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亭
無論怎么看,電話亭和打電話的人都組合成一個表演場面。當然電話亭不表演,沒有動作,沒有表情,沒有臺詞。表演的是人,是拉著電話繩的人。人哭著笑著撒嬌著,痛不欲生或者欣喜若狂。
不表演的電話亭絕對不能說是道具,道具是不能激發(fā)人的表演的,而且人也并非跟道具一組合上就表演。電話亭絕對是一個角色,是人跟它一組合上就表演的角色,就像冷面的帥哥或美女。我們一碰上冷面的帥哥或美女我們就表演,他們不表演。但還不同,冷面雖然冷著,我們表演時起碼還指望它面后有反應,電話廳那樣的冷面是決不可能有反應的。對著不可能有反應的東西大肆表演,只可能有兩種情況:一種是瘋了,另一種是孩子了。瘋子或孩子都可能對著任何一個沒反應的東西出現(xiàn)這種癥狀,而我們只可能對著電話亭出現(xiàn)這種癥狀。不要提醒我反應在另一個電話廳,或者另一部電話。另一個電話亭或者另一部電話那邊只能是另一個瘋子或孩子,癥狀相同。我們都知道關鍵在那條傳輸線。是那條線調動著一切,就像木偶被線調動著一切。但是木偶是木偶,木偶決不是瘋子或孩子。被線調動的木偶表演著是因為有人要看,被線調動的我們表演給誰看呢?
不要忘了,電話繩只能傳輸聲音。
當然可視電話可以傳輸圖像,關鍵是不可視的電話我們照樣表演。
當然我在看。一個女孩50秒之內換了60種表情,70種姿勢,80種聲調。我想她在跟男朋友打電話,可惜男朋友只接收到聲調,而我還看了表情和姿勢。她付了錢只傳輸了一部分表演給男朋友,我卻免費接收到全部。我可惡。
電線桿
沒人想到電線桿的另一個功能是用來靠的。
一個女孩和一根電桿組合。電桿豎著,女孩斜著,最優(yōu)美時呈三十度夾角。
電桿是不變的,不變位置,不變姿態(tài),不變顏色,不變表情。變的是女孩,這個女孩或者那個女孩,這個姿態(tài)或者那個姿態(tài),這個顏色或者那個顏色,這個表情或者那個表情,這個身份或者那個身份。變化最豐富的是表情,最難猜測的是身份。
最豐富的表情要等第三個角色的到來。第三個角色到來時,電桿下的戲劇開始演出。女孩調整和電桿的角度,當然也可能不調整,關鍵在第三個角色在怎樣的程度上調動或者回應女孩。隨著女孩角度的調整,第三個角色也隨之調整。電桿豎著,女孩斜著,第三個角色豎著。女孩仿佛是兩個豎著的桿子之間的斜拉物,斜拉的鋼索兼導線,燈光閃亮,女孩的嘴閃亮,第三個角色的嘴閃亮。不久,通常是不久,女孩和電桿的角度變小,緊接著第三個角色也改變角度,和女孩呈同樣的角度,和女孩呈平行線,兩條平行線仿佛為了防止電桿傾斜而纏繞,重合。兩張閃亮的嘴因為合力而發(fā)出巨大的光亮,其亮度大到足以讓所有過路的人睜不開眼,燈光下所有的眼睛一片漆黑。
這時,除了電桿的身份,我們辨不清別的身份。
辨不清女孩的身份?;蛟S她還是那個身份,或許她不是那個身份。
也辨不清第三個角色的身份,因為我們辨不清女孩的身份。
當我們辨不清身份時,電桿下的演出很像一出荒誕派戲劇的演出。沒有頭、尾,沒有具體明確的人物,沒有連貫的按邏輯發(fā)展的情節(jié),甚至聽不見臺詞。
春天,城市在拔節(jié)。
街邊椅
只有在城市中才看見的街邊椅,金屬或者水泥的街邊椅,其實是一種保持跟城市距離的裝置或者工具。坐在上面,城市便向遠處退去。所以,坐在上面的往往是老人、失意的人和孩子。他們曾經在城市中或者還沒有進入城市,城市就在他們眼前,但是他們只能遠遠地打量。于是,在某些時候,他們也成為被打量者。
老人和失意的人通常可以長時間地保持某一種姿勢,他們的眼神不變,他們手拿報紙或者毛線團,他們動著,但是他們沒動。城市車水馬龍,他們只給淡淡的一瞥。他們是城市的一部分,但是他們只是像他們坐下的椅子,身邊的花草,甚至腳下的螞蟻那樣的一部分。城市風馳電掣,他們卻再也上不了那列車。
孩子。孩子的眼睛遠遠地打量著。
孩子是要上車的,總有一天他要飛身而上,但我們不知道此刻他想些什么。
倒退三十年我會想些什么?
我沒有街邊椅,我坐在街沿上,我遠遠地打量著,我不會想到總有一天我要飛身而上。車水馬龍只是新奇,每天看每天新奇,眼前過去的一切都新奇,甚至一場車禍也新奇。城市風馳電掣,但對我而言只是風景。
也許就這樣,街邊椅上的人是城市一部分,但是他們跟城市無關。跟老人和失意的人無關,因為不新奇;跟孩子無關,因為新奇。
街邊椅所在的地方,是城市的擱放退伍兵和新兵的中轉站么?
郵筒
郵筒傻傻站著。
就像那個巫山神女傻傻站著。兩千年前在一個詩人的詞句里熱鬧過的神女,最近一次被另一個詩人想起過,但是想起的是她的傻。
“與其在世上展覽千年,不如在愛人的肩頭痛哭一晚?!?/p>
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的嘲笑。但是郵筒不是女人,郵筒是孩子,一個肯幫忙的孩子,一個曾經得了八分錢就到處奔跑著替人表情達意的孩子,今天還傻站在那里,還以為人們會需要他,總有一天還需要他。就像神女以為她的愛人還會回來,總有一天還回來。一邊是等待,一邊是遺忘,就在遺忘中等待消磨成石頭和木頭。而木頭更慘,當木頭消磨到有了腐朽的痕跡,就連展覽的資格都沒有了。當木頭想著要痛哭的時候,也沒有可以依傍的肩頭。
對郵筒而言,遺忘是從一大片電話鈴聲響起來之后開始的。是那個叫做電話的狗雜種橫刀奪愛,讓郵筒成為可憐的棄兒,日里夜里,風中雨中,讓人遺忘。
但是話說回來,這也怪不了電話,就像神女怪不了她那一去不返的丈夫,雞毛撣子怪不了吸塵器,裴多斐怪不了現(xiàn)在戀愛中的男女。當愛情壓縮成上床做愛,親情壓縮成回家看看,友誼壓縮成喝酒吃茶,誰他媽還有閑心弄那么一大堆廢話,跑一段遠路,花八大毛錢讓郵筒去熱鬧???他不站成傻子誰站成傻子啊?
壓縮時代,一根拇指搞定一切,而一切的費用只值一毛錢。
“當寬闊的銀河沖開了我們/你要耐心地等待/扎一只忠誠的小木筏”,傻子,你就耐心地等吧,等到腐朽。不過別傷心,有人會和你同時腐朽,愛情和你同時腐朽,親情和你同時腐朽,友誼和你同時腐朽。當你從我們視野里消失的那一天,它們早他媽在奈何橋等你去了。
公共汽車站
bus stop/公共汽車站。
到公共汽車站來的,當然是公共汽車。同時,還有乘公共汽車的人,還有廣告。
最初,我覺得這個bus stop/公共汽車站,說法不準確,應該說成waitting-bus stop/等公共汽車站,因為我們常??匆姷裙财嚨娜吮裙财囘€多。等的隊伍之壯觀,完全可以和美國的總統(tǒng)山,或者我這里的千佛崖相比——我是說人數和陣勢。
公共汽車一來,頃刻間山崩地裂,江海泛濫。
后來有段時間我覺得bus stop/公共汽車站,確實名實相符了。因為確實它只是公共汽車的站了,公共汽車來得比人還多了。偶爾有一兩個人等在那里,一兩個人下在那里。車門開、關,然后車走,整個過程就像大賓館的電梯橫放在了大街上。
再后來,我又覺得bus stop/公共汽車站,這個說法有問題了。原先站大堆人的地方,站了廣告。廣告的面積越來越大,廣告上的風景和美女越來越美,廣告詞越來越誘人。
做女人挺好。
絕不能讓男人一手掌握。
一開始,我被這樣的廣告詞弄糊涂了。在北京,在大街上,在bus stop/公共汽車站,我的的士一晃而過,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后來又看見我才明白,看清了廣告上的畫面我才明白。哦,挺好,bus stop挺好,公共汽車站挺好。
把bus stop/公共汽車站改個名字,叫做挺站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