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們在除夕之夜,圍爐話舊,這就有點近于“蟄伏”了。如果除夕下雪,給詩人們添了詩料,甚至于踏雪尋梅,此時的詩人儼然又是社會活動家了。
童年的除夕夜,每次外婆都將自家的爐火撥得紅紅火火,冒著肉香的鍋爐將團團圍坐的親人的笑臉照得喜氣洋洋。那時年幼無知,不懂什么叫詩韻,倒是走馬燈、鞭炮、望花筒那些玩意兒,好像特別耐咀嚼。是啊,有一年的除夕還下了一場大雪!
童年的歲月里,一年中最高興的時節(jié),自然要數(shù)除夕了。辭歲之后,從外婆處得到壓歲錢,紅紙包著,放在枕邊,只要過一宵,就可以隨意用了。那時睡在床上,看著紅包,想到明天就可以買鞭炮、刀槍、小人書……心里會不由得興奮起來。
按習俗,初一是不洗、不掃、不潑水、不用刀剪的,故除夕這天要做很多的事,殺雞當然是在除夕這天了。雞通常是母親殺,等我起床來到院子,地上已經(jīng)放著一個白瓷碗里盛著半碗冷卻的粘稠的雞血,母親拎著兩只僵直發(fā)青的雞爪子,正把濕漉漉的雞往熱水里反復浸燙。這只公雞是外婆前幾天買回來的,它有著鋸齒形的冠子,墨綠色的羽毛閃爍著光澤,每當微光乍時它就開始打鳴,攪亂我的美夢,而現(xiàn)在,這個熱烈呼喚光明的家伙,已經(jīng)成了春節(jié)的第一個祭品……從羽毛脫身而出的光裸,瘦小塌癟的尸體,讓人難以相信這就是那個神采奕奕的司晨者。你看它脖頸松垂,緊閉兩眼,肉粉色的身體被打開,內(nèi)臟被掏光。既失去了美麗的羽毛又失去了內(nèi)臟,在前往死亡的路上它已被脫得精光。
古代的祭祀儀式,是建立在牲畜替代的死亡上的。必須有血,節(jié)日才顯得醒目。春節(jié),是變得鮮紅的日子。
看完了春節(jié)的祭祀儀式,我發(fā)現(xiàn),舊年留下了最后的禮物:雪。
雪在繼續(xù)。地上已積了厚厚一層,說明從昨夜就開始了——雪悄悄繞過夢境,使夢境中,葉脈般纖細又交錯的小徑能夠通往黎明……我站在屋檐下仔細聆聽,落雪的時候多么靜謐。在雪天,我們?nèi)切腋5拿@孩子,只要閉上眼睛,就等于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包括悄無聲音的寒冷……除夕的雪和童話相仿,都透明,晶瑩,鉆石一樣閃亮,開花一樣短暫又無聲,而童話就像雪終將融化——大概是當心雪的融化,兩個弟弟沖到院子里忙著堆雪人,我站在一邊看著他們。飄落的雪花在我的舌尖上降落又消融,它的甜在回憶中比真實更持久,像年糕上的幾粒白砂糖。
下午,美的食物跟隨著節(jié)日來到了舌尖,托盤上盛著水果,湯鍋里煮好了排骨蘿卜湯,大瓷盤里堆滿了饞眼的油炸紅綠絲,外婆在案板上排列放著飽滿的肉餡包子,原本空蕩蕩的食品筒放滿了酥皮糕點,一塊塊松脆的糖果在我嘴里甜蜜地化開,母親在鐵鍋里翻炒的葵花子也傳出陣陣香氣。
母親平時節(jié)省開銷,似乎就是為了積攢下來留待春節(jié)加以揮霍。這時節(jié)儉變成了慷慨,謹慎變得松弛,我們也從作業(yè)和家長的訓斥中解放出來,為所欲為,而我卻由此受到了處罰。我手背在身后,雙腳并攏,貼墻站在屋檐下,難受地看著雪地里追逐嬉戲的弟妹,并難堪得接受著別人的詢問。我一抬頭,樓上廂房的窗前站著理發(fā)師馮先生的女兒,大概她猜到我犯了錯誤,看著我捂住嘴在笑,樣子憨態(tài)可掬,笑容里,發(fā)梢間,盈滿了少女的倩色,現(xiàn)在回想起來,已經(jīng)是太過遙遠的事了,但她婷婷的身姿,竟然在我眼前鮮活起來。
我的錯誤是在偷吃放在高處的油炸藕圓子時,打碎了一瓶芝麻油。因為春節(jié)的許多特別的約定:不說不吉利的話,不打孩子,大年初一不倒垃圾等等,心疼不已又氣得發(fā)抖的外婆才按捺住自己,將我從輕發(fā)落:罰站一個小時,對我的過失給予少有的寬容。倒是二弟幸災(zāi)樂禍的樣子,出出進進的,專門在我腳周圍砸響幾個落地響。
到吃午飯時我被解放了。雖然還有一點委曲的樣子,但春節(jié)是低沉音樂中突然提升的部分,是經(jīng)砂紙打磨后從塵垢中露出的一小塊銀子般的光亮。我又變得無拘無束的,只管肚子豐收,無名的喜悅擴大在我們無邪的眼睛里——我們還不知道要面對怎樣伏筆深藏的未來,也沒有興趣推測它留給記憶的遺產(chǎn)會有多少,只是比大人更熱烈地歡迎著節(jié)日的氣氛。吃過晚飯,信佛的外婆敬神去了,對整天煙熏火燎的灶神也尊重起來,我們則提著幾天前買的走馬燈沖出院子。
來到巷道里,看到遠遠近近飄動的燈籠,卻看不到提著燈籠的孩子——矮小活潑的蒙面人,這更增加了夜晚的寓言性質(zhì)。當巷道里的小伙伴把燈籠聚攏在一起,夜晚壓低的檐角,就筑起一座金色的蜂巢,在雪地的襯托下,顯得特別的壯美,好像燈苗搬移著這個夜晚。有時莽撞的孩子提著燈籠奔跑,也會使火苗改變方向,然后燃著了的燈籠就像魔鬼的黑舌頭舔進嘴里的棉花糖,消失得一點不留痕跡。
我們正玩得高興,巷道里走來了許多拿著鞭炮和禮花的大人,后面跟著一群孩子,我感到春節(jié)的一場盛大的縱火儀式就要開始了。膽大的男人堅持用手捏著鞭炮放,小孩子喜歡親手點燃咝咝作響的引線,而我則迷戀一種叫“升高”的禮花炮,捻子點燃后握在手里,每一顆彩珠離開線筒時都會帶來輕微的震蕩,它們拖著明亮的弧線最后在空中閃耀,過于壯闊的美則讓我虛弱。到處是天邊的焰火、爆竹的紙屑,就像是落了最熱烈的花瓣,碎了的點點紅色映在小巷的雪地上。那些帶著燈籠興奮地跑來跑去的小伙伴,不知道橘色的焰火正因他們的走動在黑色襯底中變了圖形……
聽到母親的呼叫,才想起外婆說要守歲的事?;氐轿堇镒艘粫?,想起昨天買到的望花筒,就拿出來玩,從望花筒的這邊張望,每次輕輕的旋轉(zhuǎn),里面就展現(xiàn)璀璨的新圖案——沉迷在似乎是無限的變幻里,萬花筒的偉大魔力,它用簡單材質(zhì)構(gòu)造輝煌宮殿,用微小的種粒,鋪開朗闊的春天。那輕飄、瑣碎、暫時的彩色紙屑,卻讓我對美保持了永久的饑餓。
玩著玩著,外婆走過來了,臉上笑開了一朵菊花,她用細瓷的藍花大盤裝滿熱騰騰的米糕,端端正正地放在我們的面前。米糕白白的松松的,上面堆著的紅紅綠綠的絲條和紅糖蜜的香氣已迎面撲來。我細嚼慢咽,總想品出讓我念念不忘的那種味道來。
突然,幾聲巨響破空而來,打破了小巷的寂靜,轟隆隆的花炮聲,噼噼啪啪的鞭炮聲將小巷炸得通明透亮。
我還未來得及細細品嘗完一塊米糕,我還未洗心革面,新年就披著成千朵燃燒的火焰以武士般迅雷不及掩耳的快捷來到了,緊接著一陣震耳欲聾的叫喊聲,人們沖出了家門,擁在了巷道。霎時間,天上華光流彩,天地間斑斕絢麗成一體。
小巷的溫度升高了,空氣中彌漫著花炮的暖意,使得這個年三十的雪夜竟有了幽靜宜人的深秋的氣息。南城墻上的枇杷樹枝搖過來一陣陣清香,清香中透著迷人的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