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嵩燾曾有一段名言:“漢唐以來,雖號為君主,然權力實不足,不能不有所分寄。故西漢與宰相外戚共天下,東漢與太監(jiān)名士共天下,唐與后妃藩鎮(zhèn)共天下,北宋與奸臣共天下,南宋與外國共天下,元與奸臣番僧共天下,明與宰相太監(jiān)共天下,本朝則與胥吏共天下耳?!薄?〕這番話一言中的,指出了清朝統(tǒng)治的一大特色。所以有清一代,原來朝代有過的宰相專權、大臣朋黨、軍閥割據(jù)、宗室干政、外戚奪權、宦官橫行等現(xiàn)象,都基本沒有發(fā)生,“與胥吏共天下”也是一個原因。
胥吏(包括幕賓)在中國歷史上由來已久,雍正的上諭里就曾經(jīng)說過:“今之幕客,即古之參謀記室?!眳⒅\記室的名稱在漢唐就散見于各類文字,主要是幫助各級主管官員做文字工作,有時也能參與機密決策。實際上再往上推,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養(yǎng)士”之風以及“門客”、“舍人”等,也可算作它的歷史淵源。
清代的胥吏、幕賓和以前不同,以前的都算是國家正式官員,都有秩祿,清代則不算官員,不入流品,也沒有秩祿。胥吏、幕賓的業(yè)務范圍大致是一樣的。胥吏是“庶人在官者”,和士人屬同一階層,在社會上身份地位比普通百姓高一些,而且有機會考官。但即使考上官職也不高。幕賓則是熟悉刑名錢谷、典章律例的人。清代從督撫到州縣,都聘有幕賓。幕賓的身份地位比胥吏要高得多,胥吏是下人,而幕賓是師友,因為幕賓不僅熟悉吏事,而且有較高的文字修養(yǎng),因為清代是以奏折為上下公文聯(lián)系的主要方式,這給幕賓舞文弄墨提供了廣闊的空間。如果幕賓再擅長運籌帷幄,就更能得到主官的尊敬,甚至能夠實際掌握地方上理事治人的大權。如左宗棠當年給湖南巡撫駱秉章做幕賓就是一個例子,當時左只是一個舉人,但當時二品武官見他不請安,他就敢大罵:“王八蛋,滾出去?!笨梢姷匚坏某绺摺?/p>
清代的政治運作機制使得各級政府長官離不開胥吏、幕賓,是大清必須“與胥吏共天下”的原因。
清朝各級政府主管人員的來源主要是以下幾種:滿族親貴;立有戰(zhàn)功者;捐納得官;當然最多的是憑借科舉考試“正途出身”的人。分析一下這四種人,一開始都缺乏從政所需要的實際能力,對于法令條例更是茫然無知,即便科考出身的士子也不例外。因為清代制度規(guī)定,除了吏之外,一般人不準讀律條,否則算犯罪;生員讀書期間也不準過問地方政治,否則就要“黜革治罪”。這是清代各地學堂的規(guī)矩。所以士人在做官之前根本不知道政務實際運作的基本規(guī)則,不請胥吏、幕賓幫忙,簡直連鍋都揭不開;而且清代地方官業(yè)務繁忙,舉凡行政、民刑、錢谷、文件、書啟、征比等,還有臨時性的上司官員的過境、臨時事務的攤派以及水旱災荒、民變盜寇等等,都得管,但政府在編人員卻非常少,即便主官吏事樣樣精通,也不可能樣樣過問,這一大攤子沒有胥吏、幕賓給撐著就玩不轉。中央六部官員也離不開胥吏。因為到任的司員對業(yè)務并不熟悉,如果沒有胥吏教給他一些東西,他可能連基本業(yè)務常識都不懂,所以官員一般只管簽字畫押,實際的公文寫作、業(yè)務操辦大都是由胥吏完成的。如光緒時的帝師、尚書兼協(xié)辦大學士翁同和,自己都承認每天上班只是坐著“畫諾”而已,所以胡林翼就曾經(jīng)感嘆道:“六部之胥,無疑宰相之柄。”
另外,清代政治運作有一大特色,就是一切行政措施都要按律例辦理,君臣常常提及的“祖宗成法”、“率由舊章”,指的就是律例?!奥伞本褪菢藴?,清代的律共有七類:例律、吏律、戶律、禮律、兵律、刑律、工律,共有四百三十六目,每一目下再附有很多“例”。“例”就是“歷年欽奉諭旨更定及奏準通行事例”,簡直是汗牛充棟,數(shù)不勝數(shù)。清代律文是不能修改的,隨時權變而做損益處理、由皇帝認可的就屬例,這兩樣合在一起就是地方政府處理具體事物的標準和樣板。律例都是經(jīng)上諭或六部行文下達到各級州縣衙門的,擱置在檔案卷宗里面,如果要處理具體事務,就要找相應的律例來獲取合法的依據(jù),沒有這種依據(jù)或引用失誤,就算是“違例”,匯報的公文在上司那里通不過不說,還要受到訓責。所以找尋律例就成為一門學問,胥吏、幕賓歷代相傳的便有一套秘訣,就是“找簽”。因為清代下行公文已經(jīng)有了一定的格式,如對于某事應怎樣辦理,公文總是前面敘述具體事由,然后用“嗣后應如何如何”結語,“嗣后”的一番話就是以后地方可以遵循辦理此類事務的準則,就是例。師爺遇到這樣的字樣,馬上抄錄下來,再注明是某年某月的上諭或某部某號的公文,然后把這簽貼在有關的律條上,以后遇到類似的事務需要辦理時,就查這種例條。所以這種貼簽比律要多得多,怎樣在卷帙浩繁的卷宗檔案中迅速查找出來,幕賓、胥吏各有秘訣,他們一般都有秘本。梁章鉅在《浪跡續(xù)談》中說:“刑名錢谷之學,本非人人皆擅絕技,而竟以此橫行各直省,恰似真有秘傳?!边@一套“吏學”、“幕道”,如果沒有人教,是入不了行的,所以入門要拜師,還要分別行輩。老師傳授徒弟,除了講明白一般的公文寫作的格式之外,首先是要他抄寫舊的抄簽和秘本,同時每天再抄寫新到公文里的“嗣后”,在實踐中邊干邊學。這樣上下級公文的流通都掌控在各級政府中這些互有幫派、師承的幕賓、胥吏手中,他們就可以互通聲氣,招呼便利。
地方行政如此,中央六部也不例外。當時各部辦事的程序是“每辦一案,堂官委之司官,司官委之書吏,書吏檢閱成案比照律例,呈之司官,司官略加潤色,呈之堂官,堂官若不駁斥,則此案定矣”〔2〕。中央政府的六部、地方政府的六房,就是清政府實際辦事的六根支柱,這樣看在這些部門工作的胥吏、幕賓,雖然不是國家正式官員,但他們是真正在辦事的人,而且很多時候是在指揮著官辦事。例如嘉慶九年就曾經(jīng)有上諭說:“諸臣全身保位者多,為國除弊者少,茍且塞責者多,直言陳事者少;甚至問一事,惟推諉于屬員,自言堂官不如司官,司官不如書吏,實不能除弊去害。且大學士、尚書、侍郎以及百司等,唯諾成風,皆聽命于書吏,舉一例牢不可破,出一言唯令是從?!薄?〕這種“依例辦事”的作風與清朝相始終,并一直延續(xù)到國民黨時期,形成所謂的“書辦政治”。
高級幕賓,特別是地方行政高級長官的幕友,有時對當時的政治走向都會起到某些作用。他們中間也不乏名人,如趙翼、包世臣、李善蘭、汪世鐸、華衡芳等人都曾做過幕賓,林則徐在未科考中的之前,也曾經(jīng)做過西江都督百齡的幕賓。而在太平天國戰(zhàn)爭中后,幕賓的地位更是直線上升,如曾國藩當時的幕府人員多達八九十人,李鴻章就曾經(jīng)是其中的一員。幕賓工作的地方一般叫“館”,主人對他的禮數(shù)是很隆厚的,當時各省官員見面,下級要向上級行跪拜禮或請安,但賓主相見,一揖可矣。而最富傳奇色彩的幕賓當屬雍正朝河南巡撫田文鏡幕下鄔先生的事跡。
據(jù)說鄔先生是紹興人。一天他向田文鏡說:“公想不想做天下的名督撫?”田文鏡說:“必為名督撫?!编w先生說:“那么這幾天就任我為之,不要管我?!碧镂溺R答應了他。幾天后,鄔先生上了一道奏折,田文鏡連看都沒撈著看。田問鄔先生奏折內容,鄔答:“彈劾隆科多,奏折一上,您的大名就成了?!碧镂溺R大驚失色,后悔莫及,但也無可奈何,只好在惴惴不安中等待著。但不久就傳來隆科多獲罪下獄的消息。原來隆科多是雍正的舅舅,在雍正登基中立有汗馬功勞,也因此驕恣不法,雍正早就想除掉他,但沒有人彈劾,鄔先生的奏折正好是一個審查隆科多的借口。田文鏡以后在雍正朝寵遇日隆,鄔先生功不可沒。后來鄔先生與田文鏡發(fā)生了矛盾,鄔大憤辭去。田文鏡開始也不以為意,但從此寫上去的奏折屢不合上意,數(shù)被斥責,才意識到自己真的離不開鄔先生,只好卑辭厚禮請他回來。雍正也知道田文鏡的奏折是鄔寫的,所以很多次批閱田文鏡的請安奏折時,就寫“朕安,鄔先生安否?”〔4〕電視連續(xù)劇《雍正王朝》里面那位屢屢?guī)退奶映鲋\劃策而腿有殘疾的鄔先生,歷史上是實有其人的,只不過他始終是田文鏡的幕賓,而非雍親王的高參而已。
“千里求官只為財”,做胥吏也罷,當幕賓也好,都是為了解決自己的生計問題。他們都不在國家的編制,沒有薪俸,也沒有辦公費用,主官用他們當差,是要給他們發(fā)薪水的。幕賓的“脩金”還算可以。汪輝祖在《病榻夢痕錄》里說,他初做幕賓(乾隆十七年)時,辦理刑名的幕賓,“歲脩”為二百六十兩白銀,辦理錢谷的為二百二十白銀;而十年之后,漸次增加,到了乾隆五十年,就達到年薪八百兩白銀了。當然白銀的購買力也下降得很厲害,但怎么說待遇也算優(yōu)厚。這些錢都由主官在自己的薪俸和養(yǎng)廉銀子里面支出,有時候會弄得主官入不敷出,只好去貪污受賄,盤剝百姓。
胥吏沒有幕賓這樣多的“年脩”,從主官那里所得是很少的。但他們都是做實際工作的,錢谷、刑名都要經(jīng)過他們辦理,其中大有油水可撈。例如錢谷,就有平余、折耗(鼠耗、雀耗)、火耗等名目,盤剝下來的,給上司一部分,剩余的就是自己的了;對于送上門來的官司,更是可以大肆敲詐,發(fā)一筆財。章學誠在《與執(zhí)政論時務書》中說:“州縣有千金之通融,則胥吏得乘而牟萬金之利;督撫有萬金之通融,州縣得乘而牟十萬之利?!薄肮偃∑涫?,吏取其百”,最低也是“官取其一,民出其三”。所以有清一代,官場的貪污腐敗超過以往任何朝代,就是這套制度造成的。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地方上的胥吏吃老百姓的,中央六部各衙門的胥吏則吃下面大小官員的。地方官員的“炭敬”、“冰敬”之類的賄賂是砸不到他們頭上的,他們就向各地方官員索賄。六部書吏各有各的道兒?!肚灏揞愨n》記載,戶部索賄最容易,其次是吏部、兵部。戶部因為是管報銷的,地方的各項開支要報銷,必須到戶部核準,如果不給當事的書辦打點厚禮,有時候跑兩三年也報銷不了,比如你要報銷一百萬,起碼也要拿出五萬到十萬來打點、疏通各級胥吏。另外還有發(fā)餉、撥款等,都需要打點。即便是像??蛋病⒆笞谔倪@樣的封疆大吏,也都吃過戶部書吏的虧,你禮不到,他拖著不給辦,看是你急還是他急,反正他們有的是律例方面的借口。當然這筆錢胥吏也不可能獨吞,司官、堂官也要分一塊去,但撈到大油水的還是胥吏們。所以清代戶部的大小官員、胥吏是六部中最肥的,甚至有人稱,戶部書吏之富,不讓王侯?!肚灏揞愨n》中有“東富西貴”之諺,因為戶部的胥吏大多居住在正陽門東和崇文門外,是當時京城的高檔住宅區(qū),而司官則大多居住在宣武門之外,比自己的下級差了好幾個檔次呢。
吏部、兵部就吃那些官吏升遷、補缺的,比如外省有一個位置空缺了,在京候補的人知道信息后,必須馬上到吏部或兵部打點行賄,書吏看這個空缺位置油水的大小來索賄,真正按照年資來得官的百不及一。工部、禮部、刑部相比就是清水衙門了,他們只好等待像國家有大工程、皇族有大婚、大喪、重大禮儀事件、重大刑事案件時再狠撈一把了。這些都是沿襲已久、積弊難返的事情。傳說當年閻敬銘掌管戶部時,就想清除這種弊端,但最后被書吏們聯(lián)手整得很慘,最后灰溜溜地離開了戶部。
最后說一下“紹興師爺”的事情。一般認為師爺大多出自紹興,這種說法有夸張之處。嘉慶朝的紹興人梁章鉅在《浪跡續(xù)談》中說:“紹興三流行,皆名過其實?!薄敖B興三流行”指的是紹興師爺、紹興話、紹興酒。實際上紹興之外的各省都有不少學幕的,紹興的師爺相比較而言多一些倒是真的,于是人們就把師爺概稱為“紹興師爺”了。
胥吏與大清相始終,更與大清共天下,此言不虛。
注釋:
〔1〕《清稗類鈔·胥役類》。
〔2〕《清稗類鈔·各部書吏主案》條。
〔3〕《仁宗睿宗皇帝實錄》。
〔4〕《清稗類鈔·幕僚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