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讀《毛澤東評點古今人物》(紅旗出版社,周溯源編著),其中一節(jié)“把酈食其下了油鍋”吸引了我?!袄畎椎摹读焊敢鳌犯桧灹藵h人酈食其的成功的事跡,毛澤東卻續(xù)了四句詩,寫他敗于一旦,下了油鍋?!?973年7月4日毛澤東與王洪文、張春橋談話說:
《梁父吟》說現在不行,將來有希望?!熬灰姼哧柧仆狡鸩葜小?,“指揮若定如旋蓬”。那時神氣十足。我加上幾句話比較完全:“不料韓信不聽話,十萬大軍下歷城。齊王火冒三千丈,抓了酒徒付鼎烹。”把他下了油鍋了。
《梁父吟》里,李白是這樣寫的:“君不見高陽酒徒起草中,長揖山東隆準公。入門不拜騁雄辭,兩女綴洗來趨風……東下齊城七十二,指摩楚漢如旋蓬??裆淦巧腥绱?,何況壯士當群雄?!奔由厦乃木洌骸安涣享n信不聽話,十萬大軍下歷城,齊王火冒三千丈,抓了酒徒付鼎烹?!焙掀饋恚坪醣容^全面,既寫了他的生,也寫了他的死;既寫了他的成功,也寫了他的失敗。雖然如此,卻引起了我的疑問,酈生之火烹,是由于韓信不聽話造成的嗎?這個結論未必成立。
酈食其和陸賈是劉邦統(tǒng)一中國的兩個說客(現在叫外交家),司馬遷把他們放在一起是有原因的?!短饭孕颉分姓f:“結言通使,約懷諸侯。諸侯咸親,歸漢為藩輔。作酈生陸賈列傳第三十七?!?/p>
劉邦與酈食其的會面,最早見于缺失的《楚漢春秋》,據說為陸賈所記,附于《新語校注》:“上過陳留,酈生求見,使者入通。問:‘何如人?’‘狀類大儒?!显唬骸岱揭蕴煜聻槭拢聪疽姶笕逡?。’使者出告。酈生嗔目按劍曰:‘入言高陽酒徒,非儒者也。’”(《新語校注》183頁)
司馬遷的《史記》搜集到更多的材料,把這次會見寫得很精彩:
酈生食其者,陳留高陽人也。好讀書,家貧落魄,無以為衣食業(yè),為里監(jiān)門吏。然縣中賢豪不敢役,縣中皆謂之“狂生”。
及陳勝、項梁等起,諸將徇地過高陽者數十人,酈生聞其將皆握,好苛禮自用,不能聽大度之言,酈生乃深自藏匿。后聞沛公將兵略地陳留郊,沛公麾下騎士適酈生里中子也,沛公時時問邑中賢士豪俊。騎士歸,酈生見謂之曰:“吾聞沛公慢而易人,多大略,此真吾所愿從游,莫為我先。若見沛公,謂曰:‘臣里中有酈生,年六十余,長八尺,人皆謂之狂生,生自謂我非狂生。’”騎士曰:“沛公不好儒,諸客冠儒冠來者,沛公輒解其冠,溲溺其中。與人言,常大罵。未可以儒生說也?!贬B生曰:“弟言之?!彬T士從容言如酈生所誡者。
沛公至高陽傳舍,使人召酈生。酈生至,入謁。沛公方倨床使兩女子洗足,而見酈生。酈生入,則長揖不拜,曰:“足下欲助秦攻諸侯乎?且欲率諸侯破秦也?”沛公罵曰:“豎儒!夫天下同苦秦久矣,故諸侯相率而攻秦,何謂助秦攻諸侯乎?”酈生曰:“必聚徒合義兵攻無道秦,不宜倨見長者?!庇谑桥婀z洗,起攝衣,延酈生上坐,謝之……
酈食其以嚴辭折服了劉邦的傲慢,使一個流氓氣十足,在儒冠上撒尿的劉邦對他肅然起敬,刮目相看,請他為統(tǒng)一中國出謀劃策。隨后,他以里應外合的方式,為劉邦取得了陳留的控制權。后來又為劉邦策劃,據滎陽敖倉以號令天下。酈生說:“臣聞知天之天者,王事可成,不知天之天者,王事不可成。王者以民(人)為天,而民(人)以食為天。夫敖倉,天下轉輸久矣,臣聞其下乃有藏粟甚多?!彼赋鲈谀丘囸I的年代,誰占有糧食誰就有獲勝的希望。他還要他弟弟酈商引數千人歸順劉邦,“從沛公西南略地”。
酈生最大的成功乃是以他三寸舌,說服齊王田廣歸漢朝,下齊七十二城。當時他把齊王田廣說得口服心服,并保證:“天下后服者先亡矣。王疾先下漢王,齊國社稷可得而保也;不下漢王,危亡可立而待也?!碧飶V以為然,乃聽酈生,罷歷下兵守戰(zhàn)備,與酈生縱酒。當穩(wěn)操勝券的高陽酒徒與齊王舉杯慶賀的時候,一切因韓信的兵臨城下而改變。齊王田廣聞漢兵至,以為酈生賣己,乃曰:“汝能止?jié)h軍,我活汝;不然,我將烹汝?!贬B生曰:“舉大事不細謹,盛德不辭讓。而公不為若更言?!饼R王遂烹酈生。
既然齊王已歸順,為什么韓信還要伐齊?是不是因為“韓信不聽話”而導致酈生被烹呢?還是因為劉邦對齊王本來就是戰(zhàn)爭與和平兩手,而把酈生作了犧牲品呢?這幾天,我讀了《資治通鑒》有關章節(jié)和《史記》的有關章節(jié)。《淮陰侯列傳》對此記之甚詳,亦《通鑒》之所本,從中可看劉邦手段之毒辣。傳云:
六月,漢王出成皋,東渡河,獨與滕公俱,從張耳軍脩武。至,宿傳舍。晨,自稱漢使,馳入趙壁。張耳韓信未起。即其臥內上奪其印符。以麾召諸將,易置之。信、耳起,乃知漢王來,大驚。漢王奪兩人軍,即令張耳備守趙地,拜韓信為相國,收趙兵未發(fā)者擊齊。
信引兵東,未渡平原。聞漢王以酈食其已說下齊,韓信欲止。范陽辯士蒯通說信曰:“將軍受詔擊齊,而漢獨發(fā)間使下齊,寧有詔止將軍乎?何以得毋行也!且酈生一士,伏軾掉三寸之舌,下齊七十余城;將軍將數萬眾,歲余乃下趙五十余城。為將數歲,反不如一豎儒之功乎?”于是信然之,從其計,遂渡河。齊已聽酈生,即留縱酒,罷備漢守御。信因襲齊歷下軍,遂至臨淄……
由此可知,毛所加之續(xù)詩“不料韓信不聽話”并不準確。伐齊正是劉邦下的命令,他并未下命停止,不伐齊才是不聽話呢!再,伐齊在前,說齊歸附在后。劉邦使用是戰(zhàn)爭與和平兩手,酈生被犧牲了。
說“韓信不聽話”不準確還有一個證明,就是韓信伐齊成功之后,并未受到劉邦的責備和處分。《酈生傳》記載:“漢十二年,曲周侯酈商以丞相將兵擊黥布有功。高祖舉列侯功臣,思酈食其。酈食其子酈疥數將兵,功未當侯,上以其父故,封疥為高梁侯。后更食武遂,嗣三世。”這多少表達了劉邦某種懺悔和補救的心態(tài),也說明“伐齊”這出戲是他一手導演的。
其實,歷史上使用和平與戰(zhàn)爭兩手政策的事例并不少見。唐初,東突厥屢次擾唐,后兵敗求和,唐太宗遣鴻臚卿唐儉等撫慰之。東突厥可汗外為卑順,內實猶豫。李靖謀曰:“頡利雖敗,其眾尚十余萬,若走圖磧北,則難圖矣。今詔使至彼,虜必自寬,若選萬騎襲之,不戰(zhàn)可擒也。唐儉輩何足惜!”唐太宗乃派兵夜發(fā),大破之。此事見馮夢龍所編著《智囊》一書。
一生與線裝書打交道、熟讀《史記》、《智囊》的毛澤東,對“伐齊”的曲折過程及其心訣應該了如指掌,然而,他竟然吟出“不料韓信不聽話”這樣的詩來,似乎是耐人尋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