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課過后，未及一刻，勝因寺的管事惠覺就進(jìn)到禪房來稟報，說省府檢事尹超民前來求見。解塵大師正望著一只蒼蠅，那嗡嗡營營的飛物總是應(yīng)時來到大師的枕前，飛繞一圈，停在一個安置著供物的瓷碟邊緣上，并不舔食從水紅紙包里泄露出來的沙糕粒兒，只無為地靜默。此時解塵就會從低垂的白眉毛下定睛注視這生物的樣子，心下忽生一念，這一念未及明朗，那蒼蠅就倏地再飛，繞行無數(shù)圈后，落在了供桌后懸掛的一幅畫上，這是解塵自己的殘墨：《勝因雪晴圖》。３２年前，解塵自雞足山報國寺來此主持，那天，昆明落雪，漫天皆白，待解塵在山門前拾準(zhǔn)第一級臺階時，天空突然大明，雪霽風(fēng)止，清凈無塵。但畫是多年之后，忽有感念，且割舍不下才畫出來的。畫上遠(yuǎn)山虛白，溪水凝滯，古剎靜謐，樹木蕭索，那個盤腿而坐的小人就是解塵自己，草寮上掛著蓑笠，地上一盆炭火，烹一壺茶，俱是當(dāng)時的情景。旁邊佇立著的司茶的小沙彌是添上去的，為著好看，而當(dāng)時勝因寺和尚走空，只有一個跛腳的惠覺忙著打理辛苦一路的腳夫，又到齋房伺弄吃食，是解塵自己在炭火前烤干了雪水漬透的芒鞋。那只蒼蠅總是落在那四尺宣畫幅的“炭盆”上，總是，別的地方不去。仿佛那熒熒的眼，要充做炭火。解塵的念想在此刻就無端地終止，那參不透的半厥禪語兀自折斷了。

惠覺說省府儉事尹超民候著多時了。

檢事或巡檢是前清職官名，從九品。這時應(yīng)當(dāng)叫秘書，但勝因寺自光緒年間最后一次修葺，其話語也就終止在光緒。

尹超民這個人，解塵是認(rèn)識的。早年隨省府主席龍?jiān)频絼僖蛩卵惨?，還是一個青蔥秧秧般的少年，以后，大凡省府有何訓(xùn)示，盡是由這個瘠瘦且寡言的人來傳達(dá)。十?dāng)?shù)年下來，青蔥漸次白少青多，蔥皮發(fā)燥，蔥花出頂，蔥桿兒也更加彎曲，馬褂前襟上別著的省府員司徽章也由在胸前平服著的樣子漸漸懸空，像一枚大殿檐角上晃蕩的風(fēng)鈴。

尹超民已經(jīng)彎彎地立在禪房外的牖廊上，見解塵跨過禪房的門檻，便快行幾步上前，拱手道：“大師一向辛苦！”解塵躬身道：“阿彌陀佛！”在解塵雙手合十的當(dāng)口，彎蔥迅疾地由拱手變換成合十，其身體也在瞬間達(dá)到了合適的曲度。解塵當(dāng)然知道尹超民合十的手掌里夾著一件公文，亦或只是一卷什么文牘，亦或只是一張什么也沒有寫就的白紙——他總是夾帶著這樣一件東西來到寺院，由此以公干身份區(qū)別于其他香客。但這高出合十指尖的紙?jiān)兄婷畹男Ч?，使人看上去像是一炷高香，青蔥的樣子因此顯得更加虔敬。但即何是傳達(dá)為省垣抗日將士出征祈禱這樣的大事，他手里的紙?jiān)矎奈凑归_，常使習(xí)慣了由前清巡檢來“宣旨”的僧人們既神往渴慕又倍加忐忑，但習(xí)慣了，也漸能體悟民國之風(fēng)格，畢竟共和，畢竟民主，對佛地的景仰和凡事以協(xié)商為體的做法，使僧俗間融洽了許多。

解塵作了一個讓的動作，意思是請到禪房外的小隔間說話。但一直伺立在牖廊口的管事惠覺卻作出把持不讓的樣子。解塵覺著蹊蹺，抬眼望了去，才發(fā)覺尹超民的身后是還有一個人的——一位女客，溫婉端麗，身著素色長裙的小姐。

“我叫黎蕊，黎民的黎，花蕊的蕊，草下三心。是《時政報》的記者——”女客欠身，合十向解塵鞠躬。

尹超民迅疾地跟上一句：“龍主席特準(zhǔn)黎記者前來求教大師，俗生以大師一向不拒外，也就便援道而來了?！?/p>

黎蕊再欠身道：“叨擾師傅了?！?/p>

解塵道：“隨緣，隨緣?！睂⒁癫⑴妥屵M(jìn)了禪房外的廳室。眼角捎去，惠覺在那里四面看看，才松了口氣似地跟了上來。

二

解塵的禪房在勝因寺的大雄寶殿后，藏經(jīng)閣右廈的別院里，進(jìn)一月門，是禪房花園，環(huán)以牖廊，南向小屋便是大師的禪房了。窗欞朽敗，檐角殘頹的小屋又分兩間，正面是支著幾把椅子一個八仙桌的茶室，閑常緊要的會客就在這里，右首是大師的起坐間，蒲榻、供桌、墻上的中堂《勝因雪霽圖》、幾函經(jīng)卷，一只蒼蠅，別無。這里居處幽深，要是大寺院內(nèi)，是有好幾處懸著“女客謝止”的木牌子的。

惠覺去忙茶炊。這里，尹超民剛落座就說明來意。

“近日多有傳聞，說勝因貴寺內(nèi)的墨龍‘身首數(shù)斷’、且‘祥云隱去，血光飛射’，是為災(zāi)異之兆。又說，大師為此寢食俱廢，已齋戒數(shù)日，誦經(jīng)無數(shù)，依舊祛之不去等等。當(dāng)然……”尹超民稍一頓，等惠覺的茶水端平了。

解塵白眉下兩眼卻游離開了——女客正探入他的起坐間，背抄著雙手，悠悠然轉(zhuǎn)動呢，這會，她停在了《勝因雪霽圖》前，甚而至于傾出玉體，幾乎是抵近下細(xì)觀摩那個就是他的小人，甚而至于，伸出她的筍指戳向他的蒼蠅，那蒼蠅忽地驚飛——當(dāng)然地急速飛繞，在女客香腮間徘徊——一直顫顫地伺立著的惠覺忽間有些緊急的動作——大師將念珠一掂，嚓一響，先是惠覺平靜下來。再睨女客，竟然從身邊的小包里摸出一枚杏兒，那種在這個九月，昆明通街都能買到，女孩尤其青睞的，被滿金色絨毛的酸杏兒！女客垂下纖纖玉指，用涂著紅色蔻丹的指甲挑開了一星杏皮，再將它擱在供碟上，那惶惶然的蠅竟然飛到杏兒上，吮吸果汁，作大快朵頤狀。女客一笑，自語：“哦，一只果蠅！”解塵回神過來，耳畔依舊是那笑聲，似是明媚的，輕微細(xì)脆的，仿佛一只果殼裂開的聲音。

“當(dāng)然，這災(zāi)異之說，還不止勝因貴寺墨龍的兇兆，比如大板橋鐵樹開花啦，晉寧鬼鼠鬧街啦等等。不過歷年皆有的民間傳聞而已?！币窠又f，“不過，勝因貴寺地處省垣要衢，自古名勝，傳聞鼎沸，民心動蕩，故龍主席至為關(guān)切。大師知道，近來日寇滅華日急，桂林已連遭飛機(jī)轟炸，恐怕下一番就輪到昆明了，市民十分恐慌……”

惠覺伺立一旁，連忙給茶盞續(xù)水，尹超民將擱在杯子旁的紙?jiān)岄_，解塵這才看到稍稍展開的原來是一卷報紙，邊頭上能看到“民國廿七年九月廿七日”小字：“戊寅年八月初四”及粗黑的《時政報》三個字。

“俗生不過依龍主席交代下來的公務(wù)，到此援求大師解惑而已，回去對主席有個交代?！币竦脑捤闶钦f完了，伸手去把茶盞，那蠅突然射來，叮在盞沿上，尹超民縮了手，有好一陣眼光脧巡，落在方桌一只瓷瓶里的拂撣上。

解塵略略欠身，有了動靜，那蠅就飛了。解塵道：“老衲昏聵了，至主席驚擾，實(shí)在有愧。其實(shí)，近日敝寺忽地來了這樣多的人，又紛紛涌到大殿兩壁之下，張望指點(diǎn)，議論誑謬。老生問了方知事情根由。已差老僧一人、長住居士一人排解，無奈來人依舊潮涌……”

惠覺惶惶地插言：“寺內(nèi)花木，半數(shù)踩踏殆盡，不得已，只好在昨日午后掩蔽寺門……”

尹超民道：“那也不必。龍主席的意思自然歸自然。”

解塵道：“而然盡而然。龍主席深與老衲通?！?/p>

黎蕊游覽夠了，過來插話：“而然不等于而已?！?/p>

尹超民連忙道：“當(dāng)然了，當(dāng)然了，黎小姐已經(jīng)在時政報上發(fā)表言論，公開辟了謠?！彼c(diǎn)了點(diǎn)報紙一角。黎蕊突然大笑，聲震屋瓦且不絕：“啊呀呀，昨天我被擠得前心貼后心，差點(diǎn)斷了肋骨，總得看一眼壁畫神龍呀！無奈人頭攢動，人身如堵，真?zhèn)€神龍見首不見尾。還好，只丟了一只鞋，我是‘跳’出三界外，喊了一張黃包車回去的……”

禪房從未有此擾動，竟活泛了許多，解塵抿嘴笑了起來。

惠覺也笑，欠身道：“得罪女施主了：過后，那鞋是拾了一籮筐的，您家自可尋回來。”

解塵道：“其實(shí)去看一看就知道了：敝寺自宋理宗開禧年間興建，后理國主段智祥在此清修，已六百余年，當(dāng)時規(guī)模殊大，至老身來此，殿宇完好無幾，已是劫后余灰。至于大殿左壁之青龍圖，那時就有。而墨色漬漶，筆觸模糊，已知是數(shù)百年前遺跡了。無奈敝寺德淺而力菲，竟無力修葺，即使釋迦金身剝離，蓮座傾圮，也只得嘆息，何況壁畫之墨龍？此季多雨，寺內(nèi)有多處墻垣開裂——老身察看了，那大殿有一楹一柱坍塌，雨水順著裂縫下來，濡濕又加剝落，自然壁畫受損，至于所傳‘血光’，是原本敷瓦的紅泥巴被沖刷下來浸染而成。紅紅的，一片一片，當(dāng)然了?！?/p>

尹超民又點(diǎn)著報紙一角道：“黎記者就是這樣寫的?？蔀樽C言！”

解塵首次向黎蕊略一欠身道：“黎施主，老衲這里謝過了?！?/p>

黎蕊在膝頭上記下幾行字，這時突然興奮異常：“豈敢豈敢——其實(shí)法師言之鑿鑿，是可以開一個新聞發(fā)布會，當(dāng)堂來講的！”

解塵忙道：“不可不可。老衲大戒在身，以心會諸城，斷無單騎板橋，一喝止水的氣概。至于閑間傳說老衲廢食廢寢，加緊功課，不過傅會災(zāi)異之說而已。老身在此修持三十又二年，盡皆平常。”

話說到這里就算完了，尹超民有起身的意思。

解塵道：“是否要看看呢？”當(dāng)然指的是引起災(zāi)異謠傳的大殿外壁上的“墨龍”，尹超民道：“也罷，看看。”于是，都起身了。

依例，大凡從主持解塵禪房這里出去的，盡要討得大師的一炷香，以便在進(jìn)入大雄寶殿時燒了來敬佛?；萦X從供桌上取了兩炷，分給尹超民和黎蕊各人一炷。黎蕊接了香，卻說，自己來看過，不去了，就在花園里候著。

解塵與省府尹官員，由惠覺在前，去了。

三

去去也就回來了，不多的一會。

解塵見黎蕊在禪房花園里轉(zhuǎn)悠，依舊秉著那炷未燃的草香，道：“女施主可以常來，要是前些時，牖廊里的兩株梔子花是開得很盛的，早先還有兩本緬桂，遮陰太大，移到外面園子里去了?！?/p>

黎蕊一臉欣喜：“我說吶，分明不見花開，哪來的暗香？原來是外面園子的緬桂！也難為，這般悠遠(yuǎn)。”

解塵道：“如果愛著花木，最好不過春、臘兩月來，老衲三十年前手植的兩本寶珠茶花，如今粗及大缽，冬月滿樹密蕾，臘月初開，春月則怒放如火，滿寺紅云繚繞……”

黎蕊莞爾一笑道：“我已經(jīng)背得長老《勝因雪霽圖》里的題詩：‘長辭雞山來勝因，大雪初霽覓苔跡，菩提有樹難植籽，不如春歸向花蔭’——長老愛花如是，甚至辭讓于菩提，這般塵心，直叫我感動。深謝長老不厭有約，但俗女卻隱約感到，當(dāng)今國難當(dāng)頭，寇仇臨門，已是待一日無一日，爭一日而有一日了?！?/p>

突然，撲啦一聲，一個黑色物件掠過屋檐，彈矢般撞入花房，接著，在樹根草叢里撲楞著翅膀，一陣亂躥，是一只鳥。

幾乎同時，默然無語的每一個人都聽到了，都悚然一震，一種空氣在瞬間被撕裂的聲響自大寺山門那邊的遠(yuǎn)處傳來，平平地，刮削一般，將風(fēng)聲磬聲誦經(jīng)聲卷走，直如一口鐵鍋罩在人們的顱頂，以一種接連不斷的嗚咽直貫耳底——

“嗚——嗚”

“嗚——嗚”

兩個短聲，一個間歇，又兩個短聲，再一個間歇。

就在那個令人顫栗的間歇里，尹超民趕緊說：“是試驗(yàn)警報。要是真來了，是一個長聲……長聲……敵機(jī)不走，不解除——長聲……”

“嗚——嗚”再起。

“嗚——嗚”……

天空那樣潔凈，那樣爽明，空空的天空。

“天都哭了——”黎蕊淚流滿面。她將一雙單弱的手舉向空中，她白皙的手指微微顫抖，彎曲著，似要接住凄厲嘶鳴后必有的淚雨。

倏而，黎蕊將一雙紅紅的淚眼轉(zhuǎn)向解塵：“俗女要得罪于長老了：此番前來，非為災(zāi)異謬說，國家大半淪喪，其災(zāi)不巨乎？生靈涂炭，其災(zāi)不廣乎？只因一事骨鯁在喉，不吐不快——長老在前頭一番話，稱盡皆平常。聽這蒼天嗚咽，是平常了得？”

尹超民吶吶地吐了一個：“黎……”字。

黎蕊道：“菩薩也在聽我講，我要說完。”

解塵已然垂首合十，如石佛一般。

“我聽說六十年前，解塵大師曾東渡島國，并參謁東瀛諸寺，廣結(jié)善緣。三年始?xì)w。而今，其善何有？緣在圖我戮我滅我？日寇在殺我父兄，奸我姊妹，千千萬萬哪大師！就忍將一切付以平常？您怎么不站出來說一句話？有一個中國人不說話，應(yīng)是長老您嗎？”黎蕊哽咽，淚如雨下。

“俗女參不透機(jī)緣，故有妄語，乞請長老諒解?！崩枞锖鲜?，向解塵鞠躬，繞過花蔭，消失在牖廊盡頭。

尹超民囁囁道：“她……黎記者，頗多率直，請大師……”

解塵深埋皓首：“隨緣，隨緣?！?/p>

四

解塵長久地閉目趺坐，他手里秉持著的是那位女施主走后遺留在花房石桌上的一炷草香，沒有點(diǎn)燃的，青青的，尚有斑斑淚痕。

天色已然昏黑，惠覺站在門邊很久了。此時，傳來三重殿的門樞聲，吱嘎一響，接著是落杠的空嗵聲?；萦X俯近解塵輕輕喚道：“師傅，燃燈已經(jīng)三個時辰，將近子夜時分了……”

解塵抬抬兩肩，略略動了動身子，惠覺即刻捧上金縷袈裟。

解塵又將攏在手腕上的袖口一顛、一迭；惠覺先是一怔，連忙將依在蒲榻旁的杵杖順了過來，遞到解塵手里——往常師傅是不用杵杖的，須眉皆白的他腿腳尚好。

惠覺上來要接住師傅手中的那炷香，解塵并無放下的意思，徑直走了出去。此時，寺內(nèi)僧人已魚貫進(jìn)入大殿，在各自的蒲團(tuán)前默默佇立。

例規(guī)是，在寺院第三重殿門關(guān)閉后，就上燈了。韋佗龕內(nèi)的長明燈已結(jié)上燈花，如意形的，顯得尤其明亮，照著左右的廊檐，像一重重自天而降的柵子。解塵在此默立一會，便繞行至彌勒座前，供案上的燈盞，只一星亮，照著他永久釋然的笑和哼、哈二將永久的威嚴(yán)。解塵只捻了一撮香面，撒在香爐里，就往大殿走去。惠覺試了試門杠，跟了上來。

其實(shí)，勝因寺所以早掩寺門，是有原由的，自丁丑年六月（丁未）初十日始，即“七·七”事變后十日，勝因寺便遷延晚課，自申時停止一般習(xí)作，子時起，寺院僧眾及長住居士，連同自北地游方而來的僧人（內(nèi)中有韓國僧人六人）同在大雄寶殿大誦《金剛》《華法》諸經(jīng)，以祈求止息戰(zhàn)爭，襄佑黎民，天下和平。戊寅年，京華淪陷后，北方三校遷徙來滇，時局愈加艱危。勝因寺更大行齋戒供奉，日夜誦念不止。

解塵進(jìn)入大殿，徑直往大佛像前走去，將手中的那炷草香輕輕擱置在香爐旁，接著，他揭開了釋佛蓮座下的一方紅綢，下面是一個九寸徑的石缽，盛著凈水，清汪汪的，在一只高高的蓮花燈下，有一圈幽明透底的亮色。這是解塵東渡惟一攜來的一件器物，別無其余。東瀛參訪的事盡皆淡忘了，只是與石缽的法緣依舊如昨，那是渡海歸來時的事，時遇風(fēng)暴，木船擱淺，又遭遇海盜襲擊，解塵與眾僧誓不受辱，紛紛落海自沉，當(dāng)時，解塵隨手抱起一個船家的壓倉石，正要投海，忽然大清海軍飛馳來救，鳴炮三響，海盜紛紛逃竄。解塵再來看懷中的石頭，卻是一個石缽，心中頗有感念，于是，向船家討得石缽，回到洱海邊的雞足山。六十年過去，內(nèi)中機(jī)緣，向來無人知曉，黎記者當(dāng)然不曾注意到，《勝因雪霽圖》那個屣足和尚身邊畫了一個“碗”形的物件，正是這石缽。但僅在戊寅年初，國運(yùn)衰微至極時，解塵才于秘藏中請出石缽，供奉于釋祖座前。解塵注意到，每當(dāng)木魚聲響，缽中便微浪層起，一圈圈向中心聚集，至眾僧唱誦高漲，鼓罄齊鳴，缽中激動不已，竟如沸湯。于是，誦念二十九日，缽中凈水必然發(fā)散耗盡，于是再加凈水，算下來九月過去，已念去九缽凈水了。此時，解塵兩手把持著缽沿，忽然，心下怦然，平日那缽體溫潤如玉，涼意直透心脾，而他手掌下的石缽，生熱發(fā)燥，儼然瓦釜初出窯爐。

解塵道：“惠覺，你來?！?/p>

惠覺就在身邊，應(yīng)道：“惠覺在?！?/p>

解塵道：“從我的鏡池中取凈水來。”

不一會，水到了。解塵將水注入石缽，至將滿。

于是，起誦大藏，殿內(nèi)海潮涌起，香風(fēng)回旋。

一百零八粒佛珠在解塵手里運(yùn)轉(zhuǎn)，運(yùn)轉(zhuǎn)，他相信那是一級級浪階，就要到達(dá)彼岸了。

寅時三課，止誦。解塵來到石缽前，伸手一摸，燥燥地，并無潤意！熱熱津津的是他手心的汗水。滿殿的僧人都有些忐忑。

解塵對眾僧道：“石心未撼。自此刻起，勝因寺內(nèi)，無休時無閑時，就在你們各自的位子上，心念默誦三刻，歇一刻，再復(fù)誦三刻?！毖援叄澡祁D地三聲。解塵急匆匆來到殿外，仰觀天象，問惠覺：“天，是要久晴么？”惠覺應(yīng)道：“朗朗無云，三星西垂，看樣子是的?！?/p>

解塵問：“寺內(nèi)積年攢下來準(zhǔn)備著修繕的木頭有多少？”

惠覺道：“不多。換過前殿的梁柱和藏經(jīng)閣的樓梯，不過十來丈的松木?！?/p>

解塵凝思片刻道：“將我蒲榻下的木板抽出來，也將寺內(nèi)各室，闔客屋內(nèi)的鋪板都撤了下來，備用吧?！?/p>

惠覺還在遲疑中：“師傅，這是為何……寺內(nèi)又如何睡覺？”

解塵道：“如佛?！?/p>

解塵又道：“辦完這事，你到普吉村一趟，看看廟田的谷子長勢如何？再到沙朗村去，找白民長老，要他備下百十精壯，最好有木工精道的，我要用這些人。如果一時回轉(zhuǎn)不來，你就多在幾天?！?/p>

惠覺還站著不動。解塵道：“走吧，快?！?/p>

五

是日。戊寅年八月初五（公元１９３８年９月２８日）。

《金剛經(jīng)》第三篇大誦方止，復(fù)又自第一篇起誦。

解塵能感到早晨的陽光已經(jīng)在大殿的青磚地上圈下了一大塊明晃晃的地盤，他的脊背上有烘烘的暖意，定有無數(shù)塵土的微粒，亦或還有幾只小蟲，在明亮中浮游；再過半個時辰，陽光將以一個斜角投射到蓮座跟前，它像一個階梯，一個直達(dá)某種境界的階梯，那是什么樣的境界？解塵無從知曉。他只知道，在這個時刻，爐中的香煙將如同飛龍?jiān)诠饷髦新?，欲去又回，欲回又去——一切空空冥冥中的意念忽而有所憑借，變得生動可感。

一只飛蛾落在了他的袈裟上，接著，有兩只、三只、更多的飛蛾在大殿里竄飛，這些性本躁動，會用頭將窗欞撞得啪啪作響的東西，在大殿里卻一改長性，隱身于一排排懸掛的經(jīng)幡里，不見其往還。故被稱為“香蛾”，灑掃的沙彌間或發(fā)現(xiàn)地上有一只死了的，干癟的香蛾，都會念一聲“阿彌陀佛”，才連塵土掃去?，F(xiàn)在，隱者不隱了！

“莫非來了？”解塵心下忽有所動。

大殿里有了更多的悸動，一團(tuán)蝙蝠糞落了下來，接著，更多的白色的糞泥唰唰落下，蝙蝠不飛，在極高的梁架上嘶咬擠撞……

“來了！已經(jīng)聽到了！”解塵真的聽到了：警報聲！那在無風(fēng)的晴空不會折斷的嘯響，那哭訴前長長的呻吟：“嗚——”

如如之不動，解塵不動，眾僧也不動。

誦經(jīng)潮起，現(xiàn)在，你能清晰感到每段經(jīng)咒為何沒有間隙？一概的長聲，如決口之懸湖，一瀉千里。那警報聲不過是這奔騰的大河擦過岸磯的聲響，此時，必定已經(jīng)飛臨的敵機(jī)，只是巨流之上偶爾跳動的浮物。

“轟”一聲巨響！似在不遠(yuǎn)。

“轟！轟！轟！”的爆炸聲，是從地底傳來的，整個大殿在篩動，梁柱吱嘎作響，有一陣，幾個僧人“呃”了一聲，在解塵眼角的余光里，他們甚至從蒲團(tuán)上怵地彈直了身子——大殿的一個屋角崩裂了，幾粒沙土擊中石磬，一段朽了的椽子斜飛起來，落在文殊菩薩的腳前……

《金剛經(jīng)》三篇止誦，復(fù)由第一篇起誦！木魚緊急，鼓磬大鳴不止！

“轟轟轟！”天塌似地。

大殿屋角整個垮塌了，塵埃落定，地上有幾段從龕里滾出來的羅漢的殘肢，而眾僧人黃土蒙面，儼然泥塑，卻像是多了一群。

《大悲咒》聲猝然鼎沸。

“轟——”地面陡然直立！

一顆炸彈落在寺院里，強(qiáng)光一閃，細(xì)碎的樹杈、樹葉連同瓦石飛矢般地射了進(jìn)來，一個供瓶粉碎，整個大殿如同騰空，在煙塵火光里翻了幾個滾，瞬既淹沒在煙塵里……

六

任憑惠覺大聲叫喚，師傅仍癡癡地盯著《勝因雪霽圖》上，那一小灘血跡?，F(xiàn)在看來，在這幅未曾設(shè)色的淡墨山水畫中，它是惟一的活色了。炸彈的落點(diǎn)其實(shí)還遠(yuǎn)，但禪房卻坍了半壁，一塊彈片，也許只是被爆炸力推動的米粒大的沙土，注定瞄準(zhǔn)了襲殺的對象，將那只“禪蠅”刺死在它原來的位置上，尸首分離，只留下血痕，鮮紅的，成了不冥不滅的炭火。

惠覺說，聽到飛機(jī)轟炸，他就往回跑，與逃難的人群逆著，幾次被嚇得瘋傻了的人撞倒，差點(diǎn)沒被踩死。才過林家院，就見城里升起了煙柱，北城門一帶煙火最大，估摸著那里情形最為慘烈。他到了蘇家塘，已經(jīng)能看到西城上空的濃煙烈火，心下一緊，那不就是寺院附近么？腳下只是軟軟的跑不動啊。鳳翥、龍翔兩條街最為不堪，遍地瓦礫和逃難時的棄物，死人橫臥，有的身首異處，傷而不死的呼號連天， 師傅啊，最可殘的是那些受難的婦孺，要么守著死人，抹著腳桿哭，要么木然地刨著廢墟下的死人或?qū)⑺乐恕?/p>

查看寺院周遭受損情況的人接連報告：勝因寺中彈兩處：山門前一個深坑，門坊坍毀；其二便是大殿左別殿東北角落一炸彈，三面廊房全部蕩為平地，大殿坍一角，除了羅漢堂中有十?dāng)?shù)尊受損，大雄寶殿內(nèi)供奉的諸佛像盡皆莊嚴(yán)……

又有人來報：凡著火處都已撲滅，因后院墻外有多處民房著火，已著人監(jiān)視，以防大火蔓延……

解塵道：“救火最要緊，先叫人去，合著災(zāi)戶一齊救火?！?/p>

那和尚說：“只是街衢井欄全被掩埋了?！?/p>

解塵道：“寺中池水可用?！?/p>

和尚道：“池中多有放生魚鱉及寶相蓮花……”

解塵道：“彼為放生，我為救生；彼時積善，此時行善，有何間焉？蓮既為佛座，亦為眾生座?！?/p>

和尚去了。

解塵對惠覺說：“你陪我去寺外看看?！?/p>

只行出不遠(yuǎn)，解塵即被災(zāi)民包圍，有認(rèn)得解塵是勝因寺主持大和尚的，老遠(yuǎn)就呼喊：“是解塵師傅來了！”這一喊，通街的災(zāi)民涌了上來，一個足傷者喊道：“長老，我們沒有家了呀！蒼天在哪里??？”他竟從滿是磚瓦碎石的廢墟上跌爬著，膝行而來。忽地，眾人紛紛跪地，數(shù)十只手緊緊牽住解塵的袈裟。

以解塵的目力，更遠(yuǎn)的地方是不能辨認(rèn)了，那些哭聲最烈的地方，必定是炸死了人的地方，微風(fēng)的天空，一叢叢煙柱升起一截，在高處交織成一大片愁慘的云霧，再將那些天界也不能接納的腥穢飄飄地漫灑下來，黑色的細(xì)屑無聲地降落著……

解塵說：“你們隨我來吧——惠覺，你去打開寺門?！?/p>

七

解塵于西城布告：廣收災(zāi)黎。

午后一個時辰，沙朗白民村的一百多精壯就到了。解塵早先安排拆下來的僧人的鋪板，做成棺材抬了出去，三個僧人與工匠二人一組，去各處收斂死人。其實(shí)，到了被炸的地方，要從瓦礫和倒塌的房屋中刨出尸體來十分不易。有的地方還籠罩在煙火里，災(zāi)民呼救，僧人又去幫著搶出財物。到了晚上，出去的僧人不見回來，寺院里卻涌進(jìn)了百余災(zāi)戶，一時大殿內(nèi)外，橫躺臥斜，哀聲鼎沸。

解塵來到臺階下，那里整整齊齊站著一隊(duì)女居士，都是勝因寺平日的法友。為首的是一位中年女人，解塵記得叫妙音，此人一色緇衣，合十躬身道：“長老，勝因德昭天地，感動豈止法界，我?guī)砹诉@些人，有居家婦女、也有他們的親友， 還有女校學(xué)生，如長老不棄，眼下一切雜事，悉聽支派?！?/p>

解塵看了去，原來是烏壓壓一大群人，忙道：“好啊好啊?！?/p>

女居士又道：“寺院本仙鄉(xiāng)佛國，妙相莊嚴(yán)。而今收納災(zāi)民，這三重殿中，血污成池，哀號通宵，如此攘擾侵淫，能幾何時？故陋生發(fā)動了些人，帶來了床單、油布，在寺院之外搭建棚寮，將災(zāi)民遷出，以還佛地清凈……”

解塵說：“妙音居士慈悲為懷，老衲怎敢拂逆。但看你手中佛珠幾顆？”

妙音大惑，將腕上的念珠掂了，掐了一遍：“這例定十八顆，未曾脫落?！?/p>

解塵道：“落了！落了九十粒，落在地上，長成大樹菩提了。大藏一百零八部，掐一珠，如誦一部，以一而代六，即了佛意?？山獾闷渲袑捄?？一千人入得寺院，又叫遷移出寺，是為二千人動，倍加傷損，此為不寬宏。佛意落地生根！”

妙音連連道：“罪過罪過。妙音只是想著沾腥拈污之事，由我等俗生去做，而長老已身臨仙界，圓滿在茲，萬萬不可破了大戒?！?/p>

解塵笑道：“慈悲既為本，慈乃根性，而悲在眼前，兩相抵牾，固性乃遠(yuǎn)，悲愈深，中間空空實(shí)無所依。解塵說這番話，你就知道是解脫不了俗塵了。眼下，只想拼著老力做可做之事，與你們并無二至。說道諸戒，老衲知道當(dāng)初黃龍屠四川壽縣時，老和尚為救一縣人口，尚且答應(yīng)張獻(xiàn)忠吃一口狗肉，他說得好：為救十萬生靈老僧何惜如來一戒！我這何罪之有？”

妙音倏而跪地，已淚流滿面：“俗生罪該萬死！往常離長老那樣遠(yuǎn)，今天得睹仙顏，又耳提面命，醍醐灌頂，三生有幸了！”

由妙音領(lǐng)著，百十個幫手動作有序，天黑以前，已經(jīng)將傷病的災(zāi)民安頓在三重殿的廊房里，又找來附近藥鋪?zhàn)美芍薪o傷病者開方，抓藥。到燃燈時分，大鍋的湯粥上來了……

八

次日，災(zāi)民依舊向勝因寺涌來。解塵不得已，將部分傷病稍輕的轉(zhuǎn)移到附近的三分寺內(nèi)，城中的積善之家聽說勝因寺開門接納災(zāi)黎，大受感動，紛紛解囊資助。到了中午時分，惠覺回來說：最最棘手的是，棺材用盡了，尚有數(shù)十尸身搬到街面上來了，卻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無法收斂。

解塵佇立在釋佛蓮座前，兩手把持石缽，他可以感到漸漸透到手心的溫潤，缽中的凈水深明澄靜，如心之海。香爐旁還安置著那炷草香，青青的，綠綠的，仿佛一根透水的荃草。

惠覺吶吶著：“……西城信眾捐得三百床草薦，不得已，草席裹尸也得收斂，市間傳說已有疫病……”

解塵道：“寺中有大樹百棵，伐了吧。”

惠覺大驚，伏地乞求：“師傅，那香柏乃宋代遺物，與勝因同時，千歲有余，已是神器了呀！”惠覺大哭起來，以頭砰砰搗地。

解塵道：“國喪豈能草俗?！?/p>

正此時，有人來報：省府尹檢事來了。

尹超民只跨過門欄一步，就站到了解塵面前，深深鞠一躬，合十道：

“看來長老安好，是黎民造化啊。龍主席聞聽大師開啟佛門，廣納災(zāi)黎之事，震撼不已，深為欽佩。特派俗生前來慰問。并各種賑濟(jì)物資一百馱，馬幫已到山門……只恐杯水車薪，不解燃眉……”他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一雙眼睛在大殿殘破的幽暗里巡著。

解塵道：“謝謝龍主席。只是昔日達(dá)摩祖師手中尚有一葦可渡，而老衲脅下卻空空如也?！彪S著尹超民的眼神，兩人眼光同時凝固在了木魚上，魚身雖滿布泥土，魚腦上卻有無數(shù)敲擊落下的亮點(diǎn)，透著醒目的深紅，可以想見，在整個轟炸和寺院垮塌時，這木魚響聲未絕。

解塵問：“還會來嗎？”

尹超民沉沉地應(yīng)道：“會?！?/p>

解塵再問：“這里人死一城，他們依舊不死心？”

尹超民斷然道：“正是！”

大殿諸物、諸供奉、諸影像似乎就要飛去，只遺下兩個立在地上的人。

窒悶抽空了香煙，長明燈旋即幽暗下去。

突然，尹超民顫顫地吸了一口氣道：“……原本不想告訴大師的：黎蕊死了?！彼芸煺f出這句話，惟恐稍一停頓，就將喪失那絕大的氣力。

解塵仰視著大殿的穹頂。

尹超民緩過氣來，從身后拿出兩件東西：“飛機(jī)轟炸時，她不顧所有勸阻，一任地迎著飛機(jī)俯沖，看這炸彈如何炸死我們的婦孺同胞，如何地燃燒我們的家園……只有指甲蓋大的一塊彈片輕輕地穿過了她的心臟，她肯定沒有痛苦，只是收斂時，兩眼在流血……”

解塵突然跌坐在地下，兩腿僵直，但那僵直地平伸著的腿終于慢慢地內(nèi)收，收成盤坐的樣子，不動。他手里有尹超民遞上來的一卷報紙，報端可見《社論：把握勝因，即得勝果——再論戊寅年之災(zāi)異》的大字，亦可見更小字的內(nèi)文：“……那‘果’不是‘如果’之果，而是必得之果！必取之果！必爭之果！……同胞們啊，我們要一心，我們要團(tuán)結(jié)……”還有一個小帕子的包裹，卻是一窩金黃的杏兒……

尹超民道：“那是她離開勝因寺當(dāng)晚趕寫的文章，只是今日才登出來，她是看不見了；黃杏兒是那天出了寺門，在山下撞見買的。當(dāng)時就央我得空送來……”

解塵將絨絨的明黃色的杏兒，合著手帕，一窩地安置在盤腿中間，閉目，無語。

九

戊寅年八月初九日（公元１９３８年１０月２日），解塵率勝因寺僧眾，合大德寺、三分寺、圓通寺、華亭寺、太華寺、真慶觀、黑龍觀等大小寺觀僧尼道，共三千人眾在省垣昆明舉行祈禱大巡游。

次日，勝因寺舉辦“七七”道場，為“９·２８”日機(jī)轟炸昆明的死難者超度亡靈。

據(jù)說，當(dāng)日大殿壁上的黑龍首尾畢現(xiàn)，噴五色圣火，駕七彩祥云，竟破壁而出，彼時，勝因寺石缽內(nèi)倒影金甲，凈水如金湯鼎沸，木魚鐘磬，皆不擊自鳴；而飛龍?jiān)谒略褐亻芟驴澙@三個時辰，方才騰空而去。后來，人們跑去寺院爭睹祥瑞——當(dāng)然，壁上留下的只是隱約之龍形淡墨。

作者注：關(guān)于1938年9月28日日本飛機(jī)首次轟炸昆明平民，城西勝因寺主持解塵廣收災(zāi)黎的事跡，見鹿橋《未央歌》（初在美國出版，臺灣商務(wù)印書館發(fā)行）之略述。此是小說改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