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真實不堪的境況從四面八方將文學女青年蜻蜓團團圍住。蜻蜓在單位的處境日漸艱難起來，因為到處是競爭上崗的風氣啊。在單位上混日子的年代一去不復返了，這原是社會的進步。

蜻蜓對自己那份小報記者的工作一直如骨在哽。整天跑采訪，編稿子，報社的工作是務必不能拖的?！耙呀?jīng)十天了，已十天未碰著我小說的邊了。讓我死了吧，這樣就可以將這篇采訪稿繞過去了。”蜻蜓經(jīng)常煩躁不已，痛苦欲絕地。不只不愛工作，蜻蜓還得每天都把辦公室的門插上，保持住一種心靈空間，避免同事間的那些無謂的騷擾。

終于有一天，再也忍無可忍的蜻蜓的領導，用他的大皮鞋把蜻蜓辦公室的門踹得哐哐地響。那響聲幾個樓層的人聽見了，同事們以為發(fā)生了什么重大的事件，紛紛出來看。

蜻蜓的文學創(chuàng)作，在她的領導們跟前，已成了過街的老鼠，人人喊打。可悲的是，蜻蜓并未因自己的這一毛病而夾著尾巴做人，那讓單位領導多么硌硬的一個毛病啊。

“這是多么可笑的。多么可笑的一點小事啊，在這樣一個小單位內(nèi)，比起我神圣的文學事業(yè)來，算得了什么！瞧你們這些不愛文學的人，活不活的有什么意思？！”蜻蜓常以清高、不屑的目光針對著對她怒目圓睜的領導們。而唯有她業(yè)余從事的，和廣大的社會銜接在了一切，成為崇高事業(yè)的一滴。

“有本事，別吃單位的這碗飯啊?！苯K于有一天，領導奚落她。這句話真正刺疼了蜻蜓。遞出辭職信的那個陽光滿地的夏日上午，蜻蜓背著旅游包，換上一身牛仔裝，一家又一家書店地閑逛，那長久以來束縛著她的，最證明她對文學不赤誠的東西，終于像一件舊大衣似的被扔了?！翱纯矗纯次覍ξ膶W的赤誠！”她自己展示給自己看，展示給一片空?？?。只要對文學付出著，她就有一種莫明的平衡和快意，且越?jīng)]有回報，她越有一種殉道的悲傖感、壯烈感。而蜻蜓的領導輕松地長舒出了一口氣，伸了個懶腰：“終于，終于把這個人給吐出去了！這塊啃不爛的骨頭?！?/p>

原來為了寫作和方便個人生活在外租的房子也退了，蜻蜓讓搬家公司拉著她的一大車斗書回到了娘家，和父親、妹妹一塊住?！八麄兊降资窃鯓訉Υ愕哪?？”蜻蜓為了寫一篇小說的細節(jié)問父親。父親是一所理工大學里的數(shù)學系教授，曾在文革期間被打成右派，在牛棚里遭受過非人的折磨，那是他生命中最痛苦的一段經(jīng)歷，一提起來，他衰老的身軀就像被狂風擊中的秋葉一樣抖動不已，那因了時間的流逝早已愈合的傷口又一次絲絲拉拉地疼。

“哦，是這樣啊，后來呢？”蜻蜓誘引著父親問。

“再后來呢？”原本坐在沙發(fā)上的蜻蜓往前湊了湊，兩眼睜得很大，閃著太過急迫的好奇，那種急迫無形中也傳給對面的人，使得父親不得不說下去。即便她已看見父親因為那回憶和訴說而緊捂住自己的胸口，額頭上都是汗，渾濁的雙眼里也涌出了淚水。

父親患著極嚴重的心肌梗塞，醫(yī)生交代，尤受不得過度的悲傷等情緒波動。

即便蜻蜓已付出了相當大的努力，也取得了些成績，離她的成名還是遙遙無期。

她整天壓抑著，她的喜怒哀樂，她整個的情緒，都被文學給控制了。一個染上毒品的人什么反應，她就什么反應。千萬條理由匯集成一個最強烈、最堅硬的愿望：

我要成名！

什么都是虛的、假的，只有名氣是最堅硬的事實。有道是人活一口氣。在一種熱鍋上的螞蟻般團團轉(zhuǎn)的急迫下，一部起名《淫亂》的長篇小說的構思在一個神秘的時刻來到蜻蜓的心中。小說的主要故事是：

“我”的父親長期霸占著“我”，“我”和妹妹同性戀，“我”為了各種各樣的目的和不同的男人睡覺。在“我”人生的每一步，比如大三的升級考試，比如大學分配找工作，比如為了升一級工資，比如發(fā)表第一篇小說，都是跟男人怎樣怎樣睡覺得來的。小說以第一人稱寫。

“可以這樣寫的嗎？”在夜深人靜忽然醒來的時候，蜻蜓自己也會抱住肩忽然就爬到床底下去，她被自己的文字驚嚇著。人的承受力畢竟是有限的，何況是一個女人，即便是一個思想有些激進的現(xiàn)代女人，但畢竟，畢竟——

“只要能強烈地刺激人們的視覺效果。只要別人未寫過。一句話，只要能成名，什么都不在乎，什么都豁出去了！小說畢竟是小說，誰能因此給我定罪？”

或許是出于一種女人的直覺，蜻蜓預感出這樣的一部小說能鬧出些動靜來，她要去觸人們最敏感的神經(jīng)，動人們道德系統(tǒng)中的大忌諱，總之，她要去捅一捅社會這個馬蜂窩，捅一捅文壇這個馬蜂窩。有些影視明星的成名軌跡不明擺在那兒嗎？只要能鬧出動靜來，就能出名。

歷經(jīng)８個月的打磨，小說終于完成了。

世上還是好人多。好人的眼里揉不進一粒沙子。說起這部小說的投稿過程，有點意思。一位五十年代出生的編輯先看到了這部稿子：“你制造出了一只綠頭大蒼蠅，從糞坑里跑出來的！飛到哪里，哪里就臭哄哄一片。走開！拿著它馬上走開！”這位潔身自好的編輯臉色難看地嚷嚷，把手稿摔在蜻蜓的身上，揮著手作驅(qū)趕狀，同時跳過去把窗子打開，好透進一點新鮮空氣來，且以一種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嫌惡眼神看著蜻蜓。

蜻蜓敏感出了這一點，“這只是部小說啊。”她尷尬地解釋?！澳悴怀姓J？！”這位編輯情緒激烈著，“‘言為心聲，文如其人’！你還不承認？你想賴都賴不掉！”編輯快意著，抓著了一個人的小辮子的快意。

一位眼光獨特的出版商看了這部手稿后如獲至寶，對蜻蜓提出了具體的修改意見：將“我”就讀的大學和原來的工作單位，“我”父親的名字和所在的大學校名，“我”妹妹的名字和所就讀的大學，都改成蜻蜓這一部分生活內(nèi)容的真實面貌。以增加“我”的真實性。經(jīng)出版商精心打造的“一部自傳體的、融著美女作家蜻蜓錐心的血與淚的心靈史”新鮮出爐了。

小說出版后整個社會一片嘩然，各式各樣的文章登在小報上，亂成了一鍋粥：

是女作家還是淫女？

蜻蜓女士這部《淫亂》的小說到底說了什么？

不過是：

“來吧，來吧，只要你給我一點利益?！彬唑雅肯蚰腥藗兩l(fā)著她老女人的肉香。

“去啊，上啊，對你身邊能抓到手的每一個人，不管是親生父親，還是妹妹?！彬唑雅?，你真的就這樣饑不擇食？是個色情狂？

可恨、可氣、人神共憤的是，我們竟讓這樣變態(tài)的女人混進了文壇！高尚的文壇就真的后繼無人了？神圣的文壇就真的沒有謙謙君子把門了？就不怕一塊臭肉熏得滿鍋腥？

洗腳房、練歌廳、美容院、夜總匯，這個社會里有多么藏污納垢的地方可供蜻蜓之類的女人伸展拳腳啊，據(jù)說收入也頗豐，又何必來攪和神圣、高雅的文壇呢？其心態(tài)也無怪乎：既想當婊子，又要立牌坊。

（作者：鄭義）

你們的隱私揭夠了沒有？

到處是揭隱私的聲響和動作。膩了，想吐。

試想一下，我們走在路上，路邊上站滿了一個又一個的、撩開著自己的衣衫給我們看的人，那會是一種什么感覺？

這可真是一個商品時代啊，該賣的、能賣的，都賣出去了，實在沒什么可賣的了，至少還有一點隱私。只是如果連稍微能見點陽光的隱私都賣光了怎么辦？最后，好歹，還有一點丑聞。（作者：范了）

清潔的意義

感覺不好。作家準確地捕捉語言和感覺的能力令我感嘆不已。但整個的基調(diào)壞了，散發(fā)著生活腐敗糜爛的氣息。

但我是這樣難以自制地被文字和故事吸引著讀下去。這是一部怎樣的小說，尖銳的新鮮感，像是踞著我的骨頭。我能感覺到作家寫作時那種撕裂的感覺。我知道這里面寫出了什么。對人性的真實，即便是不同的個體，那真實也是千差萬別的，但對真實的東西，人的心靈有感應，像讀《絕對隱私》，我們確實感覺出了不同于言情小說里的東西。

我驚訝地捂住自己的嘴，我難堪地回過頭去。

忘了在哪里看過的一句話，一個完全敢講真話的人，就能成為一個偉大的作家。是這樣的么？誰能說自己真實的生活和心靈是處處干凈的？掀開種種的覆蓋，在陽光下晾曬，斑駁不堪的吧？文字首先應是一種過濾。

縱然有這樣那樣的瑕弊，但從沒有像當今這樣一個美好的時代，人們可以自由地表達自己和生活本身，不會因為一句話、一篇文章、一本書就遭受這樣那樣的厄運。但總得有所束縛的，面對我們的行為和文字，那是我們自身的審美，我們可以拿來示人的思想和行為，總得有些起碼的美感，這是文字的禁忌。面對生活的原生態(tài)，文字必須有所回避和繞開。傳統(tǒng)美的東西既然有那么久的生命力，終究有它的理由。如果現(xiàn)代、前衛(wèi)意味著對古典美的破壞，這樣的前衛(wèi)又有什么意義？

人在毀壞什么、踐踏什么的時候，有一種莫明的快意。讀這部小說時我有一種強烈的好奇和閱讀的快感，想必其他人也有，因而有了這部小說的熱銷。

說起來還是文學的作用到底在哪里的問題。是去探索人性的纖毫，使其暴露無遺，還是滿足人們的低級趣味、獵奇心理的消閑讀物，抑或凈化心靈，提升人們的道德意識，讓人性趨向于善美的工具？在這個經(jīng)濟猛長的年代，道德意識的墮落已是有目共睹的，作為人類靈魂工程師的作家們，如果自身就沒有道德意識，這個社會將會被引向何方？

教育價值和審美趨向，終究應是文學最根本的作用。

人性的很多東西都是丑的，我們自身和社會都在抑制那些，這是一場看不見的較量和戰(zhàn)爭，可丑惡如果可以在陽光下冠冕堂皇地生長，丑惡會長得更加旺盛，這是一種怎樣錯誤的導引。 （作者：高潔）

……

而蜻蜓不知在什么場合說的，也不知是真說的還是假說的一句“說我是淫女，我就是淫女。丑女人想當淫女還當不上呢?！?/p>

“天啊，女作家蜻蜓承認自己是淫女！”這句話以醒目的黑體字在一張又一張小報上出現(xiàn)，像又一聲驚雷，到處滾動。

和輿論一同紛紛揚揚的，是塞進出版商和蜻蜓各自腰包里的金錢。他們自然因這部書各發(fā)了一筆橫財。當《淫亂》人聲鼎沸，絕沒有塵埃落定的跡象時，蜻蜓和出版商兩個人在全市那家最高的旋轉(zhuǎn)餐廳上，各自都是一身世界名牌，餐桌上點了酒店里最貴的菜肴，兩個人扭頭看一眼下面的萬家燈火、蕓蕓眾生，然后心照不宣地相視一笑，舉起杯中的ＸＯ慶祝他們的合作成功。在斑駁的光影里，蜻蜓的笑其實是頗為凄涼、百味俱全的。

蜻蜓就這樣浮出水面了，帶著臉上的污跡斑斑。在太過擁擠的文壇里要想大紅大紫，要么就真的太過才華橫溢，要么就出點怪招。蜻蜓自己苦笑著，在她寫純美的東西的時候，激不起人們的一點興趣，而往自己的臉上抹黑的時候，她忽然就亮起來了。丑比美有著更強硬的力量么？雖然男作家也有反叛道德的，寫出《我是流氓我怕誰？》，寫《我愛美元》，因為兜里沒錢給父親找個妓女，也引起了文學圈的一點微小的波動，但遠不及蜻蜓鬧的動靜大，說不清、道不明，太容易招惹是非的女人啊。

蜻蜓父親早就隱約感覺到了周圍忽然而起的異樣，單位人對他的嘰嘰喳喳自不用說，一些陌生的不知來自何處的人也來到校園里遠遠地用異樣的眼神對著他指指點點。

父親疑惑不解的，還有蜻蜓最近出手的闊綽，接二連三地給他買了皮衣、西裝，給妹妹買了名貴的化妝品和時裝什么的。直到有一天，父親買報紙時無意中在書攤上看到了那本《淫亂》，封面上是女兒的照片，作者寫著女兒的名字，父親驚喜不已地，心里說女兒出書了怎么未告訴我呢，這便興高采烈地買了一本準備回家看，買了一本還不忍，又買了幾本，準備送給同一教研室的同事和親戚們顯擺顯擺。

這位高大文質(zhì)、白皙儒雅的數(shù)學系教授內(nèi)心仁愛悉心，妻子早年去世后，恐兩個心愛的女兒受委屈，這些年他一直獨身未娶，女兒的每一步成長都讓他快慰、欣喜，覺得也算對得起九泉之下的妻子。

夾著《淫亂》的父親在回家的路上這才發(fā)現(xiàn)，甚至在一些煙酒店的門口，寫著：“《淫亂》！《淫亂》！請看《淫亂》！”“《淫亂》到貨！”更別說一些書店、書攤上的宣傳廣告了，甚至在天橋上、馬路邊，一些平素在市場上賣雞蛋的老太太們也蹲在那里，雞蛋筐里裝滿了《淫亂》在賣。父親疑惑不已著，心想女兒到底寫出了一本怎樣的驚世之作，以至于這樣春天的柳絮般滿天飛了呢？恐怕連《紅樓夢》出世時也未見過這樣的陣勢吧。

回到家后的父親迫不急待地打開書看——

蜻蜓進門時，只見父親臉色發(fā)青、身體抖嗦不止地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指著蜻蜓：“你！你怎可以這樣血口噴人？”

蜻蜓看見了父親跟前的書，明白了一切，她知道這一刻是必然要來的，尷尬地說出了早就想好的話：“小說嘛，都是虛構的?！?/p>

“有些事情，必須一是一，二是二?！睌?shù)學系教授力爭。父親拼盡了最后一絲力氣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在《淫亂》的封面上用血書寫下了“我沒有！”幾個血跡斑斑的大字后，就那樣心臟病突發(fā)身亡。

隨后遭殃的是妹妹，男友棄她而去，到處是異樣地看著她的眼睛，大學里也有令她退學的跡象，因為她讀的是師范學院的教育系?！斑@姊妹關系，一刀兩斷了！”妹妹氣憤不已地給蜻蜓甩下這句話后，改名換姓，去了另一座城市生活。

“這對我的生活有多大的損失和妨礙呢？”蜻蜓自我安慰著，“唯有我的活是尊貴的。多少人的命也抵不上我一個人的。因為我和一項宏大的事業(yè)嫁接在了一起。我已經(jīng)不是我自己了，我的生命成為文學的一縷。在宏大輝煌的文學事業(yè)面前，少了一、二個家人，又算得了什么呢？但凡為了一項事業(yè)，總得有些人做出犧牲的，江姐不是為了革命而犧牲了嗎？最近的一架宇宙飛船出事，幾個宇航員不就是為了航天事業(yè)而犧牲了么？

我必須留下自己的活，誰知道我將來能寫出什么好作品來呢？只要活著。悲傷會傷身體，所以家人的事絲毫不能影響我的情緒。”那俯瞰一切生靈的目光原應是文學自身的，而現(xiàn)今，變成了蜻蜓自己的。再說，她現(xiàn)今孤身一人，不更陷于人生的艱難，更近于文學處境了么？磨難出文學。家人的失去，使她的生命里又多了一項體驗。

盛名之下的蜻蜓也已無法在熟悉的圈子里生活了，那些品頭論足，指指點點。她在遠離人群的地方買了一套房子，深居簡出，又開始下一部長篇的創(chuàng)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