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冥有魚

白薇盛裝坐在我對面，妖嬈的紅唇開開合合。白薇說今天要去和男朋友約會，身上涂了香奈兒香水。白薇說女人要有致命的熱情，拴住男人才可以贏得天下。白薇說她同男朋友的魚水之歡會讓他長在她床上，一輩子不愿挪動。白薇說她男朋友永遠(yuǎn)不會離開她，因為她身上匯集了所有女人的誘惑和魅力。

白薇有這個能力，我深信不疑。

在這個時刻我總是那樣地愛著白薇，她俯視天下男人的神態(tài)真叫我癡迷。她的思想精致得如同她的面孔，這使我愛她僅亞于愛林松。我說，沒有林松我會對世界絕望，沒有你我會對世界絕食。

于是，白薇憤怒了，憤怒我的不爭氣。她叫喊，女人不能這樣，打算吊死在男人身上的女人最終一定會吊死，吐出長舌頭。對付變心的男人需利索干脆，掉頭就走，不哭不鬧，還要記得挺胸抬頭目視前方。你必須學(xué)會享受生命，這世上的燈紅酒綠容不得你唯男人馬首是瞻。

我內(nèi)心激越如潮。是的，這才對?覡為什么我會這么軟弱，看看人家白薇。

我說好吧那就這樣，假如林松愛上別的女人了，我就立刻同他離婚，他打著滾哀求也不行。白薇拍拍我的肩膀，清揚(yáng)，這才是你。

白薇是我今生的最甜美的一顆糖，有她在我就神采飛揚(yáng)。她給我所有孤傲的理由，教會我怎樣才算一個徹底的女人。徹底的女人自然是要美麗智慧皆備，當(dāng)然還要懂得對男人主動出擊，抑或主動放棄。

白薇在這時候收起了笑臉，人未開口眼里竟先流淌出同情。她說，清揚(yáng)，那么既然這樣，我有個事情得告訴你。

我曾在心底演練了Ｎ次轉(zhuǎn)身走人的一場，只是事情來臨的時候，我依然像一棵霜打的花，連葉子都伏在了地上。白薇說，林松有了別的女人。

二

林松從門外進(jìn)來，披一身夜色的蒼茫，他臉上依然有著溫柔的笑。清揚(yáng)，怎么還不睡呢?覠

我抱著靠背，身上冷得發(fā)抖。在這個空闊的房子里，我已經(jīng)坐了兩個小時，在黑暗里咬牙切齒，抑或涕淚滂沱。林松過來吻我的額頭，我甩開他的擁抱。林松驚訝地看著我，清揚(yáng)，生氣了嗎，同事欺負(fù)你了?覠

我隔著一米的距離看著林松，這個男人曾讓我多么地?zé)釔郏ù丝?。我迷戀他的唇，他的肩，他總是散發(fā)著溫暖與踏實的目光?？扇缃?，這一切看起來都像天大的笑話與諷刺。我想對他說，我們分手吧，我知道你有了別的女人，你背叛了最初的愛情，這一切無法復(fù)原，各自散了吧，尋找幸福，接受懲罰。

是的，我應(yīng)該這樣說，白薇這樣教我，這樣會使我高貴而純粹?？晌覜]有。我真恨自己的無能。我把絕情的話語逼到嗓心，可它們沖出來時卻全然變了味道。我在爆發(fā)的那一刻哭著撲向林松。我說，林松，我愛你。

三

我在明凈的月光下?lián)崦炙墒焖哪?，這個男人屬于我。我多想和他終老一生，找個沒人的山谷，日出日落，自給自足，神仙一樣自在。可現(xiàn)在他的心里裝著另一個女人的影子。白薇不會欺騙我。從小到大，她沒有騙過我一次，哪怕是善意的謊言。

白薇說，那個女人苦戀林松好久，住在這個城市的另一端。林松每周日的晚上都要和她共度良宵。她說，林松一定也愛那個女人。

是的，每個周日。這令我對白薇的話深信不疑。近一年來，林松每個周日都在公司留宿，他說周一要開晨會，有無數(shù)的材料要整理到深夜，索性不回去，他知道我神經(jīng)衰弱，一旦驚醒便不能入睡。他是這樣地疼愛我，捧在掌心，以致我從沒有懷疑他所說的任何一句話。我至今不敢相信林松會有別的愛情，因為我們結(jié)婚三年依然同初戀一樣纏綿，但白薇說的沒錯，這種表面的繁榮只是假象，是男人對女人愧疚的彌補(bǔ)，是婚姻的杜冷丁。

于是，一切浮出水面。原本看似平常的事情，如今都找到了準(zhǔn)確的理由。他曾半夜倚在窗邊憂郁地抽煙；他曾讀完一條條短信后慌忙地刪掉；他曾在洗手間里打電話，聲音壓得很低；他曾在情人節(jié)的那天晚歸，帶著疲憊的眼神送給我一束鮮艷的玫瑰。而這一切，他只解釋為工作的壓力，垃圾短信，客戶的糾纏，和公司的應(yīng)酬。更可悲的，對于這些，我竟從沒有懷疑。我們的愛情從一開始就近乎完美，這完美一直持續(xù)到現(xiàn)在，至少表面如此。

四

我堅信女人應(yīng)該獨(dú)立堅強(qiáng)如白薇，但我模仿得不夠徹底。我只能放開，但無法放棄。很多人說婚姻像手里的沙，抓得越緊它流失得越快。我不會大吵大鬧，同歸于盡，那不合我的原則，但我也沒有灑脫到掉頭就走，不給對方絲毫的機(jī)會。很多時候，理論遠(yuǎn)比實踐容易。面對婚姻，每個人都擅長眼高手低。

我打算給林松一段時間，因為我相信心底深處他愛的是我。一個男人不可能精心應(yīng)付一個不愛的女人七年之久，更何況，我們有愛情，盡管這愛情如今傷了風(fēng)。我想總有一天他會明白，他只是留戀某處的鳥語花香，但最終遮風(fēng)擋雨的，還是自己的家。

我微笑著看林松盡量輕松地編造出一些借口，這些借口并不完美，比如，這個客戶實在麻煩，我打個電話，這里吵。林松急匆匆地走出去，我知道電話對面是個女人撒嬌的聲音?？晌乙呀?jīng)答應(yīng)自己，給他一個空閑，讓他交割心結(jié)，不到萬不得已，不要揭開傷疤。每個周日，我依然守著空闊的房子，黑暗里只有空調(diào)微微的響聲。不知道這個城市的某個角落里，是誰抱著林松——我的丈夫在酣睡。我能忍受他躲在角落里神秘地低語，能忍受他在餐廳里偷偷地寫短信，可是卻難以忍受他同另一個女人纏綿，于激情中深情地叫喊她的名字。更何況，我要親自送他出門，看他前去赴約，臉上還要掛上甜蜜的笑。

這近乎殘酷。我承認(rèn)自己是一個世俗的女人，小心眼，不豁達(dá)。有時候我在偷偷地思考，假若一切我并不知曉，日子或許在謊言中依然幸福?？墒呛苓z憾，如今我什么都明白，一件事物一旦揭開面紗，它的本質(zhì)便會刺得你淚流滿面，絲毫不留情。

于是，我去找白薇。我想我堅持不下來了，我要趴在她的身上稀里嘩啦。

五

白薇在咖啡廳里繃緊了嘴唇，遞給我一張張紙巾，看著我把眼淚和睫毛膏都抹在上面。她說，清揚(yáng)，分手吧，愛情不容得背叛，哪怕他回頭，也已經(jīng)沒有意義，那是世上最嬌嫩的東西。

我想白薇不會懂得維持一段婚姻是多么的辛苦，她是單身白領(lǐng)，有著使不完的精力和思想。兩個相愛的人一旦有婚約，便是今生綁在了一起，若要分開，只能兩敗俱傷，留下兩道無法治愈的心痕。很多時候，給對方悔過的機(jī)會，也是給愛情一個全新的生命。

我說，他還是愛我的，我完全感覺得到。他對我百依百順，聽我訴苦，替我擔(dān)憂，把我照顧得像新生的嬰兒，我一直以來都幸福得像個小熊，包括現(xiàn)在。我還，我還不忍放棄。

白薇攪動咖啡的手指微微一停。她抬起頭來，看著我的眼睛。清揚(yáng)，知道為什么他愛上別的女人嗎，他太在意你了。他怕你難過，怕你覺得無聊，怕你對想象中的愛情失落。他不愿像別的男人一樣對自己的妻子傾訴心里的壓力和苦悶，因為在他眼里，他的妻子經(jīng)不起這么沉重的憂愁。他每天都在疲憊，應(yīng)付完社會應(yīng)付愛情，于是他只能找別的女人，因為在那里他才可以像個孩子，接受最溫暖的疼愛和照顧。很多時候，男人比女人更脆弱。

白薇說，清揚(yáng)，不如放開他吧。一直以來，你，讓他太累了。當(dāng)愛情累了，愛情的主角，是會逃跑的。

我轉(zhuǎn)過頭看窗外熙攘的人群，今天的天氣可真夠壞，低低的云讓人沉悶。

我想，我的確應(yīng)該和林松談?wù)劻恕?/p>

六

林松從公司回家，像往常一樣套上圍裙走進(jìn)廚房。清揚(yáng)，看我給你做你最愛吃的西湖醋魚，那味道肯定比飯店的妙，饞死你。

林松把廚房搞得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我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丈夫忙碌的身影，淚眼模糊。今晚無論如何，我要和他談?wù)?，好好地?/p>

我在客廳靜靜地等待林松出來，手機(jī)響了，林松大聲喊道，清揚(yáng)，替我接一下電話先。

理論上講，這本來是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電話。林松約好一個客戶談生意，大約便是這個時間通話。林松一定以為定是那個客戶無疑，這么說來這個電話無比安全，只是，他失算了。我按下接聽鍵，里面?zhèn)鱽硪粋€女子慵懶的聲音，女子說，她今晚和你攤牌，給我一個答復(fù)。

是白薇。她的聲音化成風(fēng)我也不會認(rèn)錯。我迅速掛掉了電話，在一瞬間天旋地轉(zhuǎn)。

林松端著醋魚出來，問，是誰?覠我說，白薇。林松手里的盤子跌落在地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音。

我總是像一個和藹的傻瓜，用溫暖的微笑迎接或明或暗擊打過來的拳頭。

七

我和林松背對背躺在床上，月光如水，這本是男歡女愛的好時候，而我卻被最愛的丈夫和最好的女友糾纏得不能入睡。

我的丈夫林松，我的女友白薇。他們?nèi)绱诵量嗟卦诘叵孪鄲?，還要小心地隱瞞，給我一份繁榮的愛情和友情。我已不想去控訴這個世界多么的黑暗冷酷，不再可憐自己為何被欺騙得這樣徹底。我想白薇一定是累了，堅持不下去了，才會告訴我林松有了別的女人，教我形形色色的理論，讓我放他而去。我擁有林松的愛已經(jīng)太多，她卻只能得到一個周日的夜晚。

一直以來，總以為我是最委屈的一個，要眼看著丈夫有情人，卻還得裝作毫不知情，如今看來，我錯了。比我辛苦的還有更多，比如白薇，比如林松。

我想白薇說的很對，是我讓他的愛情生了疹子。我不是一個好的妻子，這一點(diǎn)上甚至不如我如今的情敵白薇。白薇總是聰明得令人望而卻步。只是，即便聰明如她也會有差錯。今晚我本不想和林松攤牌，繼而吵鬧分手，我只想告訴他，我打算做一個貼心的妻子，盡最大的努力。

我伸出手來，撫摸我辛苦的丈夫，觸手所及的，滿是流淌的淚水。林松翻身坐起，清揚(yáng)，我……我用手指輕輕抵住他的嘴唇，噓，什么都不要講，睡覺吧。

八

我把一杯牛奶放在桌上，加了淡淡的砂糖。我做了豐盛的早餐，喚林松起床。林松看著一桌盛宴，竟有些慌亂，他局促地說，清揚(yáng)，這怎么好，辛苦你了。我給林松遞過筷子，快吃，你還要上班。

這場婚姻的疾病中，沒有對錯。每個人都要承擔(dān)責(zé)任，包括自認(rèn)為受害者的我，我要感謝白薇，讓我學(xué)會了經(jīng)營婚姻，做一個合格的妻子。好的妻子，當(dāng)是他的朋友，母親，妹妹，情人，我想，我會做得到。我經(jīng)歷過大大小小的考試，這一場，同樣不會敗落。

我開始注意林松的情緒，每天下班后不再和女友消遣，而是早早地回家張羅一桌晚飯，做好他最愛吃的糖醋排骨和燒茄子。他高興的時候我會陪他看喜歡的球賽，難過時候我會聽他說話，不再要求他隨時隨地陪我開心，替我解悶。慢慢的，我知道了他許多愁苦，生意的，人情的，家庭的，知道了每天疼我如斯的林松竟是如此的不易，而這份理解，又遲到了多久。我把臥室布置得溫馨浪漫，去商店買曾被我認(rèn)為“淫蕩”的內(nèi)衣，灑上香水，略施脂粉。我從浴室出來，林松驚訝地看著我，失去了語言和動作，我們仿佛回到新婚初夜，那鋪天蓋地的幸福感竟然讓我想流淚。林松說，清揚(yáng)，你今晚像一顆成熟的蜜桃。

請不要說人生像一場戲。戲劇可以一遍遍上演，但人生只有一次。亡羊補(bǔ)牢，或許是唯一的辦法，更何況，那迷途的小羊本是眷戀著家園。又一個周日如期而至，林松掛上了難以掩飾的焦慮。他依然對我微笑著，小心地聆聽著我每一句話，但微笑背后遮不住倉皇失措。我煲好冬瓜排骨湯，放在保溫桶里遞給林松。晚上辦公你會餓，帶上吃吧，熱熱的，你最喜歡。

林松接過去，眼里露出艱難的神情。我拍拍他的肩膀，去吧，去辦你的事情，只是，林松，你的人今晚不能陪伴我，但，你的愛情要留下，永久留下。

林松怔怔地看著我，我伸出手來理理他額前的亂發(fā)，他依然那么帥氣，同七年前無異，只是，多了一分滄桑與忍耐。林松突然把我摟進(jìn)懷里，清揚(yáng)，我哪里都不去，我一輩子和你在一起。

我伏在林松溫暖的胸前，傾聽他的心跳，淚流滿面，這眼淚，如此辛酸，又是這樣甜美。

我想我今生會是一個幸福的女人。是的，一定會。

九

我和白薇在酒吧約會，妖嬈的白薇看上去有些憔悴，精致的妝容下帶著淺淺憂傷。這真是一個吸引著男人和女人的人，即便是憂愁，也病若西子，每一個姿態(tài)都是嫵媚。

白薇問，怎樣了，你和林松。

我摩挲著高腳的酒杯，那里面有晶瑩的液體。我對白薇說，其實，從來就沒有存在過那個女人，我想他們看錯了。我和他一直相愛如初，沒人能分享這份愛，我這樣認(rèn)為，他也是。我們打算生一個孩子。林松說，有了孩子，我和他便再也不會走散。

我看見蒼白瞬間泛起在白薇臉上，她的眼里閃過絕望的神色，它像流星一樣劃過，很快歸于寧靜。我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如此地愛著白薇，縱然這一切擺在眼前，再也回不到從前，但是，或許，愛過就永遠(yuǎn)地刻下痕跡，一廂情愿地試圖抹殺，只能使它更深刻地提醒你，你曾有多愛他，抑或是她。就像我之于林松，就像我之于白薇。

白薇軟軟地陷在座椅里。那么清揚(yáng)，你是如何讓林松這樣愛你？

我對著迷人的白薇輕聲笑語，其實，男人就像愛吃葡萄的狐貍，總是眼望著樹上的一串串晶瑩。只是，再聰明的狐貍，終究有一個獵人能將它征服，那是他一生的劫難和幸福，躲也躲不過去。

白薇咬著杯沿若有所思，是的，你是對的，每人的愛情都有定數(shù)，試圖竊取愛情的狐貍精，總是不得善終，命當(dāng)如此。來吧清揚(yáng)，為你的幸福干杯。

我們輕輕碰一碰酒杯，一飲而盡。雞尾酒略帶隱隱的苦澀，但愿苦澀過后，唇齒間余留的，是沁人的芬芳。

其實，我和白薇都說錯了。這世間的背叛與忠誠，愛恨與情愁，原本都是自尋煩惱，又與狐貍何干。

（責(zé)編／孫建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