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澡堂的農(nóng)民

樸抱一

“將來供孩子讀書，就靠這個浴室了”

40歲的陜西人羅明義這些年最得意的投資，就算建在自家院子里的公共浴室了，這也是他有生以來最大的一筆投資。

羅明義的家庭浴室位于陜西省寶雞市陳倉區(qū)上官村，有男女兩個浴池和12個淋浴噴頭。對于這個1500多人的村落來說，在寒冷的冬天，這是惟一可以洗浴的地方。

隨著春節(jié)的到來，羅明義的家里就會越來越熱鬧，甚至排上長隊。按照農(nóng)村人污垢不過年的風俗，除夕之前是肯定要洗個澡的，而羅明義家里的12個噴頭都還嫌不夠。

2000年，羅明義在自家的院子里打了一口90米的深井，購買了一臺常溫鍋爐，用來燒熱水和暖氣，辦起了家庭浴室。整個投資花了3萬多元，現(xiàn)在投資已經(jīng)全部收回。

在過去3年里，這個家庭浴室每人收費1元5角，2004年，隨著煤炭價格的上漲，浴費也上漲到了2元。

“今年生意很好?！绷_明義說，除去煤電兩項支出，每個月有1000多元的收入，這個數(shù)目比當?shù)毓珓諉T還要好些。

據(jù)羅明義介紹，最近的兩年里，臨近的每個村子幾乎都有了類似的家庭公共浴室。村民洗澡的次數(shù)也越來越多。

事實上，上官村所在的關中平原有著中國古代最奢華的溫泉浴室華清池?！皸钯F妃的華清池修得好，人家老公是皇上?！绷_明義的叔父、村里53歲的醫(yī)生羅宗海說。

對于農(nóng)民們來說，華清池只出現(xiàn)在電視和秦腔戲劇里。即便是幾年前，除夕夜里，很多人家也只能是用熱水洗洗腳，象征性地讓污垢不過年。

村民們回憶說，解放前即使當?shù)刈钣绣X的大地主，家里有幾百間房子卻沒有一間浴室。年輕人說，電影《洗澡》里有坐在大木桶里洗澡的鏡頭，就是當?shù)氐?。但老人們糾正說，“那種木桶是用來殺豬的?！?/p>

“那時候沒有那個觀念?！绷_宗?；貞浾f，他們這一代人第一次接觸澡堂，是在“文革”的時候。

“村里的‘紅衛(wèi)兵’，一路順隴海線串聯(lián)到了北京，另一路則從寶成線下成都到重慶，順長江到武漢、南京，一直到上海。這一路，除了看高樓大廈、換紅寶書和像章，大家學會了洗澡?！?/p>

如今的孩子們不再串聯(lián)了，他們出門去讀中學大學，或者打工，逐漸習慣了城市生活。跟祖輩比，洗澡已成為生活必需。年輕人構成了羅明義浴室的最初顧客，但如今客源已擴展到老人。

洗澡的人還在增多，村里的池塘已經(jīng)干涸多年，遠處的河流已經(jīng)被工業(yè)污染，羅明義的浴室一年四季都有了客人。

在醫(yī)生羅宗海看來，浴室是村莊生活富裕和文明起來的標志；對羅明義來說，浴室則是他的依靠：“將來供孩子讀書，就靠這個浴室了?！?/p>

跟礦工一起洗澡

盧 波

這是兩個不對稱的陣營，這邊十幾個淋浴噴頭，只有記者一個人；另一邊一個5米見方的水泥池子，泡著60多個大小伙子。很快，記者就弄明白了為什么會是這種局面——淋浴噴頭非?！按直保疁夭皇俏辶染褪瞧甙耸?，根本不服閥門調(diào)度。

60條漢子一邊搓著壯實的身板，一邊樂呵呵地看著冰火兩重天之下記者痙攣的舞步。池子里蒸汽氤氳，溫暖可想而知，但是阻止記者跳進去的力量還是戰(zhàn)勝了它的誘惑力。那池水已很難說清是什么顏色。

泡在里面的人，都是剛從井下上來的礦工。在來澡堂的路上，礦工們邊走邊脫。頭發(fā)縫里和鼻孔里的細煤粒需要趕快解決，臉上、脖子上的黑印，不泡一泡恐怕也處理不了。現(xiàn)在不是考慮水溫乃至水的顏色的時候。

陪同記者的宣傳干事小楊從池子里跳出來，說，沁水縣方圓幾百里，除了晉城礦務局的那個，這就是最好的礦工澡堂了。

澡堂是什么時候裝上淋浴的?礦工洗澡有何特點?對記者的這些問題，小楊說，你要問這個，我不清楚；要是只講究這個，你也理解不了洗澡對礦工們來說，究竟意味著什么。

怎么才能正確理解洗澡在礦工們心中的地位呢?小楊說，你得下井。

2004年12月28日，《瞭望東方周刊》記者下到沁水縣嘉豐鎮(zhèn)永紅煤礦井下的一個工作面。在僅有玄黃兩種顏色、聲調(diào)沉悶單一、頭頂布滿防瓦斯爆炸水袋、時間仿佛凝固了一樣的礦井下僅呆了兩個小時，記者便明白，什么都不用說了。

工作了10多個小時的礦工終于要上去了。裝在升降機鐵柵欄里的礦工都在大聲討論上去后這一天的活動計劃，給人的印象是好像這不是一次正常的輪班，而是基督山伯爵在地牢里關了10年，準備上去后加俏瘋狂地享受生活。

陽光在上面，越來越強烈，升降機速度太快，沒有給人眼留下充足的適應時間。如果一個沒有下過井的人說他能理解梵高的作品，千方不要相信他。1878年8月，梵高來到比利的博里納日礦區(qū)向礦工們傳教，他認為，井下是最適宜向人們宣示啟示錄葉中那句“黎明只會在黑暗中冉冉升起”的地方。任何一個剛從井下出來的人都會發(fā)現(xiàn)，梵高畫中明媚的金黃色并不神秘，從井下向這個世界望去的第一眼都是這個樣子。

礦工滿臉煤塵，從頭黑到腳，光線越強烈人就越顯得滑稽。這時，記者才注意，澡堂距離坑口不過200米。

打工仔的夢想

楊文宇

“以后這里也許住著一個富豪，也許是個闊太太，在帶按摩的澡盆里制造出好多泡沫，但他們怎么也想不到我是在這間浴室里享受的第—人。”在滬上一座尚未完工的高檔公寓的洗浴間里，熊坤福把黑乎乎的毛巾放進水桶里，然后擰下，在身上擦拭起來。桶里的熱水是食堂燒飯鍋里的，有一股包子味。

熊坤福是來自湖南新田的一個農(nóng)民工，在上海湖南路一處高檔公寓里做建筑工人。這里是上海的黃金地段，公寓售價是每平方米3萬元，這個數(shù)目相當于熊坤福好幾年的工資。但他一直都覺得自己和工友其實是享受這些高級公寓的第一批人，這種想像為繁重的體力活帶來了短暫的歡愉。

上海的冬天陰冷，連骨頭都感到刺痛，灰頭土臉的熊坤福實在臟得在鏡子里都認不出自己了，才鼓足了勇氣洗澡。雖說是浴室，但房間里還沒有安裝排水設施，擦干凈身子，熊坤福裹上衣服，順手把水從窗口潑出，樓下隨即傳來了一陣上海口音的謾罵。

公寓旁其實有間臨時浴室，10平方米的平房黑漆漆的，只有一根齊腰高的自來水管，夏天還好說，到了冬天大家就只好盡量少洗或不洗澡。四面漏風的浴室里泛著一股可以把人熏倒的騷味，熊坤福說這就是最典型的工地浴室一一兼有廁所的功能?！俺抢锶苏f，我們素質(zhì)差，但他們不明白我們連洗澡都沒得洗，哪來的素質(zhì)?”

新婚不久，熊坤福就和老婆在貴陽的一個樓盤上賣起了苦力。那時候，他們住在地下車庫里，一間用竹欄隔成的房間住了3家人，吃喝拉撒全在一起。沒有洗澡的地方，男人們就在工地上接根水管，半夜里洗個開放式的澡，女人們只好跑到公廁里悄悄解決。直到老婆懷孕了，熊坤福才狠心帶著女人每月一次跑到城效結(jié)合的私人浴室，花 2元錢讓她好好洗個熱水淋浴。

但令熊坤福寬慰的是，家鄉(xiāng)新蓋的瓦房里已裝上了熱水器。新房是他和老婆多年在工地上辛苦換來的。孩子今后大概是不用再如自己一般連洗澡都受苦了。

不洗澡的大學教授

黃泓

教授有不肯洗澡的惡名，以致每隔一段時間，他的老婆就要帶著孩子們檢查他的衣服領子

王教授在東南大學教了一輩子書，最大的忌諱有兩個：一是在教學樓上廁所，二是去學校的公共浴室洗澡。教授上完了課，就是再急，也要回家?guī)f，在學校脫了褲子正上廁所，如果有個學生沖你一鞠躬，說老師好，怎么還會有“師道尊嚴”?

至于光著身子和學生在—起洗澡，是教授萬萬做不到的事情，在他眼里，這簡直是斯文掃地，有辱“先生”的名聲。

因此，每到冬天，教授總要騎上20分鐘的自行車，去離家?guī)渍韭吠獾墓苍∈蚁丛?。下雨、下雪了，他就賴在家里，不肯去洗澡，有時候一賴就是一個月。后來推而廣之，外面刮大風了，也不洗澡；天氣陰沉了，也不洗澡，工作繁忙就更不用說了。

日子久了，教授不肯洗澡的惡名就傳播開去，以至每隔一段時間，他的老婆就要帶著孩子們檢查他的衣服領子，要是臟了，孩子們就會唱歌：“小貓要洗澡，小狗熊也要洗澡，先生怎么能不洗澡呢?”每當那個時候，俄羅斯前總統(tǒng)葉利欽的第一套住宅，房間面積很小，沒有暖氣，也沒有熱水。冬季時，葉利欽夫婦不得不在狹小的廚房里擠著裝下爐子和澡盆。就是在這套小房間里，葉利欽當時才兩歲的小女兒塔季揚娜險些在洗澡時小命不保。也許就是這個差點由洗澡引出的悲劇，才讓葉利欽發(fā)憤要當總統(tǒng)的吧?那時候，教授就在一旁嘿嘿地傻笑，嘟囔著說：“就洗，就洗，不就是天氣不好嘛?！?/p>

1999年，教授搬廠新家，家里裝了熱水器，這下，奇跡發(fā)生了：教授不管冬廈，不管刮風下雨，每天晚飯過后準時洗澡。冬天，熱水器的溫度I：不來，孩子們都怕冷不肯洗澡，教授還是堅持洗，具堅持的程度就像先個換了個人一樣。

有時，他招呼孩子們給他拿衣服，孩子們就在一旁惡作劇似地起哄大叫：“快來看啊，先生又洗澡啦!”只洗冷水澡的女學生她希望即使是在公共澡堂里，每個人也都有自己的空間，隱私能被尊重

小菲(化名)上大學已經(jīng)3年了，但這3年里她只在學校的公共澡堂洗過不到10次澡。

從出生起，她的前胸和后背都長有深紅色的胎記。那不是美麗的文身，而是連她自己也承認有些可怖的印痕。每個第一次看到她的胎記的人，都會禁不住顯出驚異的眼神。她說那種眼神讓她感到羞恥。

在學校里，只有公共澡堂可以洗熱水澡。當她露出身體的時候，那些好奇的、不無恐懼的目光便迅速聚攏過來，好像她是一個來自其他星球的生物。

于是，她從大一起便開始了洗冷水澡的生活。宿舍樓中每層都有單間浴室，可以從里面把門鎖上。這使她滿足，雖然長期的冷水澡使她的頭發(fā)變得干燥而枯黃。

夏天則讓她感到輕松，因為此時，洗個冷水澡是那樣自然。當她說“我去洗個澡”時，心里甚至會有一點小小的自豪，她為自己可以痛快地當眾說出“洗澡”二字而快樂。

當秋色漸濃，水便越發(fā)涼。冰涼的水柱砸在身上，便有一股巨大的寒氣從肌膚攻進內(nèi)臟，身體因為肌肉忽然緊張而僵直。但是，當渾身冷透，也便因麻木而減輕了痛苦。寒冷的力道越強，從渾身打顫到麻木的時間也就越短，于是她總把水開到最大，讓水柱狠狠地、狠狠地砸下來。

“我很羨慕澡堂里那些潔白無瑕的身體。有時候，我會在浴室里痛哭起來?！彼龑Α恫t望東方周刊》說起洗澡經(jīng)歷，神情黯淡。

她希望有一天，學校能體會到像她一樣的人內(nèi)心的痛苦，她希望即使是在公共澡堂里，每個人也都有自己的空間，隱私能被尊重；不光是有胎記的人，那些殘疾人、精神障礙者，都能擁有平等洗澡的權利。

老人和孩子們

聶曉陽

給自己的父親洗澡，成了一件仿佛要偷偷摸摸的事情。

2005年初有媒體報道說，南京一位年逾六旬的李大媽在兒子家洗澡，媳婦抱怨她用水太多，洗得太慢，要她省水騰地方給小狗“歡歡”洗澡。李大媽聽后老淚縱橫：“在媳婦眼里，我還不如一條狗?”

結(jié)果，李大媽連身上的肥皂泡沫都沒沖干凈就穿上衣服回自己的家了。

年初的另一篇報道說，一位父親老了，幾十年的執(zhí)救生涯讓他落下了很多的慢性病，讓他一個人去洗澡總有些不放心，于是，每周陪父親去浴室就成了“我”的任務。

“父親坐在石墩上，我調(diào)節(jié)好水的溫度，用洗發(fā)水在父親的白發(fā)上輕輕地抓著，父親的身體隨著我手的動作前后搖晃著。父親一生節(jié)儉，他從不會要求別人替他擦背、洗頭什么的?！?/p>

但文章的結(jié)尾卻讓人有些尷尬：澡堂子里的人都很奇怪地看著“我”，“我”仿佛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匆匆地結(jié)束洗澡回家了。給自己的父親洗澡，成了一件仿佛要偷偷摸摸的事情。

又據(jù)報道，今年冬天，一直在家給5歲孫子洗澡的羅老太因為天太冷，帶孫子到一家浴室洗澡，浴室以男孩個子太大不像5歲為由，拒絕羅老太將孫孫子帶入女浴室。而—名6歲的小女孩因為發(fā)育較早，個頭也很高了，居然被爺爺帶到男澡堂洗澡，引起旁人大嘩。

時代不同了，小孩子們也不一樣了。在國際制裁中出生的伊拉克孩子5歲不像5歲，而像3歲，而很多營養(yǎng)過剩的中國獨生子女卻恰恰相反。富裕也富裕出了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