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下孩子的夢,很單薄,如同十一月間他們身上依舊薄薄的衣衫。
上個世紀70年代末,川西北丘陵深處的夜,大多還是用煤油燈盞點亮的。纖細的燈草芯,在漫無邊際的黑暗中搖曳,孤獨而又凄惶。為了節(jié)約煤油,母親總要早早吹滅桌上的燈盞,逼著玩興正濃的孩子歸家。于是,鄉(xiāng)下的夜,被母親與生俱來的節(jié)儉拉得更長。夜更長,夢更多,在夢里,許多人、許多事、許多風景都來過,可奇怪的是,我從來沒有夢見過火車。真的,從來沒有。
在我們這個僅有百十戶人家的小村子里,唯一夢見過火車的,只有村小學里的陳美麗老師。陳美麗老師是城里人,很年輕,卻說不上美麗,尤其那一臉密密麻麻的雀斑,比二妞她娘臉上還多。所以,當她走進三年級教室的一剎那,我們對城市的無限向往,立刻化為烏有。就連夜夜夢見城市大馬路的二妞,都禁不住吐了吐舌頭。從此,再不敢炫耀她們家有親戚住在城里。
我們村里原本就有三位老師,其中一位還是我的二舅爺。走了一輩子田埂路的二舅爺好象不太喜歡城里來的陳美麗老師。有一天,我從老師辦公室外經(jīng)過,聽見二舅爺正在批評陳老師,說她“臭美”,厲聲質問她為什么非要把咔嘰布褲子熨得有棱有角像刀口似的?辦公室里另兩個女老師也在一旁幫腔,教育她向勞動人民學習,不要老在臉上擦“寶寶霜”,熏得人難受。二妞她們一幫女生倒不在乎陳老師熨褲子、擦“寶寶霜”,唯有我們男生經(jīng)常譏笑她不會燒麥秸稈做飯,弄得滿頭滿臉都是草灰,鍋里也黑黢黢的。還有更可笑的,她夜里一個人住在學校害怕,老哭鼻子,學校附近的人家都知道。
盡管如此,我們還是覺得,當陳美麗老師的學生比當二舅爺?shù)膶W生強。二舅爺就會教我們認字、數(shù)小棍、打算盤。要是我們犯了事,二舅爺還會讓我們在墻根站成一排,理直氣壯地代表我們的爹娘打手心。陳老師不僅教我們認字、讀書、做算術,還教畫畫、吹口琴、唱歌、跳舞、打排球,使我們突然覺得,頭頂?shù)奶炜找幌伦痈哌h了許多。尤其是班會課,她從不讓愛惹是生非的我們靠墻根站成一排,而且也不像二舅爺那樣拎著桑樹枝一一數(shù)落我們的不是。
她最愛做的一件事情,就是讓我們大聲說出自己的理想。起初,大家有些靦腆,不肯把自己小小的心愿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于是,都低了頭不說話。陳老師就笑:“一個挺不起胸、抬不起頭的人,怎么會有理想呢?”經(jīng)她一激,大家立刻坐直身子,爭先恐后地說起來。有的說,老爹不要經(jīng)常打自己的屁股;有的說,盼望過年的時候有一件新衣服穿;也有的說,將來要當鐵匠、木匠、篾匠什么的。二妞的理想最可笑,她忸怩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說,希望自己不要像姐姐那樣,小小年紀就被爹媽給嫁出去。二妞話沒說完,大家就開始哄笑,二妞頓時羞紅了臉。陳老師趕緊轉移視線,讓我站起來說說。我說,就想看看火車是什么樣子。同學們哪里想到我還有如此遠大的理想,齊刷刷投來敬佩的目光。陳老師似乎也受了感染,她拿起一支粉筆,轉身在黑板上畫起來。不一會兒,一列火車就活靈活現(xiàn)地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引得大家一陣歡呼。我小聲問陳老師:“你見過火車么?”陳老師拍拍我的肩說:“見過呀,還坐過呢?!蹦且豢?,我們簡直驚呆了,先前對陳老師的種種不齒竟跑得無影無蹤,心里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羨慕和嫉妒。
坐過火車的陳老師漸漸成了我們的朋友。學校另外兩個女老師也慢慢改變了對她的看法,沒課的時候,總要纏著她問長問短,不厭其煩地打聽城里的事。唯有二舅爺老嫌她張揚。有一天下午,本來該上作文課,陳老師卻要帶我們去爬學校背后的摩天嶺,同學們一聽,頓時高興得忘了姓啥。二舅爺卻氣得七竅生煙,當著我們的面就罵陳老師沒規(guī)矩。陳老師也倔,硬是抹著眼淚把我們帶到了山頂。來到山頂,我們舉目四望,頭頂是那樣親切的藍天,身旁是那樣熟悉的青草,近處的村落,遠處的群山,都在風中靜默,我們第一次聽見了天空和大地的對話。不知什么時候,陳老師悄悄拿出口琴,輕輕吹起了那首《火車向著韶山跑》,優(yōu)美的旋律在我們耳畔回蕩,我們也情不自禁地哼了起來。那一堂作文課,陳老師沒有向我們提任何要求,但是,第二天一大早,全班同學都整整齊齊地交了作文本。我還特意把自己寫的作文給二舅爺看,二舅爺看著,看著,就念出聲來:“等我一覺醒來,一列火車已經(jīng)開到了我的家門口,大人們在笑,孩子們在唱,山村在沸騰……”念著,念著,二舅爺?shù)氖志烷_始發(fā)抖。我有些害怕,趕緊搶過作文本就跑,跑出好遠,還聽見二舅爺在背后嘀咕:“這個陳美麗呀!”
從那以后,二舅爺對陳老師的態(tài)度也有了改變?!傲弧惫?jié)前夕,村小學要排練一個節(jié)目參加鎮(zhèn)中心小學匯演。二舅爺找到陳老師說,我們村的孩子還從沒在鎮(zhèn)上長過臉呢,你就帶他們去光榮一回吧。二舅爺做夢也沒想到,他隨意說出的這句話,不僅讓陳老師臉上綻開了笑容,也在一剎那間消弭了我們對他的怨隙。以至于多年以后,當我和兒時的伙伴們在異鄉(xiāng)的土地上默默回望故鄉(xiāng)時,依然不肯忘懷這個行為刻板卻心地善良的老頭兒。
“六一”節(jié)那天,我們全班三十五個同學都站到了鎮(zhèn)中心小學的舞臺上,一個也沒落下。陳老師在舞臺旁邊吹著口琴,十多個女生站在后排的長凳子上唱歌,我們二十來個男生則一邊唱一邊按高矮秩序排成隊,在舞臺前排扮火車飛馳。那是我們第一次上舞臺,沒有化妝,衣服也新舊不一,有兩三個男生嫌鞋子破舊,甚至打著赤腳在舞臺上跑來跑去。但是,我們都很投入,每一個人都以為自己坐在火車上,唱著歌,向韶山飛奔,向北京飛奔……唱著,唱著,坐在臺下的老師和同學也激動了,一齊跟我們唱了起來:“車輪飛,汽笛叫,火車向著韶山跑,穿過峻嶺越過河,迎著霞光千萬道……”一曲唱罷,臺上的我們和臺下的師生都感到余興未盡,于是,我們又從頭再唱。那天,我們班的同學誰也記不清究竟唱了多少遍才走下舞臺,只有二舅爺清清楚楚地數(shù)過。二舅爺說,我們把他的眼淚都唱出來了。
“六一”節(jié)過了,我們在村小學的生活也要結束了。村小學只有三個年級三個班,從四年級開始,我們就必須到鎮(zhèn)上去讀書。全班同學都舍不得走,二妞她們拽著陳老師的衣角死活不肯離開。我們男生也戀戀不舍,一個勁地嚷著要陳老師也到鎮(zhèn)上學校去教書。陳老師很為難地說:“老師也想到鎮(zhèn)上去,老師還想回城里去呢,可是,這由不得我呀!”說到這里,陳老師似乎感覺有什么不妥,又趕緊轉移了話題:“從這里出發(fā),你們還要走很遠的路,不止到鎮(zhèn)上,將來還會走得更遠。不過,沒有關系。不管你們走多遠,老師都會來看你們,如果路途太遠,老師就坐火車來?!?/p>
一晃三十年過去,火車依然沒有開進我們村子。但是,我和兒時的伙伴們卻相繼坐著火車,一步一步從川西北丘陵深處走向了四面八方。我們離開村子的第二年,陳美麗老師也走了。二舅爺說,她父親的歷史問題已經(jīng)澄清,她也該回到父親身邊去了。
陳美麗老師一去就再沒有回來,也不知道現(xiàn)在已年屆遲暮的她,是否還記得我們那個小小的村子,還記得她曾經(jīng)說過要坐著火車來看我們?“六一”節(jié)又到了,陳老師,我們還能一起唱起那首童年的歌謠嗎——“車輪飛,汽笛叫,火車向著韶山跑,穿過峻嶺越過河,迎著霞光千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