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里滇池蕩漾著我的心靈之舟,也浮動著片片往事的波光云影……
——題記
漁舟人家
童年時代,正是抗日戰(zhàn)爭時期。敵機常來狂轟濫炸,老昆明城風(fēng)聲鶴唳,哀鴻遍野。有段時間,學(xué)校也被迫停課了。無計可施,年已花甲的外婆,只好帶著我避難到滇池邊小石橋村一戶農(nóng)民家去。
主人姓楊,夫婦倆拖著兩個瘦小的孩子,姐姐小芳,弟弟小海,一家人全靠掙扎在滇池里,打撈些魚蝦來淘生活。跟機聲咆哮、橫尸遍地的市區(qū)相比,這兒可算是一個小小的避風(fēng)港了。
楊大叔40左右年紀(jì),腳手粗壯,皮膚黧黑,渾身是力。楊大嬸頭裹一塊藍花頭巾,身穿一身補丁衣褲,臉上常露幾分笑容。由于長期在水上行船,風(fēng)吹雨打,兩人臉額上已布滿水印木刻般的縷縷皺紋。夫妻倆為人憨厚純樸,待人情真意切。外婆當(dāng)年常在小西門菜市場買他們的小魚小蝦,還不時送些孩子的衣褲給他們,天長日久便結(jié)下一段情緣,所以在這危難時刻,難得夫婦兩人一片誠意,把我們接去離城40多里的鄉(xiāng)間,得以喘息。
楊家有土房四間:一間是他們的臥室,一間是小廚房,一間是供奉觀音像的正屋,再一間是堆放雜什的暗房,現(xiàn)已收拾出來讓外婆帶我棲身。暗房里臨時擺上一張寬大的木板床,上面鋪著一床滑席、一塊灰氈,加上一床補丁被子和一對蕎殼枕頭。一眼看去,洗得干干凈凈,收拾得整整潔潔,足見主人的殷勤和苦心了。
大門對面的山坡上,有幾墑綠油油的菜地、包谷地、紅薯地,逗人喜愛。最有趣的是:打開后門,放眼看去便是浩浩淼淼的滇池。蹲在門口那個用粗木樁厚木板搭成的小臺上,彎下腰來便可以拎水、淘米洗菜、洗衣洗物,方便極了。在城市,哪里有這么新鮮有趣的事兒?
楊大叔一家天朦朦亮就起床。楊大嬸忙著煮些面粉或稀飯給我們吃,又在鍋里烤上幾個米面粑粑,用塊白布包起來,捎去海上做干糧。臨行前,楊大叔總要笑望著外婆說一句:“顧不上陪大媽了,實在對不起哪!”接著開了后門,解開纜繩,駕著那只微微浸水的小船,披著曙光駛進滇池,風(fēng)雨無阻地打撈魚蝦去了。屋里收收撿撿、燒火做飯、洗衣洗菜、上山找柴、喂雞養(yǎng)鴨等等零星活計,全都交給兒女來做。
小芳小海像兩只活蹦亂跳的小山羊,成天到晚腳手忙個不停。當(dāng)時正是炎熱的夏季,小海天天套件小汗衫,還熱得滿身汗水。小芳喜歡在兩條小辮子上插上一朵兩朵鮮艷的山花,配上清瘦的臉蛋和那雙明亮的大眼睛,實在逗人憐愛。還不到兩天,我們便處得像兄弟姐妹一般。我陪同他倆洗衣物、潑菜水、鋤包谷、找燒柴、曬魚蝦、喂雞鴨。累了,就爬到樹上唱山歌、講故事、猜謎語……像天空的小鳥,歡樂極了!太陽落山時分,楊大叔夫婦打撈魚蝦歸來,吃過晚飯,一家人便圍坐在火塘邊,說艱辛,敘家常,外婆往往噙著熱淚寬慰他們:“老天有眼,窮人的日子嘛總會一天天好過起來的?!?/p>
一個風(fēng)吹浪起的早晨,小芳約我跟隨爹媽去打撈魚蝦,我高興得拍手大笑。誰知船行不遠,便在風(fēng)浪里搖晃起來了,急得我雙手緊扶船板,心里怦怦跳動。小芳見狀不禁發(fā)笑了,連忙寬慰說:“莫怕莫怕,就像踩蹺蹺板,好玩得很呢?!辈恢獮槭裁矗彝蝗幌肫鹆穗娪啊稘O光曲》,想起天天在風(fēng)浪里拼命掙扎的“小貓”“小猴”姐弟兩人,不正是小芳小海的寫生么?!
不久,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發(fā)生了:八月初的一個早晨,楊大叔夫婦駕著小舟進城賣魚蝦,恰好遇上空襲警報聲聲長鳴,菜市里頓時亂成一團。人流擁擠中,楊大叔被撞倒在地,右腿挫傷了,一時動彈不得。楊大嬸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把他攙扶到篆塘邊坐上小船,才急匆匆地駛回到家。外婆一見這副可憐相,哭著說:“快,快送醫(yī)院!”小芳立即叫來一張小馬車,把楊大叔送到馬街一家醫(yī)館里。醫(yī)生診斷后說:“傷著腿骨了。”接著涂上藥水,不斷按摩搓揉,又服了些云南白藥,才用草藥敷在腿骨上,層層包扎起來。好心的外婆付了百多元的醫(yī)療費,一再道了謝,又才坐上小馬車轉(zhuǎn)回家來。楊大叔休養(yǎng)了半個多月,才算能夠走路行船了……
在新鮮有趣的小石橋住了三個多月,我同老昆明的農(nóng)村結(jié)下不泯的情緣,更和小芳姐弟結(jié)成了終生朋友。
分別那天,楊大叔一家劃著漁船,依依難舍地把我們送到篆塘停泊處,又送到屋中。楊大叔喝了一杯茶水后,才望著外婆說:“這年頭,到處兵荒馬亂,您老如果住不慣城里,只要捎個口信來,我自會來接您們下去的。”外婆點點頭,眼眶里掉下幾滴淚水……
幾十年過去了,人間滄海桑田。我和秋霜盈頭的小芳小海,還不時互相走訪看望呢!
太華舊事
上世紀(jì)四十年代后期,白色恐怖彌漫老昆明的大街小巷,“便衣”四伏,“鷹犬”橫行,但滿天陰霾卻掩不住民主烈焰的熊熊燃燒,老百姓翹首期待黎明早日到來。
我當(dāng)時正值尋夢的年華,熱衷于地下文藝活動:除了編報寫稿之外,白天以游擊方式帶著文工隊下鄉(xiāng)演出,夜晚領(lǐng)著合唱團參與云南大學(xué)草坪上的營火晚會。為了便于從事地下文藝活動,我同兩個難友,隱蔽于文林街一條僻靜的小巷深院里,埋頭創(chuàng)作了不少群眾文藝作品,暗地散發(fā)。那個尋夢的時辰,我們一心只管撒播火種,幾乎忘卻了夜鶯的歌聲與玫瑰的芳香。說起來多少有點唐吉·訶德的味道。
臨近黎明前夕,反動派的“大整肅”、“大逮捕”開始了,老昆明籠罩在滿城血雨腥風(fēng)中。組織上命我們潛伏下來,繼續(xù)從事地下文藝活動,準(zhǔn)備迎接黎明。
性格剛烈急躁的高韻,按捺不住心中的烈火,大聲吼道:“假若能到‘山那邊’去,多好!”一向沉著冷靜、應(yīng)變機靈的楊舫正色說:“撒播地下火種,不是同樣需要嗎?”
“但是我們的行蹤又豈能躲過‘鷹犬’的眼睛?”
“那就暫時找個避風(fēng)港吧?!?/p>
思索良久,楊舫鎮(zhèn)定地微笑說:“有了!西山太華寺,可是個臨時的避風(fēng)港哪?!?/p>
次日一早,我們套上西服,戴上墨鏡,拎著一把小提琴,再把刻印的鋼板、蠟紙和一小臺油印機,暗藏于輕便的行裝里,佯裝瀟灑游客,說說笑笑來到小西門外篆塘邊,徑自雇了一只帶篷的漁船,悠悠搖過綠水碧波的滇池,下船后拾級而上,直抵太華寺。此時已是中午時分。
住持長者是位銀須飄拂、悲天憫人的高僧,聽了我們來此住宿和游山玩水的打算之后,誠懇表示歡迎,一邊讓人急忙去做素餐招待,一邊讓人把位于南面的一間小閣樓打掃干凈,作為我們住宿之所。長者的談吐和虔誠之舉,很快消釋了我們心中的疑慮。
當(dāng)時的太華寺,除了每日寥寥可數(shù)的幾位香客之外,耳聞的多是木魚聲聲,暮鼓晨鐘,林濤輕吟,山泉淙淙,鳥語嚶嚶,仿佛是個與世隔絕的天地。
高韻凝眺波平如鏡的滇池,舒心地笑著說:“躲在這兒,真有點世外桃源的味道呢。”
楊舫嚴(yán)肅地說:“但千萬不能掉以輕心!”
就這樣,我們在閣樓上苦戰(zhàn)了半個月:寫劇本、作漫畫、譜歌曲、刻印傳單……當(dāng)時傳唱甚廣的《營火燃燒在廣場上》、《野草謠》、《新生舞曲》,就是在滇池之濱孕育出來的,有如一個夜行人在寒夜里行路一樣艱難。好在我們當(dāng)時年輕力壯,信仰執(zhí)著,自甘以苦為樂罷了。有時實在太累了,便坐在那把古老的藤椅上,憑欄眺望滇池里的點點漁帆和粼粼波光,宛若欣賞一幅遠離塵囂的淡彩畫,頓覺心曠神怡。有時在寺邊的山林中走上幾步,諦聽風(fēng)聲鳥鳴,好似一曲天籟之音滲透心靈。隨之,一樹樹夢的花果依稀浮現(xiàn)眼前,不禁心潮澎湃……
就在我們準(zhǔn)備下山的頭一天,一件意料中的險情出現(xiàn)了:兩個便衣和兩個憲兵,開著一輛吉普車突然光臨太華寺,一再厲聲盤問是否有“閑雜人”來此為非作歹。住持長者合掌輕聲回答:“菩提圣地,除了寥寥香客來此拜佛之外,偶爾只有文人雅士到此吟詩作畫而已?!?/p>
“果然如此么?”一個憲兵怒目而視?!俺黾抑艘哉\為本,豈敢隱瞞?!遍L者冷靜回答。
一個刁狡的便衣狠狠瞪了長者一眼,擺擺腦袋,說聲“走吧!”接著一起大步跨出寺門,坐上吉普,哼著調(diào)情小調(diào)走了。
其實,當(dāng)我們聽到遠處傳來車聲時,立即把閣樓打掃得干干凈凈,拿出小提琴和撲克牌,正準(zhǔn)備“演戲”呢。感謝這位機靈應(yīng)變、慈悲為懷的高僧,為我們輕而易舉地排除了險情。
在半個多月里,我們不僅和滇池西山結(jié)下畢生的情緣,也同那位心明眼亮的住持長者結(jié)下深厚的友誼。當(dāng)黎明到來、陽光普照昆明以后,我們曾多次乘舟駛過滇池,專程去拜謝過他。促膝暢談之余,他總是合掌微笑說:“我早知道你們都是喜愛尋夢的好人哪!”……
半個多世紀(jì)眨眼消逝。我和楊舫、高韻皆已步入遲暮之年,可謂閱盡滄桑,滿身風(fēng)塵。然而,每當(dāng)矚望或暢游滇池之際,總會從記憶中撈起一粒粒友誼的彩貝,拾起一朵朵溫馨的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