一

在很長時間里，我一直希望尋找到一種切近的方式，進入我國歷史悠久的書法世界。在我們這個書已充斥社會，成為垃圾，可以隨意丟棄的時代，手捧現(xiàn)代機器印刷、可以無限量復(fù)制出的書法作品集，總覺得與真正的書寫藝術(shù)隔著一層，失去了藝術(shù)本真的靈性與原創(chuàng)感。在不經(jīng)意中，我看到了拓本后面的那個實體：碑林。她讓我找到一種走入書卷的感覺，碑體的古樸蒼涼，讓我感覺到逝去年代的氣息。

穿行在那一塊塊矗立在大地上、無聲卻多情的碑石之間，歷史的步履轟然震響。一方碑石就是一卷史書，一部石頭砌就的堅硬然而生動的歷史。在遙遠的年代里，碑文是最久遠的發(fā)表方式。將一個個書家的文字，刻到石頭上，那就是留給后人的文化與藝術(shù)，那就是最好的書，最好的書法作品集。以純自然的方式呈現(xiàn)，書家在大自然的肌膚上書寫，美呈現(xiàn)的一刻，被自然吸收定格，沒有比這樣的方式更好的留存了，風(fēng)吹不走，雨淋不爛，不朽爛不變質(zhì)，風(fēng)撫摸她，陽光沐浴她，歲月從未消減她的鋒芒，塵埃無法蒙蔽她。許多塊石碑立在一處，那就是一個書市，一個書法作品展，一個書法博物館。

可是，為什么在繁華的都市，我找不到碑林的蹤影。我的目光得不斷離開各個朝代的一個個京城，我知道，碑林不屬于皇家的私有收藏，在歷朝的皇宮中，一流的收藏放在后宮，戒備森嚴，不會放在外面公開展示，任公眾瀏覽的。這就是古代的碑林不在繁華鬧市，而居窮鄉(xiāng)僻壤的原因之一。

在邊塞蘭州黃河北岸白塔山西峰上，我找到了一座占地三十五畝，建筑面積六千平方米的庭院。這里坐落著草圣張芝命名的草圣閣、四百米長的東西碑廊及碑軒、碑亭、張芝雕像、隴右書藝院等。草圣閣一樓，陳列中國傳世書法集粹，真、草、隸、篆、行諸種書體、歷代名家名作，琳瑯滿目。二樓，陳列蘭州碑林鎮(zhèn)館之寶——淳化閣貼、敦煌寫經(jīng)和秦漢簡牘，其中敦煌寫經(jīng)、秦漢簡牘均為首次勒于貞石。

走進蘭州碑林，如同翻開了一部中國文字、書法發(fā)展史，楷章草矩，隸法篆規(guī)，同源異流，各領(lǐng)風(fēng)騷；藝術(shù)之美，躍然眼簾。有的樸實自然，粗獷大方，頓挫有致；有的我行我素，筆走龍蛇，富有變幻；有的纖纖落落，形意翩翩，盎然天成；有的若篆若隸，聚墨成形，妙趣橫生。是一種什么力量將這些需要精雕細刻的石碑?dāng)D到了這個漢民族文化的邊緣?誰都知道，這里根本不適合保存，也不適合欣賞。這是統(tǒng)治者賜予書家的冷遇，書家的靈魂在風(fēng)沙中晾曬，那種對書生文人的輕蔑，和秦始皇的焚書坑儒的心態(tài)，是一脈相承的。

離開邊塞的蘭州，書法轉(zhuǎn)而引導(dǎo)我們走向的卻是古有“蠻瘴”之稱的桂林。文化在那遠古的年代，為什么總是被排斥到邊緣?

現(xiàn)在被譽為“山水甲天下”的桂林，過去曾是令人畏懼的“瘴鄉(xiāng)”。“天氣炎熱，地氣卑濕，結(jié)為瘴癘，瘴氣彌盛……其瘴春曰青草，夏曰黃梅，秋曰新禾，冬曰黃茅。又有曰桂花、菊花者，四時不絕，而春冬尤甚。唐人諺云：青草黃茅瘴，不死成和尚?！?《桂海碑林》)，越是如此，朝廷就越要把歷次政治斗爭的失敗者貶到這里來，廣西成了遭貶謫文人的流放地，這些來自京城或中原地區(qū)的人，常會碰上“蒸郁為癘”的嵐煙氛霧而致病，能僥幸不死的也脫一層皮，毛發(fā)掉光。于是廣西就被士大夫們指為殺人如麻的“大法場”，談起來無不色變。

琴棋書畫，決定了書法的“把玩”地位，從來沒有具有主流色澤，經(jīng)世致用的理論在絕大多數(shù)的朝代將書法藝術(shù)覆蓋。在這樣無意生成的文人聚集地上，他們聚而生文，唯一的愛好就是涂鴉，于是找到一個出版自己作品、抒發(fā)自己心情的地方——龍隱洞。

在桂林市區(qū)七星公園月牙山瑤光峰南麓，有龍隱洞、龍隱巖，此處“壁無完石”，碑刻如林。共有石刻二百二十余方，形式有詩詞、曲賦、銘文、對聯(lián)、圖象等。書體楷、草、隸、篆俱全。與謝靈運齊名于江南的顏延之，性情孤直，恃才傲物，屢犯權(quán)要，于南朝宋少帝元年被黜于始安(今桂林)任郡太守，閑暇便常在獨秀峰下的巖洞內(nèi)讀書，并留下了最早歌頌桂林的詩句：“未若獨秀者，峨峨郛邑間?！北彼螘嫶蠹颐总赖呐笥牙顝╁觥氨怀①H至桂林，永不起用，心生怨氣”。米芾贈詩勸慰，稱桂林是“驂鸞碧玉林，琢句白瓊瑤”。安徽人朱希顏在任廣西經(jīng)略使兼轉(zhuǎn)運使期間，干脆就直截批駁了“瘴鄉(xiāng)”之說，“人言五嶺地皆熱，誰折一枝寒欲冰”，“浪道湘南是瘴鄉(xiāng)，玉壺銀闕四時涼……”“湘南”即桂林。就這樣，廣西，當(dāng)然也包括桂林，漸漸地摘掉了“瘴鄉(xiāng)”的帽子，才使桂林有今日的觀光旅游之盛。這個過程全部記錄在龍隱洞里。

龍隱洞早期石刻為唐人張漕、劉崇龜?shù)摹抖霹N花唱和詩》及宋人方信孺的《龍隱洞題詩》；其后，歷代名士到此題名題榜，題詩題記，抒發(fā)襟懷，形成摩崖殆遍、壁無完石的碑林奇觀?！睹总莱坦?jié)贈答詩》，彌足珍貴；蔡京《元祐黨籍碑》，記錄了北宋時期震驚朝野的黨派斗爭，司馬光、文彥博、蘇軾、秦觀等三百零九人株連其中，對研究宋代歷史和政治有重要價值；還有石曼卿《餞葉道卿題名》，刻有六十六個真書大字，顏筋柳骨，自然雄逸，沉著端重，氣勢不凡。龍隱洞中，北宋著名將領(lǐng)狄青寫的《平蠻三將題名》，記錄了其率部飛渡天險、一夜平息叛亂的史實。

這樣一個被棄的存在，證明著統(tǒng)治者對藝術(shù)的溫情，讓后代的書家們還有書寫下去的理由。于是我們得以今天還能閱讀到宋代孔延之的《瘞宜賊首級記》、余靖的《大宋平蠻記碑》記述了宋王朝平定宜州歐希范的情況；南宋陳彌壽的《新建犒庫記》、李曾伯的《抗元記功碑》，記載了元軍進攻云南、廣西、湖南，及宋軍阻截的經(jīng)過。宋代燕肅的七星巖篆書題名、米芾的還珠洞題名和陸游的《詩札》、柯夢的《迎享送神曲》，以及范成大、張孝祥、呂勝已、徐夢萃、梁安世、陳讜、陳孔碩等人題刻，無不墨筆精妙。

浯溪碑林靜靜地駐守在永州市的湘江邊上，滿目的青翠恰是一首蘊藉深邃的古詩。她的形成與桂林碑林有相似之處。千年之前的元結(jié)，被貶至永州的道州(現(xiàn)在的道縣)做刺史，舉家來此開溪園，墾菜地，筑石渠，修石徑，在這里寫文章，刻石刻。由他撰文，顏真卿在摩崖上鐫刻的《大唐中興頌》是開創(chuàng)浯溪碑林盛名的第一塊石刻。此后，各地文人墨客，名公巨卿紛紛慕名而來，賦詩題字，鐫刻上石，一千二百多年的累積，浯溪的石山上，懸崖間，小溪畔，林林總總，便到處都是石刻，就像是散亂的一部天書，默默地在蒼茫大地上劃出了一道道喧囂的歷史痕跡。

石刻一塊塊，一點點，幾乎每走一步就有一塊石碑，或詩或句，或贊或感，密密麻麻地鋪在兩旁高聳的巖石上，亂石堆里。藝術(shù)從來沒有失去征服讀者的力量。三絕堂是《大唐中興頌》的所在地，而所有的石刻都是圍著三絕堂里的這塊聞名遐邇的石刻而設(shè)。它有三絕，文絕(元結(jié)文)，字絕(顏真卿字)，石絕(石刻所在摩崖自然天成)?！按筇浦信d頌”巨碑已有一千二百二十八年的歷史了，所刻內(nèi)容為安史之亂后的大唐現(xiàn)狀。顏真卿的字跡還清晰可辨，依然嚴正大方，蒼勁有力，壯闊雄渾。此外還有許多的小石刻，皇甫混，王庭堅，米芾，何紹基及其他文人墨客多有詩詞手跡。有隸書，篆文，正楷，行書等等，書法字形，應(yīng)有盡有，熙熙攘攘組成的碑林，真所謂“摩崖詩海”。

三絕堂右上側(cè)的草坪上，立著元結(jié)和顏真卿的白色塑像，一站一坐，須發(fā)飄飄，神色泰然，似乎在談?wù)撝裁矗运麄兩砗箐鬟^，歡快地奔向湘江?；叵朐Y(jié)，他雖仕途不順，卻比柳宗元平靜，靈活，因為一篇《大唐中興頌》，他終于還是比柳宗元要幸運，這是歷史的不同。也因此，浯溪的歷史不曾帶有太多的傷感色彩和悲劇命運。

二

處于邊緣的書法，并非就被切斷了文化本源的聯(lián)系。杭州碑林就建立在孔廟之內(nèi)。這讓我們看到了一份未被割裂的相得益彰?？讖R府學(xué)舊藏有南宋太學(xué)石經(jīng)等大批刻石，這是后來碑林建立的基礎(chǔ)。為什么在做京城時不能形成一座碑林呢，那是因為有排斥文化積累的力量，也就是統(tǒng)治者的政治文化力量。南宋后，杭州成為新朝代丟棄的古董，碑林產(chǎn)生的土壤得以滋生了。杭州碑林以一本古今書法選集的形式，陳列和收藏了從唐代至清末共五百余塊碑石，均為古代原物。內(nèi)容包括帝王御筆、人物畫像、名家法帖、地方史料及儒學(xué)、宗教和墓志等，是集歷史、藝術(shù)、科學(xué)為一體的“石質(zhì)書庫”。前一代帝王的御筆在失去了政治色彩后，留存后代的原因竟然是因為書法的高超造詣。南宋太學(xué)石經(jīng)，為宋高宗趙構(gòu)和皇后所書寫，為太學(xué)的標準讀本，包括《周易》、《尚書》、《春秋》、《論語》、《孟子》和《毛詩》七種，共計八十五石。這些在元朝統(tǒng)治者來說，是多余的可棄之物。

西安碑林的形成，亦非西安為都城的時期。在名碑薈萃的展室里，展示了圣儒、哲人的浩瀚石經(jīng)；秦漢文人的古樸遺風(fēng)；魏晉北朝墓志的英華；大唐名家的絕代書法以及宋元名士的瀟灑筆墨。我看到，書圣王羲之、畫圣吳道子在書林間穿行，詩畫雙絕的王維那竹影清風(fēng)的身影……書法，只有在碑林里才是活的，有靈性的，這是最原始的書，是最好的研究母本，當(dāng)歷史被機器印刷的書籍篡改的面目全非后，這里的許多碑文顯示出珍貴的史料價值，可藉以補充和訂正史書記載的遺誤：《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通高三百五十三厘米，寬一百零三厘米，刻于唐德宗建中二年，用中國和敘利亞兩國文字記載了唐時基督教中一派的景教由中亞傳人我國的情況；《中尼合文之陀羅尼經(jīng)幢》是我國唐代和尼泊爾友好交往的實證；《唐廣智三藏碑》記載了一個印度僧人一生在中國的經(jīng)歷和密宗傳人日本的師承關(guān)系；《明德受紀碑》上刻有“大順”、“永昌”字樣，是明末李白成起義的遺物，記載著當(dāng)時陜西大旱，糧價昂貴，“小麥每斗二兩四錢，米每斗二兩六錢”和“人食人犬亦食人”的悲慘景象；清刻《強化龍碑》，頌揚了當(dāng)時領(lǐng)導(dǎo)陜西扶風(fēng)、歧山一帶農(nóng)民反抗官府的張化龍；清刻《平利教案碑》，記錄了清末教案的事實。等等這些都是研究中外文化交流和宗教史的珍貴資料。

《石臺孝經(jīng)》(孔子的學(xué)生曾參記述他與孔子的問答辭)刻于唐天寶四年(公元745年)，是唐玄宗李隆基作序、注解并以隸書書寫的，此碑由四塊色如黑玉，光可鑒人，高五百九十厘米的細石合成，碑下有三層石臺階，故稱“石臺孝經(jīng)”?！堕_成石經(jīng)》是唐文宗太和四年(公元830年)由艾居晦、陳珍等用楷書分寫，其中包括《周易》，《尚書》，《詩經(jīng)》，《周禮》，《爾雅》等十二種經(jīng)書和五經(jīng)文字及九經(jīng)字樣。計一百一十四石，共六十五萬零二百五十二字，成為當(dāng)時知識分子必讀之書，同時也是讀經(jīng)者抄錄校對的標準。此經(jīng)是我國古代七次刻經(jīng)中保存最完好的一部，它儼然是一座大型的石質(zhì)書庫，這在我國印刷術(shù)發(fā)明以前，對文化的保存和傳播起了重要的作用。此外，明清兩代的《興學(xué)碑》、《修渠記》、《修棧道記》、《修城記》、《修廟記》等也有重要的史料價值。那個朝代多少轟轟烈烈的事物灰飛煙滅了，碑林仍然在漢民族文化中屹立。

李斯的身影高大而飄逸，以永久的站立姿態(tài)，成為書法的標本。當(dāng)徹心徹肺的文字刻在自己的身軀上，書法澄清了每個人內(nèi)心命定的情戀，所有的恩怨情仇都被時光熔化了，墨跡已成為永恒。秦統(tǒng)一了文字，從陶器上的符號，刻畫在獸骨龜甲上的甲骨文，和鑄造在鐘、鼎上的金文，進化為統(tǒng)一的小篆。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文字改革，對發(fā)展祖國文化有著不可忽視的作用。秦始皇為了加強對全國的控制，先后五次遠途巡視各地。在山東齊魯故地登陶縣的嶧山時，登高遠望，激情滿懷，對群臣說道：“朕既到此，不可不加留銘，遺傳后世?！崩钏巩?dāng)即成文篆字，派人刻碑石于嶧山之上。這就是著名的秦《嶧山刻石》。

李斯的字下筆像蒼鷹俯沖盤旋，收筆如游魚得水，運筆若景山行云，《嶧山石刻》運筆堅勁暢達，線條圓潤，結(jié)構(gòu)勻稱，點畫粗細均勻，既具圖案之美，又有飛動之勢。書藝之高超掩滅先軌，散絕后賢，使一切寫小篆的人皆難人其境，成為后世臨摹學(xué)書之佳作。雖然北周武帝派人將李斯的書碑推倒，后又用野火焚燒?？蓺v史不是哪一人可以隨意否決的，宋太宗趙光義淳化四年(公元993年)，后人根據(jù)原石拓本翻刻立石，再次豎立。

所以，清代的長安學(xué)、府學(xué)、咸寧學(xué)才均設(shè)在這里吧。

三

碑林總是耐心地在那里等著我們，以無言對峙社會對傳統(tǒng)冷落的慣性。在這個印刷速度超過閱讀速度的時代，碑林似乎必定是冷清的。焦山碑林，為江南罕見，集中了大量優(yōu)秀作品，跨越了千余年的歷史，體現(xiàn)了傳統(tǒng)中國文化的精髓，但這里日漸冷落，無人問津，到此的專業(yè)人士和傳統(tǒng)文化愛好者大為驚嘆，一為“事先不知詳情，偶然得遇”，二為“人跡寥寥，知音難覓”，這是多么難堪的讀者缺席。

焦山高一百五十米，周二千米，巋然聳立揚子江心，與對岸象山夾江對峙，以山水天成，古樸幽雅聞名于世，是萬里長江中唯一四面環(huán)水的游覽島嶼。山上古木蔥蘢，石刻林立，摩崖石刻于世皆知，碑林墨寶之多，僅次于古都西安碑林，為江南第一大碑林。掩映在銀杏樹林下焦山碑林寶墨軒，是北宋初年潤州太守錢子高所建。軒內(nèi)珍藏著南朝、唐宋元明清歷代碑刻二百六十三方，內(nèi)涵豐富，被譽為“書法之山”。精品之多，世所罕見：漢代蔡邕的《焦君贊》，梁代江淹的《焦山述懷》，唐代王瓚詩及《瘞鶴銘》碑飲譽古今，被稱為“焦山四古”、“焦山四絕”。其中最璀璨奪目的無價之寶是《瘞鶴銘》，被譽為碑中之王，歷代書法家稱之為“大字之祖”、“書家冠冕”。原碑已殘斷不全，長期浸入江水中，字跡雖多漶漫殘缺，但筆勢蒼勁灑脫，尚能依稀看出原筆的神韻。寶墨軒中堪稱精品的還有東晉王羲之書《破邪論序》；唐顏真卿《題多寶塔五言詩》三十首，共四十四塊；宋代米芾的“城市山林”橫額；黃庭堅的《蓄貍說》；蘇東坡的《觀文同墨竹題記》；明文征明書《錢王先生志銘》及明代澄鑒堂法帖。焦山碑林所集之碑刻無論在史料和書法之藝術(shù)方面都具有很高的價值，由此焦山就被譽稱為“書法山”“碑刻之山”。

從寶墨軒往南，拾級登山，但見陡崖峭壁之上，滿目石刻。那鐫刻的大大小小歷代名人題詩、題詞，猶如“峭壁書廊”，這就是著名的焦山摩崖石刻。時間上有六朝、唐、宋、元、明、清，字體上有正、草、隸、篆各種書法。猶如古代書法天然展覽，琳瑯滿目，美不勝收。陸游與游人踏雪尋訪《瘞鶴銘》的題名石刻真跡：“陸務(wù)觀、何德器、張玉伸、韓無咎、隆興甲申閏月二十九日，踏雪觀《瘞鶴銘》，置灑上方，烽火一未息，望風(fēng)檣戰(zhàn)艦在煙靄間，慨然盡醉。薄晚，泛舟自甘露寺以歸。明年二月壬午，圜禪師刻之石，務(wù)觀書?！痹~文壯麗，書法剛勁有力。

四

對石頭的選擇是挑剔的。以紅石為書、為紙，是否就增加了一份考究與秀麗?在榆林城北五公里處、明長城口紅山腳下，有一個榆溪河谷。因山皆為紅石，故得名為紅石峽。兩山虎峙，石峽中開，一注清流，綠洲而來。紅石峽東壁原來建有紅山寺，據(jù)《創(chuàng)建石佛殿碑記》記載：“為宋、元間古剎”，故紅石峽最早開鑿至少可追溯到宋代，有近千年的歷史。紅石南峽，東崖高十二米，長二百五十米，西崖高十八米，長二百八十四米，兩壁雙峰對峙，依壁鑿石刻字，自明成化年以來大小摩崖石刻字幅一百八十五塊，刻字大的有四米見方，小者僅有零點零二米見方，字幅長寬有一點八——四十四點八平方米不等。石刻有題詩、記功、紀游、喻景、抒懷等，書法真草隸篆俱全，并兼有蒙文，筆法各異，鐫刻有別，今存有巨幅題記八十四幅(其中東崖五十四幅、西崖三十幅)。有為慶功題刻如明嘉靖十五年(公元1537年)延綏鎮(zhèn)兵備副使張在東崖上刻紀出擊撻談獲勝“褚將振賑凱旋大會于紅峽”的戰(zhàn)功；有銘記題刻的萬歷九年(公元1581年)巡撫王汝梅題刻的“龍蟠虎踞”；十四年(公元1583年)兵備副使李春光題刻“萬里長城”等。贊頌紅石峽境地優(yōu)美的如“禹跡摩崖”、“中華天柱”、“潮海蓬萊”等；也有形容軍事地位之險要如“大漠金湯”、“榆關(guān)雄山”、“威震九邊”等；還有表示國家統(tǒng)一、民族團結(jié)的如“還我山河”、“中外一統(tǒng)”、“蒙漢一家”等等。蒙文石刻，為紅石峽摩崖石刻瑰寶一絕。

榆林是我國古代九大邊塞之一，所以舊時官吏儒史來榆林，多在紅石峽的雄山寺宴飲諷詠，唱和極興之時，便雇人在東西石壁上題刻，有很大的自娛性，在漫漫風(fēng)沙中，讀者除了自己，還有幾人?時光荏苒，風(fēng)沙侵襲，除了當(dāng)年留在石窟里苦讀的石像泥像之外，后代的讀者哪里去了呢。

五

碑林的重版是正常的，因為能被用石頭而不是紙張“銘刻”的，幾乎全是書法經(jīng)典?！斑|河碑林”是我得以親眼看到的一個工程?！斑|河碑林”占地面積和碑刻數(shù)量也是全國第一，這處碑林占地七百三十畝，由碑展區(qū)、游覽觀賞區(qū)和游覽服務(wù)區(qū)三部分構(gòu)成。其中碑展區(qū)有古代館、近代館、當(dāng)代館、毛澤東書法館，還有歷代書圣巨匠作品碑展、名碑碑展、碑廊、碑墻等景點。“遼河碑林”有幾個“全國第一”，是全國第一個從古至今不斷代的書法碑林，全國第一個收刻遠古文字符號的碑林，全國第一個收刻甲骨文的碑林，全國第一個收刻漢代竹簡文字的碑林，全國第一個收刻歷史上正反兩方面人物書法精品的碑林，全國第一個專設(shè)“毛澤東書法作品碑刻館”的綜合性碑林。這一碑林收藏中國從文字符號、甲骨文、到歷朝歷代的書法大家的各種書體精品碑刻二千至三千塊，成為中國最大的碑林。書家的世俗身份在這里是被淡化的，不因人廢文，也不因人人碑，只要是字好，不管是皇帝大臣，還是布衣百姓，不管是有爭議的歷史人物，還是功勛赫赫、名垂青史的千古偉大，都可以人選；王羲之、蘇軾、懷素、黃庭堅、毛澤東、郭沫若的墨寶珍品，也可以看到宋徽宗、慈禧、李鴻章、蔣介石以及張群的書法作品。因此，“遼河碑林”選的是真正的“書法名人”而非“名人書法”。故而，孔子后裔孔德成先生才為“遼河碑林”題詞道“中華第一碑林”。

碑林之中展出了歐陽詢、褚遂良的作品，以及被譽為第一書圣的皇象的《爭就章》，令人看后有如飲瓊漿的快感；鐘繇、李北海、唐高宗的書法作品令人叫絕，但收集之時，并不需要費像《乙瑛碑》、《禮器碑》、《史晨碑》那樣的收集之苦。這三件珍流傳至今已經(jīng)殘破不堪，按明時珍存的拓本恢復(fù)其原貌，體現(xiàn)出科學(xué)的進步和人的匠心。

文本的原本含義早已被時光消解，當(dāng)代的建立者顯然在延續(xù)著一種中國式的書法符號意義?

六

沒有什么能把石頭上的字抹去。透過層層虛空的歷史，站在秦峰山刻石面前，我直接和秦國丞相李斯對話；站在“曹全碑”前，和蔡邕交流。我看到一支唐朝的隊伍，歐陽洵、虞世南、褚遂良、顏真卿、柳公權(quán)、歐陽通、徐浩、史維則、懷素，都是一代名家。我的手指在他們的思緒上觸摸，似乎能夠感覺到他們的心跳，那是他們鮮活的靈魂。歐陽通書寫的《道因法師碑》，與其父歐陽詢的《皇甫誕碑》很相近，結(jié)構(gòu)嚴謹，書法險勁；顏真卿的《顏勤禮碑》、《顏家廟碑》、《多寶塔感應(yīng)碑》等，氣勢雄渾，蒼勁有力；柳公權(quán)的《大達法師玄秘塔碑》，筆力遒美瘦挺，勁如削竹，結(jié)構(gòu)峻整，神足韻勝；懷素的《千字文》，筆意奔放，流利灑脫，為世所珍。

對碑林的一切破壞都是人為的，這毋庸置疑。世事的變數(shù)，文人無法預(yù)料，朝代更替、戰(zhàn)爭、兵燹、類似的焚書坑儒。西安碑林在宋代時無人管理，漢唐碑碣被人用做磚甓，用于修橋；元代時碑石曾兩次全部跌倒。清乾隆三十七年(公元1772年)，陜西巡撫畢沅率同僚到碑林視察，只見房屋倒塌，碑石橫臥于荊榛瓦礫之間，滿目荒涼。他與同僚修整房屋，整理碑石，編目著錄，組織石刻陳列，建立管理機構(gòu)和保管制度等措施，重修和保護碑林。但個人的救助力量與社會與制度對文化的摧殘力量相比，實在是太微弱了。

歷史上，廣州碑林幾近湮滅。越秀山麓越王臺上的碑廊，它總長一百一十六米，回環(huán)曲折，正門樓綠瓦飛、古色古香，上懸“碑廊”橫匾，為歐初所書。王羲之被稱為“書圣”，碑廊中現(xiàn)存他的尺牘法帖刻石十五版九十四帖。在碑廊中，可以看到著名的傳世帖石《十七帖》，這是唐太宗李世民收集的王羲之書法簡札連卷，因卷首有“十七”字故名，歷代評價極高，從中可以領(lǐng)略其“矯若驚龍”的氣勢。這些刻石是清代鹽運使、布政使潘仕成所建。從道光九年起，酷嗜金石的潘仕成廣搜古今名書真跡，選擇最上乘的端州之石，聘請梅州名刻工鄧煥平，歷三十七年鐫刻了一千余石，到同治五年方才完成?？上靡簧难獱I建的“海山仙館”僅保存了四十余年。同治十二年，潘氏被抄家，“海山仙館”被拍賣充公。一代名園就此湮沒，刻石也隨之散失。歷經(jīng)一個半世紀的輾轉(zhuǎn)，一九五二年廣州博物館從白云仙館征集時，僅余二百余塊。后來在“文革”期間不少碑石還被用作擋土筑路，破壞嚴重。

一九八九年四月，廣州博物館把帖石移交廣州美術(shù)館，請來書法家秦生、賴少其、李曲齋等剔殘留珍，精選出一百一十八版刻石八十九位名家的墨跡，建成一座獨具嶺南風(fēng)貌的碑廊?？上У氖?，經(jīng)過十幾年的風(fēng)雨，嵌在墻里的碑刻，防護玻璃都已經(jīng)被厚厚的白色霉斑覆蓋，灰蒙蒙一片，看不到里面的刻石，邊上嵌的石條也有不少脫落，有的地方還結(jié)起了蜘蛛網(wǎng)。

難覓的碑林，讓我遽然看到了歲月的神勇無敵。滄海橫流的歷史帷幕，在你不經(jīng)意間，一層層地拉上。褚遂良、柳公權(quán)、懷素……在時光的流逝中，被帷幕虛掩在黑暗之后了。那些充滿熱血和激情的日子，雖則讓人每每想及，就不免心襟搖蕩，卻終究像春日里的殘夢一樣，離我們是越來越遠了。

責(zé)任編輯 陳曉農(nó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