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記憶有時候是從胃覺開始的,我就是這樣,我聽了招生的老師說昆明馬路兩旁種滿了香蕉樹、蘋果樹,果子伸手可摘;園通山的大莽蛇只須花五分錢,就可以載著人全城游一遍。我當時13歲,以為昆明是由很多的寨子組成,就像我看過的影片《在西雙版納的密林中》和《軍隊的女兒》所呈現(xiàn)出來的場景,很是激動人心。我想在昆明一定很幸福,可以頭頂香蕉腳踩菠蘿,一副可以進入宣傳畫的樣子,結(jié)果下了車進了城也沒看到與我家鄉(xiāng)有什么不一樣的地方,我有了悔意。有一次出走驚動了工、軍宣隊的人,他們在一個站牌下找到了我,用威脅利誘的手段把我拽回了院子。由此我相信很多的年輕人,會憑著小學課本上的“棒打狍子瓢舀魚,野雞飛到飯鍋里”的印象,奔了北大荒。
我住的院子在昆明東風西路15號,是云南省京劇院的院址,院子對面是藝術(shù)劇院,這個院子現(xiàn)在成了云南省文化廳的所在地。我住過的臨街三層高的黃樓不見了,立起了一座十多層的高樓,可我的記憶仍留在黃樓里。
青春總是充滿了饑餓感,我很快發(fā)現(xiàn)昆明吃糖不憑票,這在我的家鄉(xiāng)是很難想像的。我去店里買糖,稱出來的一斤水果糖比我想像的要多,一問才知道他們是按公斤算的,這讓我開了眼界,于是我抱著昆明人的深情厚意回到院子里吃得我牙痛。
昆明是一座移民的城市,我認識的好多人都是外省人,如文學界的陳慧、王坤紅、于堅,畫界的張曉剛、大毛、潘德海、甫立亞、楊黃麗、蘇江華,后兩位又移民到美國去了。這些人是我后來才認識的,當時我只是在和音樂同行們打交道,我知道在昆明玩西洋樂器玩得好的年輕人絕大多數(shù)是外省人,他們散落在一些文藝團體里。
拉小提琴的朋友們經(jīng)常串門,為什么要串門,因為有技要炫,每人會把新掌握的技巧演奏出來給別人看。我這兒好找,大家常來,我想在很短的時間里表現(xiàn)出自己,于是我把一些技巧性很強的樂段串在一起一氣演奏出來,我的想法是三分鐘之內(nèi)鎮(zhèn)住別人,如果鎮(zhèn)不住,就證明前些日子算是白費了。我們這種爭強好勝還表現(xiàn)在日常生活里,我們也比賽吃東西,像冰棒、汽水、餅干、糖果、花生這樣一些東西常被我們買來打賭。有一次一伙人比賽吃冰棒吃得有人竟發(fā)起高燒來,被送到醫(yī)務(wù)室去打吊針;還有一次我和一位同行比賽吃餃子,雖然我輸了,她卻進了醫(yī)院。
我們這幫人全是饞嘴,只要聽說哪兒有好吃的就會聞風而動,量得過去的飯店全都被我們吃過。當時昆明很小,方圓只有幾里地,西從小西門以外,東從郵電大樓以外,全都被我們視為郊外,懶得去的,可是對于城內(nèi)有好吃的地方我們是門兒清,比間諜還厲害。有一次我看到一家常被我光顧的糕點鋪正在賣幾樣新款的糕點,我一樣要了一兩,結(jié)果把我吃傷了,惡心了一個星期,我沒想到有的糕點是一兩兩個,有的是一兩四個。
稍不留神,工資就花不到頭,互相借錢的事時有發(fā)生。我是窮了也不好意思向別人開口借錢的,但我也不借錢給別人,逼急了我寧可送一點錢給別人,因為我知道這幫人容易有去無回。就這樣傻吃我們?nèi)匀黄媸荩籽劾撬频?,這不能怪文藝團體的伙食不好,我們都沾了當時崇尚文藝的光,吃得比別的行業(yè)的人都好。就拿我的單位來說,每人每月的伙食費21塊,其中12塊由單位補貼,當時每月的工資也就32塊,按這樣的比例來算我們的伙食費是很高的。我們碗里頓頓有肉,好的時候還會有半只烤雞,或者烤鴨,或者黃花魚肉什么的。我們吃飯憑餐券,伙食團的師傅見到我們這樣的小孩往往還會多給一些,就是這樣我們還是覺得餓。有一次一個國防文工團的同行把他們院里的一只大母雞釣來拿到我們院里來煮了吃,一伙人吃得油光滿面的,說這是他們有生以來吃過的最好吃的雞。
別以為我們只是嘴饞,心也挺饞的,我們也很惦記單位資料室封存的封、資、修的東西,只要搞到一本書一張唱片,馬上就在我們手里迅速地過一遍。有次我們院里的小孩到資料室偷書被抓著了,嘩啦啦站出來一片,在全院職工面前做檢討。有意思的是他們無一例外把“偷”轉(zhuǎn)換成了“拿”,氣得工、軍宣隊一遍又一遍疾言厲聲地說,明明是偷嘛,怎么是拿呢?我一邊驚嘆伙伴們斟字酌句的能力,一邊嚇得臉都白了,因為這事是在我屋子里策劃的,我只是沒有參加行動而已,好在他們沒有把我供出來。由于認罪態(tài)度不好,他們?nèi)急涣P到廚房幫廚一個月。這個打擊真是太大了,所有的人都知道一天不練功自己知道,兩天不練功師傅知道,三天不練功觀眾知道,這不等于毀了他們的前程。
那是一個物資極其匱乏的年代,也是一個理想主義和愛情盛行的年代,人們真是太饑渴了,太需要交流了。我的宿舍當街,鬧市區(qū),人氣旺得很。后來我迷上詩了,開始發(fā)表作品了,串門的人也就更多了。來我這兒串門的人不一定是同行,有演員,有搞美術(shù)的,有搞體育的,有寫小說的等等,他們也愛串門子。有些人是有目的而來,有些人無目的也會來,他們逛街逛累了,渴了、餓了,也會在樓下叫我,只要我應(yīng)了,他們就會爬上樓來坐著,然后喝茶、吃飯。
我的宿舍若市,一到吃飯時間一屋子端搪瓷碗的人。我很少做菜,只做湯,因為湯伙房沒有。我的拿手好戲是白菜豆腐湯、鯽魚湯、排骨蘿卜湯,隨著心情的好壞和錢包的漲癟來。我樓上的保險絲常常被我們燒斷,自己又不會接,老去找電工,如不是那小伙子也是和我們一塊長大的人,早就翻臉了。
到我這兒來的人多的時候有一二十號人,屋里坐不下,每人發(fā)張報紙坐在走廊上。可是我的經(jīng)濟情況越來越差,因為我們文藝界開始走背字了,好多津貼都取消了。那個時候人們吃飯還不興AA制,有這么多人到我這兒來吃吃喝喝,我真有點扛不住。有時,我聽到叫我的聲音不熟悉,便悶著不吭聲,就這樣我的經(jīng)濟狀況還是捉襟見肘。我的房門還被人撬過一次,偷東西的人不知是有惻隱之心還是酒囊飯袋,只拿走了我的飯菜票,沒拿走我的“三洋”牌雙卡錄音機、磁帶和書,這才是我房里最值錢的東西。
有人比我還倒霉,那就是張曉剛。他和楊黃麗、潘德海闖深圳失敗了回到昆明,潘德海的行李在回來的路上還被小偷偷了,真正的屬于一無所有。張曉剛到我這兒來吃飯,也借錢。我想來想去覺得自保要緊,他那兒也是人們串門的熱點,開銷很大,可能隨時缺錢,我揣摩他還錢的可能性會很小。于是我用開玩笑的口氣對他說,莎士比亞說:“不要向朋友借錢,借錢會使你忘了勤儉,也不要借錢給朋友,借錢給朋友會讓你失去朋友?!蔽蚁胨喙硌剑哪軐ξ胰绱祟B劣的話認真,沒想到他認真了。后來他發(fā)財了,他要請朋友的客,我們一群人站在馬路邊上捉摸去處一時拿不定主意,主要是我們不知道他的錢包有多大,對我們有多少誠意。突然聽得他說,今天我最想請的是肖鋼,她說去哪里就去哪里。別人聽了一頭霧水,面面相覷,我是聽懂了,自然是要成全他啦,讓他?;艘淮巍?/p>
搞文學的人挺好玩的,他們的有趣不是表現(xiàn)在臉部表情上和肢體語言上,而是嘴,嘴越巧越好玩。搞文學的人炫起技來是背書,或者薦書,或者是朗誦新寫的讓他得意的作品。我聽過背書背得很爽的是姚菲,他背誦柳永的《雨霖鈴》“寒蟬凄切”一字不落。姚菲是于堅帶來的,他倆當時好得形影不離。后來于堅看上了我演出時用的領(lǐng)帶,向我要沒給,他在意了,從此再也不到我這兒來了。他硬借走過我兩本書,一本是《雨果傳》,一本是《中國抒情詩選》,至今也沒還。姚菲又帶來了號稱云大肖紅的才女張慈,她剛從西北回來,送了我一小枚泥菩薩。張慈說起個舊老陰山老陽山對她的壓抑,也是很好玩的。我一直覺得姚菲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他比誰都像孤兒。這位看起來很弱小的男人老去招惹年齡比他大的塊頭也比他大的男人,搶別人的戲。有一次他腦袋上裹著沙布就進來了。我問他是誰打的,他說是張隆。我問他記不記恨張隆,他說不記恨。他說張隆拎著水果和罐頭到醫(yī)院去看他了,他倆像親兄弟一樣抱頭痛哭一場。為了讓我相信他真的不記恨對方,他又說出了一個理由,他說張隆有一個阿蘭·德隆的下頷,很漂亮。我問他才華和漂亮只讓他選一種他會選哪種?他說寧可要漂亮,也不要才華。我想也有一定的道理,才華并不意味著一個人一帆風順。
還有一個好玩的人是費嘉,這個看起來很溫和的人其實很有脾氣,他到我屋里來見到不熟悉不順眼的人一句應(yīng)酬的話都沒有。他當時心情不太好,有很多心煩意亂的事。他從大學畢業(yè)后被分到了一個工廠當一名小職員深感焦慮,他非常擔心自己在辦公桌上趴成了一份公文,或者是成了卡夫卡筆下的大甲蟲,或者是成了契訶夫筆下的小公務(wù)員之死。他說起話來聲音很低,可能太多的感觸使他內(nèi)心有些壓抑,詞與詞之間有些斷斷續(xù)續(xù)的感覺,得非常認真去聽。他的不滿全變成了詩,他的書包里總是放著硬皮抄,上面有很多他新寫的詩,他一說起詩來總是興奮不已的樣子。就這么一位戴著眼鏡看起來文縐縐的人,有一天在我面前揚言要打一個學哲學的人,認為對方冒犯了他,他在我十多平米的房子里拉開了胳膊預演了一下說,他要找一本康德的精裝書砸向?qū)Ψ降哪X袋。
其實每個人有每個人的痛苦,這是誰也代替不了的,人人都在艱難地尋找著自己理想生存的位置。生活真是太難了,社會正在轉(zhuǎn)型,陣痛落在我們每一個人身上??吹缴鐣拇筅厔?,我知道我得改行了,想著我要離開我的小提琴,真是萬念懼灰。國家培養(yǎng)一個小提琴手非常不容易,我剛剛可以上臺擔任獨奏節(jié)目,還沒拉幾下呢,就得退場了。我知道觀眾想要的是什么,我試著走流行歌手的路子,學過吉他,自己作詞作曲,參加過全省的流行歌手比賽。遺憾的是當時并不重視原創(chuàng)歌曲,評委只會聽翻唱歌曲。我成天滿腦子都在想著我的出路在哪里,非??只牛M管我表面上看起來很鎮(zhèn)定。我當時的心情就像我寫過的一首詩《生活》中的一個片段:“我每天在一萬個念頭中生生死死/醒著睡著睡著醒著/所有的暗示使我心驚肉跳/因為年輕不能退休/離了職又沒辦法養(yǎng)活自己……”我就是在這樣非常壞的心情中度過每一天。
有一天上午王坤紅來找我,正是昆明下第一場雪的第二天。路上人很少,車更少。路邊好多松樹的枝條被大雪剝落了,街景有點凄清,像災難片的一個場景。可是王坤紅卻熱血沸騰的,約我和她一起徒步到西山。我肯定不從,想著外面的酷冷,想著行走的艱難,我寧可呆在屋子里吃剩飯。頭天晚上來了一群朋友,好多東西還沒吃完呢,還有酒。王坤紅沒辦法了,只好坐下來沏茶。她喝茶挺嚇人的,濃得茶葉可以頂出水面,這還不夠,茶杯還得在電爐上烘著。她跟我說她昨晚做了一個夢,夢到西山上有個老人送她一支筆,她覺得這是一個吉兆,想將來可以從事文字工作了,她得去還愿。我知道她很不滿意她當時的職業(yè),可她想達到她的目的,也是有難度的。我跟她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比如敏感、執(zhí)拗、較真、多疑、挑剔、挑釁。我們在一起經(jīng)常雞一嘴鴨一嘴的,我經(jīng)常冷酷地打量她就如同打量我自己。我會跟自己過不去,自己跟自己較量,自己折磨自己。幸好我現(xiàn)在不是這樣了,想來她也不這樣了。我看過她現(xiàn)在寫的東西非常客觀,語言表述也很輕巧,她把自己藏起來了,這是一個很大的變化,活開了。
我在昆明呆了18年,在最后幾年里,也是我人生最艱難的日子。我和朋友們開過卡拉OK歌舞廳,那可是云南的第一家。還拍過電視劇,不過陰差陽錯,我喜歡的本子別人沒有投,應(yīng)急的本子倒是有人投了。我的那些日子被朋友先燕云看到了,盡管她從來沒有參加過我的商業(yè)談判,憑她的悟性,她完全能想像出我是怎樣在大錢包們面前炫技,磨破了我的嘴皮。以至于從我這兒聯(lián)想到她自己,想到她辦刊的艱難,她寫文章悼念完我的那段生活之后又勉勵我和她自己說:“讓我們致死地而后生吧,我們便有了一種新的勇敢?!?/p>
我真是憑借著致死地而后生的勇敢,殺到了全國最功名最虛榮的北京。北京像塊巨大的蛋糕,把我給吃撐著了,于是我回到家鄉(xiāng)找了條冷板凳坐下來歇著。其實我從小到大最懼怕的書就是理論書,我從來不看的,我知道好的理論家都是巫師,會迅速洗白人的夢想。可是我的單位對我的要求是很高的,經(jīng)常要求我這樣那樣,超過了我的承受力,于是我逃了。我退休沒有得到白發(fā)蒼蒼前輩那樣的待遇,在盛大熱鬧的場面中吃糖,我知道我們單位的人在怨恨我,覺得我背叛了我們的工作。
一個人一生殺不了幾個人的,一是江湖變化太快,一是人的能力有限,一茬一茬的人出來,你有多少力氣?你站著不出刀,你就不是武士,而你動刀稍不留神,就會死得很慘的??刹唬ツ晡一亓颂死ッ?,又是吃飯,密密匝匝一桌子女作家,故人只有四個,陳慧、馬賽、白山、張倩,令人吃驚的是白山差點不認識我了,我們曾經(jīng)是那么的熟悉,她每次從保山到昆明都會來看我。一離開飯桌,我那諍友陳慧就說了:“看到?jīng)]有,她們都會寫東西,可是沒人會拉小提琴?!蔽抑浪龑ξ业淖罱K選擇始終都有些不以為然,但事情過去這么久了她還在說小提琴,這使我有些沮喪,盡管我知道她話的含義里也有痛惜我音樂才華的意思。諍友如芒刺,讓我永遠都有痛覺。
我沒什么可后悔的,該努力的都努力過了,現(xiàn)在還在努力,只是在從容的努力,我看到那么多人心疼的笑星都死了兩個了,我得悠著點。云南是我的寶藏,我生命中最奢華的年代是在那兒度過的,我一想到那個地方就充滿了感情。以前我老是開玩笑說自己和朋友們是蝗蟲,因為普希金的一首詩中說“蝗蟲飛呀飛,飛來就落地,落地一切都吃光,從此飛走無音訊。”其實我們都沒那么殘酷,生活中隨便一個細節(jié),都能把我們帶回云南。如有一天我和楊麗萍、她妹妹小四坐在北京楊麗萍的別墅里尋思吃的東西,我們把北京想了一圈,也沒想出什么新穎的東西來。小四就說了:“鋼姐下碗面條給我們吃吧,我們在云南吃你下的面條是最美味的?!蔽胰f般無奈起身下了三碗面條,她們端著吃不下,覺得不是云南的味道,眼神就飄遠了。我就知道會是這樣的結(jié)果。沒過多久,她們又跑回云南干了起來。生命就是這樣輪回,盡管有諸多的不滿意。
人們老說生活五味,麻、辣、酸、苦、甜,其實還有重要的一味沒說到,那就是淡,只是它太平常了人們?nèi)菀装阉o忘了,我是若干年前才知道這個道理,只是現(xiàn)在才把握住了它。很多事情都會漸行漸遠,我的一些很復雜的心情也會隨著這篇文章漸行漸遠,可是我的心又會恢復彈性,感到一陣輕松,這是非常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