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土地改革,實現(xiàn)了對農村生產關系和農民意識的改造和重構。當時,在運動的具體實施者——工作隊中,有數(shù)量眾多的知識分子。他們在推動土改的同時,肩負著向工農群眾學習、改造自己的思想的任務。知識分子在土改中的思想改造,作為運動的重要內容之一與對農民意識的改造,與土改的邏輯進程應該說是內在同步的。實際上,新中國成立前后“一連串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這是最成功的一次”。然而,“參加土地改革對于知識分子思想改造的意義,是一個長期被忽視的問題”①。
在土改題材小說中,知識分子思想改造的話題時有觸及,但關注程度參差不齊,且?guī)в心撤N階段性特征。從20世紀40年代丁玲《太陽照在桑乾河上》、周立波《暴風驟雨》開始,到50年代李喬《歡笑的金沙江》、陸地《美麗的南方》,對知識分子思想改造的表現(xiàn),走過了一條從隱在、被動、破碎到相對顯露、主動、完整的呈現(xiàn)道路,而改造的結果自然是成功的。而在張愛玲的《赤地之戀》和韋君宜的《露沙的路》中,在知識分子作為敘事主體的觀照下,思想改造顯露出了它的脆弱性,改造終于未能成功??傮w而言,上述小說均未能真正超脫政治框架的桎梏,因此限制了歷史敘事的深度和成就。
一
我們先來看《太陽照在桑乾河上》和《暴風驟雨》這兩部解放區(qū)土改小說的經典。前者作為“丁玲對她獻身于中國共產黨和社會革命事業(yè)的最終陳述”②,因此與“延安文藝”的總體傾向一致,“工農大眾”成為絕對主角。相應的變化是“‘知識分子’的退席……知識分子不再成為小說的主要描寫對象”③。知識分子被邊緣化,甚至嚴重丑化。比如小說中唯一的一位自認為有知識的人物——工作組長文采。文采大概是現(xiàn)當代小說中頂窩囊的一個干部形象了。他在各個場合都顯得不合時宜,糊涂可笑,甚至令人生厭。如腹中無物卻好賣弄“學識”,脫離群眾,自以為是,驕傲自滿又固執(zhí),善于用自欺欺人的精神勝利法來對付困難等。丁玲說他“不是一個堅定的共產黨員,他是尚未克服小資產階級個人主義的知識分子”?!八臅糇幼黠L顯得非常可笑。他滿懷良好的愿望從事土改,卻成了教條主義的俘虜,犯了右傾毛病,找不到接近群眾的門徑。”④
文采這個人物體現(xiàn)了毛澤東對“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想象和定義。與群眾相比較,他們是落后甚至反動的,非對他們進行教育改造不可。丁玲在小說里,通過對知識分子的夸張丑化,強調了改造的迫切和必要,但作家顯然過于陶醉于對知識分子的“落后”和“迂腐”進行恣意的嘲諷和批判,而忽略了對改造的方法途徑等問題的探討與實踐。作家盡管寫到了文采“通過深入接觸群眾,終于端正了對待事物的看法”⑤ 的最終轉化。但這種轉化,是在作家持續(xù)不斷的貶損聲里進行的。更重要的是,這一過程是無意識和被動的,換言之,文采并非帶著改造自己、學習群眾的目的或者任務來參加土改的工作,但是在運動過程中通過對比,受到觸發(fā)而不自覺地進行思想轉化的。敘事者對文采的可貴“進步”也不以為然,因為即使在敘事的末尾,她還是不改對文采的輕蔑和敵視。也就是說,作家無意于突出表現(xiàn)文采通過群眾的教育而取得的進步,文采們的改造是被動進行的,改造與“偉大”的土改運動相比,顯得那么的微不足道和不屑一提。在書中知識分子的身影背后,彌漫的是丁玲這個知識者對知識分子的強烈“蔑視”欲望,這使她沉迷在對知識分子進行丑化的游戲中而無從自拔,導致的直接后果便是知識分子形象的丑化與平面化、單一猥瑣化。在此情境下,對知識分子思想改造主題進行負責任、有誠意的探討,只能淪為空談。
在同樣有名的《暴風驟雨》里,工作隊中那個戴眼鏡的知識青年劉勝,一開始便有著相當?shù)谋憩F(xiàn):由于此人缺乏經驗的堅持,導致了工作隊進村后召開的第一次群眾大會的失敗。接著,在第一次斗爭韓老六未能取得預期成效時,他賭氣要走,受到了隊長蕭祥“溫和而又嚴正”的批評。在老資格的共產黨干部蕭祥看來,“他碰到過好些他這樣的小資產階級出身的知識分子,他們常常有一顆好心,但容易沖動,也容易悲觀,他們只能打勝仗,不能受挫折,受一丁點挫折,就要鬧情緒,發(fā)生種種不好的傾向”。劉勝在工作剛開展時候的兩度出場均無功而返,甚至大出洋相。在隨后真正展開工作時,敘事者便有了足夠的理由將其打入冷宮。再不肯多花一點筆墨來描寫知識分子。
兩部小說對知識分子思想改造的表現(xiàn),是不連貫和破碎的,是被動和間接的,或者說作者本無心于此,而又無法繞開。而兩者對知識分子形象處理上的差異,要追溯到兩位作家在“去知識化”過程中的不同表現(xiàn)。丁玲在小說里采用了對文采、任國忠等知識分子的丑化塑造,來把自己與這些“知識分子”區(qū)分開來,另外,在公開發(fā)表的言論中,她也多采取類似對知識分子弱點進行猛烈攻擊的手段,在謾罵與攻擊聲中,丁玲滿足地做了一回真正革命者的夢。她的一切行動和努力,都竭力想表明自己已經與這個落后的階級劃清了界限,一刀兩斷了。而周立波采取的是一種比較平和的手段,他在小說中只讓知識分子獻了一回丑之后便近乎銷聲匿跡,通過“不出場”的處理方式,來申明自己的階級立場。在公開的言論中,周更多采用自我檢討的辦法,檢討自身殘留的“知識分子氣”并表示將努力克服,以減少來自意識形態(tài)的強大壓力。但這只不過是同一條“康莊大道上”的微小差異,無法遮蓋他們急于擺脫自身知識分子身份的渴望。丁、周對知識分子形象的處理,不管是直接的貶低批判,還是“不出場”的冷處理,本質上都是一種對知識分子的“他者化”。我們從中看到,以丁玲、周立波為代表的知識分子們,在一定程度上完成了官方對自身階層定義的適應以及認可,并將這種定義內化為一種對自我的想象和定位,“去知識化”的思想改造從而初步完成。
二
在50年代,李喬的《歡笑的金沙江》和陸地的《美麗的南方》這兩部涉及民族地區(qū)土改的作品中也出現(xiàn)了知識分子身影。
《歡笑的金沙江》書寫的是大小涼山彝族聚居區(qū)的民主改革。小說里塑造了一個知識分子謝英。李喬對謝英性格行為的展示,并不像丁玲那樣一味的諷刺與丑化。作家所突出的是知識分子在無產階級戰(zhàn)友的示范和幫助下,在民主改革斗爭中虛心學習的誠懇態(tài)度,以及不斷進步的軌跡。這個思想改造的軌跡,與土改的進程具有同步性。謝英從一開始的次要角色,一步步地向中心靠攏,最后壯烈犧牲。他的犧牲,可以說是他成功改造思想的標志。從謝英身上,我們可以推導的是,首先,只有經過斗爭鍛煉和改造過思想的知識分子,才可以成為革命隊伍中的一員,才能贏得為革命光榮獻身的“資格”。另外,謝英之死看似偶然,實際上又是“必然”的。在《歡笑的金沙江》寫作的年代,已經不允許出現(xiàn)如《暴風驟雨》里趙玉林犧牲場面的出現(xiàn)。在這種主要正面人物的生命安全得到充分“保障”的情境下,還要用“犧牲”去反襯敵人的兇殘時,只有拿次要形象知識分子來開刀。謝英的遭遇,代表了革命隊伍中知識分子角色的尷尬和悲哀:即使知識分子一切向工農兵看齊,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到頭來還是“外人”,無法進入“中心”。
如果說,在《歡笑的金沙江》里,知識分子思想改造的線索還是十分微弱和隱諱的話,那么在陸地的筆下,這條改造之線,隨著知識分子的成批出現(xiàn),已經上升到與改造農民的主題相提并論的高度。陸地在寫作反映廣西壯族地區(qū)土改運動的長篇小說《美麗的南方》時,“不愿由于正面表現(xiàn)土改運動全過程而與其他作品雷同”,因此“更多地寫了知識分子群,從這一角度來作深入獨特的開掘”⑥。在小說的后記里,作家自述要通過這個故事“讓大家看到在這資本主義日趨衰亡,社會主義正在興起的新舊交替的時代,一部分知識分子,由于肯與工農群眾共嘗甘苦,肯投身于這場階級斗爭和生產勞動而得到真理的啟示,終于修正了從資產階級帶來的偏見,精神上獲得了新生”。
對知識分子的過多關注,不免招來批評:“作家顯然把筆觸過分地移到知識分子一條線上去了,相對地削弱了農民階級人物的思想生活描寫。于是,我們看到知識分子去啟發(fā)、教育、改造農民的地方多,農民怎樣教育、啟發(fā)、幫助、改造知識分子的地方就少。”⑦當然也有肯定的:“通過對土改斗爭中知識分子所取得的思想改造成果的描寫,恰恰表現(xiàn)了黨對土改運動的正確領導以及土改斗爭所取得的又一豐功偉績,真實地反映了土地改革那一年歷史時期生活中的又一個重要方面,豐富了作品的主題思想?!钡种赋觥巴粮闹兄R分子的群像也著墨過多、過濃,相對地削弱了對主要人物形象的塑造”⑧。現(xiàn)在看來,對知識分子群體的著力表現(xiàn),恰好成了小說最鮮明的藝術特色,尤其是在知識分子形象遭遇放逐的50年代末,作家難能可貴地給我們“留下了雖不甚矚目卻具有時代意義的‘另類’人物形象標本”⑨。陸地自己也說“有些篇寫得比較滿意……長篇《美麗的南方》和《瀑布》中的知識分子的形象,就比較鮮明”⑩。
貫穿全書知識分子思想改造歷程的,是自我否定式的改造之艱難、痛苦,改造過程中所經歷的惶惑、煎熬,新舊思想的糾纏、斗爭,這在書中人物的言論中多有流露。幾個比較“落后”的老知識分子徐圖、俞任遠、黃懷白、丁牧等人是一類,在每次開會后他們總是有感而發(fā),如第十三章討論劃分階級的會后,徐圖感慨:“革命對每個人的要求都是嚴格的,特別是我們這些受資產階級思想熏染得比較深的人,真是非要脫胎換骨不可?!秉S懷白干脆回答:“我們這些人就如同一幅油畫,要把它原來畫的刮掉,另外畫上新的東西,那是辦不到的了?!痹诹硗庖淮胃刹繒h后,幾個知識分子又聚在一塊,徐圖發(fā)話:“知識分子要同工農群眾結合,可不是和面一樣容易呵!”有人附和:“知識分子要干革命是要帶血和淚的?!庇崛芜h則說:“干革命也難免要改造思想吧!”“舊時代的農民年關不好過,我們過社會改革關的滋味也真是夠嗆呵!”將思想改造比為刮、涂油畫,比為過年關,甚至要帶血和淚,話中透露出來的,是相當復雜的想法,包含了無奈、惶惑和恐懼,甚至是排斥和抗拒。
杜為人則是成功改造的一個典型,但他的思想轉化之路也并非一路平坦。“他覺得自己經歷的思想道路是崎嶇的,他曾經忍受無數(shù)失眠之夜的煎熬,也流過不少個人主義者的眼淚。開頭,要他放棄美術的愛好,服從當時革命斗爭迫切的任務,他思想曾經是那樣的纏綿,那樣的悲痛啊,后來,實際斗爭的鍛煉,把他從個人主義的歧途慢慢引上寬闊的集體主義的道路來了。過去,曾經那樣魅惑著他的幻象,他都把它埋葬了;隨著時光的過去,這些曾經走過的崎嶇的思想道路的足跡,在他的記憶里已經逐漸褪了顏色,不好再回頭去尋覓了?!薄皡⒓痈锩院蟆敃r受了那一點精神上的挫折也曾感到痛苦,可是,并沒有頹唐。因為那時我已找到了黨,有了黨的組織就覺得有了依靠。因而曾經立了個志愿,說是失掉這點東西一定要到社會主義的燈光下再尋找?!弊詈笠痪湓掃€是不經意中泄露作為知識分子出身的革命者的不徹底性:“沒有頹唐”是因為“找到了黨”,而目的竟然是為了在“社會主義的燈光下”重尋失掉的“東西”—— 失去的戀人。作家用杜的初戀情人因為追求“小資產階級情調”而舍棄杜為人,最后悲慘死去的遭遇,來反襯杜參加革命的正確性。杜的“尋找”,為小說末尾他與傅全昭的戀愛插曲埋下了伏筆。這種立場上的動搖與他說過的“知識分子走向革命的道路,就是要割掉個人主義的盲腸”形成矛盾,也降低了知識分子所能達到的形象高度。所以說,作家對杜為人的塑造中含有“雜音”,在贊頌之中蘊涵著某種批評。而這個雜音,卻使得人物脫離階級分化上的概念化,成全了人物的“真”。
總的來說,陸地對于“痛苦”的呈現(xiàn),并不十分深刻,甚至流于表面化。由于受到改造農民意識主題的制約,知識分子思想改造的“副線”地位,決定了作家不可能對此主題進行細致深入的挖掘。而且,出于思想改造政策的擁護和遵從,作家不可能不顧慮到,對“痛苦”的過多呈現(xiàn)將對黨的政策所產生的負面作用。更重要的是,作家的表現(xiàn)重點在于人物的行為、言論的展示上,相反,對人物心理活動、心靈掙扎的表現(xiàn)就顯得薄弱和欠缺,這無可避免削弱了表現(xiàn)的深度。盡管如此,作家對于知識者改造自我的“痛苦”的呈現(xiàn),無疑是小說最具魅力和價值的部分。比起丁玲、李喬等作家來,陸地已經走出很遠。但我們必須承認,這種呈現(xiàn)還是沒能超脫當時官方意識形態(tài)的限制,它與其他正統(tǒng)土改小說中的知識分子形象一樣,基本上都是按照官方意識形態(tài)對知識分子的定義來塑造的。而對思想改造政策以及它的積極意義的肯定上,他們都是本質一致的,正如陸地在作品的末尾所說的:“每個人經過一場活生生的階級斗爭,和參加過勞動鍛煉,思想面貌都有很大的改變,覺得比在課堂和書本里所學到的更實際多了,有人就說是拿金子也換不來的一次收獲?!傊X得這是每個人一生中難忘的一次經歷?!?/p>
三
著名小說家張愛玲,在50年代的香港出版的小說《赤地之戀》中,透過青年知識分子之眼,直擊土改運動中的荒謬和血腥。小說描寫解放初期,北京的一群大學生被動員到華北農村參加土改,但是因為該地的地主缺地少財,于是農村干部進行“黑箱操作”,擴大斗爭對象,轉而向中農開刀,迫得老實本分的中農家破人亡。學生們親眼目睹迫害慘劇,雖明了真相卻又無力救助,心中因此充滿矛盾和痛楚。
相比正統(tǒng)的土改小說來,《赤地之戀》的特殊在于:它完全從知識分子的感受和體驗出發(fā),以知識分子的眼光和角度去觀照、再現(xiàn)這場運動。這樣一來,知識分子劉荃、黃絹的眼睛,也就成為了敘述者的敘事支點所在。而他們在運動中的困惑和對運動的諸多“異議”,不但被敘述者推上前臺,更顯得相當顯眼甚至刺眼。青年學生劉荃、黃絹們因為初來乍到,充滿著對新生活、新斗爭的熱情,相當之理想化。正是因為他們的“天真”,使得他們在面對運動中的扭曲、不公以及血淋淋的殺戮,才會表現(xiàn)出異常的、難以忍受的不平和憤慨,之后便是絕望般的恐懼,覺得在這樣一個“兇殘的時代”里,“一切的理論都變成了空言,眼前明擺著的事實,這只是殺人越貨”。就連周圍的世界也成了“恐怖的世界”。
在正統(tǒng)的共產主義批評家看來,張筆下的革命(這里只討論土改部分)一味突出、無限夸大運動中的偏差和過火,簡直就是胡說八道、離經叛道,小說也因此被視為“反共小說”而在大陸遭到長期的封鎖和禁錮。直到90年代初,大陸出現(xiàn)了類似的從知識分子的視角來切入土改的作品,它的作者韋君宜——一位在身份地位上與丁玲相若的老資格的共產黨作家。韋先生在她的自傳體小說《露沙的路》里的《斗爭“四閻王”》一節(jié),敘述了解放戰(zhàn)爭時期晉察冀老根據(jù)地的土地改革。
《斗爭“四閻王”》所表現(xiàn)的土改,同樣出現(xiàn)了許多明顯的偏差。這些偏差,主要是由于土改工作團的教條主義工作方式所造成的。拿斗爭對象來說,被圈定的四個“閻王”不但與剝削窮人的地主毫不沾邊,而且都是老共產黨員和抗日的英雄,難怪露沙會“覺得詫異”、“莫名其妙”。當二閻王高吉被錯誤地斗爭而自殺之后,引起了周邊四十幾個村的村干部的集體“上墳”行動,露沙迷惑了:“如果他是民族英雄,那我們干的又是什么?她模模糊糊,想不清楚?!薄八较朐胶俊!彪S著運動的深入,露沙“心里的疙瘩越來越大?!彼髦\動產生了偏向,她同情那些被錯誤斗爭的“閻王”而又無能為力。她只能對丈夫隱晦表達自己對政策多變的不滿:“是黨的方針政策變了,這些鄉(xiāng)下人怎么能懂?”她也由此產生顧慮:“自己家里也有錢,要按農村里劃階級的方法,即使不被劃成地主,也得劃成資本家,和地主沾邊。所幸自己念了幾年書,大概可以劃知識分子階層。現(xiàn)在還讓跟著黨走,就算便宜了。老老實實跟著走吧?!边@里,既有作為知識分子階層,擁有“跟著黨走”的資格(盡管不是長期的保證)而產生的些許慶幸,但更多的是一種劫后余生般的無奈。在隨后面對北平來的大學生時,露沙“不由得心里暗叫一聲慚愧,覺得自己已經失去了那些天真了”。對“失去了那些天真”而產生的“慚愧”心態(tài),凸現(xiàn)了革命者露沙作為一個尚未被徹底改造過來的知識者所獨有的清醒。在寫到露沙冒險回家的念頭之后,有這樣一段心理描寫:“她的心突然一跳。假如真的從此放棄一切,對于這里一切令我不滿的事情都割舍了……不管在這里受了多少批判,人卻不能換另一種生活?!鼻懊嬉痪涿鞔_無誤地點出了露沙在解放區(qū)的復雜心情和并不十分滿意的處境,以及所受到的顯然不止一次的“批判”,由此我們不難想象解放區(qū)的知識分子,在改造運動中的艱難處境。正是這種壓力和不滿,迫使露沙萌發(fā)了割舍、放棄掉“這里一切令我不滿的事情”的大膽設想。而這“一切”當中,甚至包括她的丈夫!
這就是女知識分子露沙的土改之旅,一次不算愉快的旅行。作品的敘述鏡頭隨著知識分子露沙而移動,這是以往正統(tǒng)的土改小說里所無的現(xiàn)象。如果單就大陸土改小說來講,在《太陽照在桑乾河上》、《歡笑的金沙江》等小說里,知識分子的思想歷程還是一個隱在的、破碎的線索的,到了《美麗的南方》這條線索已經相當明了了,但是它除了絕對從屬于階級斗爭的主題之外,還必須龜縮在農民形象的陰影之下。而再看《露沙的路》,我們的知識分子主人公,已經成為作家觀察、表現(xiàn)土改的主要甚至是唯一的出發(fā)點。知識分子對運動的評價,也成了小說對運動的評價支點。對知識分子改造主題的表現(xiàn),就是這樣一個由隱形走向前臺,由次要走向中心的過程。露沙的“顯赫”地位,恐怕主要歸因于作品寫作的年代和環(huán)境的變化,這是一個“誕生”于90年代的知識分子露沙,而并非四五十年代的露沙。因此造就了露沙與文采、謝英、傅全昭等人的重要區(qū)別:她能夠再加入革命隊伍十年之后,在經受無數(shù)次改造和批判之后,還沒有被官方意識形態(tài)所徹底“改造”過來,仍然保存一份相對冷靜、獨立的思考,保持對發(fā)生了偏向的革命運動的理性質疑。他們之間的區(qū)別,也正是韋君宜與丁玲等作家寫作上的重要分野所在:前者著重用知識分子的理性眼光和思考,來做反思性的“揭短”;后者則強調知識分子之“短”,來反襯農民、土改之“長”。
張愛玲與韋君宜,一個是海派的“反共”的作家,一個是老牌的共產黨干部,從身份上講相去甚遠。但僅就各自小說中知識分子這一角色而論,則兩者頗有共通之處:兩人都從知識分子的視角來書寫土改,而且都在知識分子的眼里,看到了土改過程中存在的不公正現(xiàn)象和行為。而這一切,在正統(tǒng)的土改小說里,是很難得到哪怕是曲衷隱晦的表達的。這里“知識分子——偏差”的同時出現(xiàn),恐怕不是偶然。實際上,在兩者之間,隱含了某種內在的、必然的因果邏輯關系。因此,書中的知識分子盡管經過了運動的洗禮,但他們的思想改造顯然遠未完成,這與上面正統(tǒng)小說中知識分子最后的“成功”改造恰好相反:他們部分地頂住了來自“上級”的強大政治壓力,難能可貴地保持了相對獨立的思考。這促使他們在運動中,在對陰暗面的觸及之后,對運動的公平與正義性產生了懷疑乃至不滿,也因此看到了被多數(shù)知識分子所忽略的土改表達性建構與現(xiàn)實性建構之間的矛盾和差距{11}。結果就是他們不僅沒有按照革命的要求去接受新的思想,反倒造成了他們對革命的離心和疏遠,這無疑與政府所希冀的改造背道而馳。換言之,這里的知識分子思想改造工作,可以說徹底地失敗了。
與《赤地之戀》相比,《露沙的路》相仿和雷同之處較多,而實在說不上有多少創(chuàng)新。它作為一部旨在“反思”的小說,出發(fā)點在于反思過去由于政策失誤所造成的一連串災難,作家的立意基本上是維護執(zhí)政黨的根本利益,希望吸取歷史教訓,引以為戒。而且作家長期以來就是體制內部的重要人物之一,所以小說的立場很明確,在于反思歷史,面向未來;不反執(zhí)政黨,不反社會根本制度。而張氏作為一個未曾親身參加過土改運動的讀書人,她對土改的理解,主要來自于當年對“左”的排斥與恐懼以及來自大洋彼岸的意識形態(tài)背景,這將張氏推向大陸執(zhí)政黨的對立面。故張對于共產黨政權的認同程度,與黨內干部韋君宜之差距又何止千里萬里,體現(xiàn)在小說里的情感好惡,自然也就一目了然。
結語
以丁玲、陸地等黨內的知識分子,在參加土改,在推進黨的政策改造農民意識、農村生產關系的同時,努力進行著自身痛苦的思想改造,并不同程度地將這個過程反映到他們的小說里。小說所揭示的,是多數(shù)知識分子在土改中進行思想改造,最后“接受了官方的表達建構”,開始“自愿地使用階級斗爭的革命話語”{12}的歷史過程,有的作品還部分再現(xiàn)了改造中的艱辛和痛苦。在這些小說里,知識分子有兩種改造的結果:順改(造)者昌,逆改(造)者亡。作家所共同突出的主題,是思想改造的必然和必要,與此相應的,是土改運動的合法性與偉大正確性。而我們也看到,在韋君宜、張愛玲的筆下,思想改造對于知識分子來說雖然是必然的——因為非如此而不能在革命隊伍中生存,但韋、張更強調的,是一種非人道的和遭到扭曲的改造,來自外力強加給當事人的改造。這種改造給知識分子所造成的精神創(chuàng)傷,超過了他們所能承受的極限,它讓知識分子們無所適從、誠惶誠恐甚至神經錯亂。因此有研究者指出:“改造知識分子的政策,實質上是使知識分子非知識分子化的政策,亦即‘知識分子工農化’……客觀上不能不是消滅知識分子的政策。”{13}
但是由于種種原因,上述作家們對知識分子思想改造的表現(xiàn),又是不盡如人意的。他們非常遺憾地虛擲了土改這樣一場千年一遇的歷史運動,錯過了它為我們的文學所提供的絕佳歷史機會。如果我們的作家在參加土改,接受意識形態(tài)的思想改造并寫作小說的過程中,不是一味地選擇服從政策,而是勇于將自身作為知識分子在“去知識化”的過程中,所經受的難以言傳的自我否定式改造、殘酷的心靈煎熬掙扎充分展現(xiàn)出來的話,那么我們所見到的,將可能是一個與歷史進行深沉對話的痛苦而偉大的靈魂所沉吟出的不朽經典。而張愛玲則從另一種意識形態(tài)出發(fā),根據(jù)二手材料進行連自己也“非常不滿意”的書寫,終究也未能逃脫將復雜現(xiàn)實抽象化、簡單化的命運,她的敘事也無法包容歷史的、心靈的廣度與深度。我們的作家,在相似處境下的蘇聯(lián)作家肖洛霍夫、帕斯捷爾納克等的映照下,實在顯得渺小?!鹅o靜的頓河》、《日瓦戈醫(yī)生》的寫作者盡管身在制度之內,卻跨越了重重障礙與困境,相當充分地展現(xiàn)了作者心靈的撕裂和生命的體驗,用血和淚去書寫俄羅斯人民在特定歷史時期的命運沉浮。那重壓之下的、深深扎根在廣袤土地的民族之魂,賦予了作品以雄渾厚重和大氣磅礴。只是歷史不容假設,機會無法重現(xiàn)。歷史的遺憾,只有留待后來者去修補。
在本文所討論的小說里,我們循著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主題入手,梳理出了一條由隱到顯的線索。伴隨著這條線索的,是知識分子地位的逐步上升,從備受譏諷的文采和曇花一現(xiàn)的劉勝,到光榮獻身的謝英和領導土改勝利的杜為人,最后是既憤慨又恐懼的劉荃、黃絹,還有惶惑徘徊的露沙,知識分子從幕后到前臺,由小角色到主人公,一步步占據(jù)了土改舞臺的中心。與此同時,出現(xiàn)了農民地位,以及農民和地主主題地位的下降,最后連土改小說最主要的“農民—地主”之間矛盾的框架,都僅僅作為模糊的背景而存在,對故事再也產生不了重要的影響和作用。也就是說,知識分子與農民之間,存在著一種互為消長的關系。這是否暗示著土改題材小說的某種發(fā)展走向?
【注釋】
①{13} 于風政:《改造——1949 —1957年的知識分子》,57頁、623頁,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其他持相似觀點的,還有吳小妮的論文《建國初期一場卓有成效的思想改造運動——知識分子參加土地改革評述》,見《錦州師范學院學報》2002年第2期。
② 李歐梵:《文學趨勢:通向革命之路,1927—1949年》,見(美)費正清、費維愷編《劍橋中華民國史(下卷)》,554頁,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7月。
③ 錢理群:《1948:天地玄黃》,202頁,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1998年5月。
④ 丁玲:《作者的話(〈太陽照在桑乾河上〉俄譯本前言)》,見袁良駿編《丁玲研究資料》,121頁,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3月。
⑤(羅)維奧萊塔·嘉努、約尼爾·嘉努:《〈太陽照在桑乾河上〉羅馬尼亞文版序言》,見孫瑞珍、王中忱編《丁玲研究在國外》,38頁,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
⑥ 周鑒銘:《論陸地的創(chuàng)作歷程》,見蒙書翰編《陸地研究專集》,151頁,南寧:漓江出版社1985年。
⑦ 曾慶全:《〈美麗的南方〉藝術淺賞》,見《陸地研究專集》,201頁。
⑧ 譚紹鵬:《南方土改運動的生動描繪——重讀長篇小說〈美麗的南方〉》,見《陸地研究專集》,234,235頁。
⑨ 黃文秋:《在生活洗禮中蕩滌靈魂——〈美麗的南方〉的知識女性塑造》,見《南方文壇》2001年第1期。
⑩ 陸地:《談談寫小說的體會》,見《創(chuàng)作余談》,148頁,南寧:廣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
{11}“表達性建構”與“現(xiàn)實性建構”的提法,參考自黃宗智《中國革命中的農村階級斗爭》一文,見黃宗智主編《中國鄉(xiāng)村研究(第二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年12月。
{12} 黃宗智:《中國革命中的農村階級斗爭》,9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