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紅衛(wèi)
月色漸淡,河里有月的倒影,以及剪影般的一船二人。持漿的小女孩叫水荷,坐在船頭忙 碌收卡(一種捕魚工具)的是小女孩的父親水伯。小女孩哼著歌謠,悅耳的旋律在這如裹薄紗 的靜夜中,悠悠回蕩。
水荷比我大兩歲,和我同在老槐樹旁的學校念小學三年級,她不像其它漁船上的女孩赤光 腳掛鼻涕,秀氣。我們都叫她水丫頭,全村只有了站在黑板前的男人(我父親),喊他水荷。
水伯沒有水嬸,水荷是水伯在大橋邊撿回來的。村里人閑得慌,閑得無聊,謠傳水荷是小 隊長的女兒,因為水荷的鼻子和眼睛簡直就跟小隊長一個模樣,再加上小隊長跟水伯是多年 的酒友,兩人“賭東東”,小隊長輸了水荷半學期的學費。
水荷莊上沒有固定的家,她家是一條艙上蓋著蘆葦棚子,隨著季節(jié)遷移的漁船。
父親曾讓我們寫過關于理想的作文,我們都說長大后要做科學家、解放軍……水荷不同, 她最大的心愿:讓水伯坐瓦房,天天喝王老五家的大麥酒。
水伯喜歡喝兩盅,每天沒有兩盅下肚,夜里睡不著。好在那時水清河暢,魚蝦成群,春撈 秋捕,卡不空張。日子也還能緊巴巴地過。
一到寒冬臘月,河里結了厚厚一層冰,扔塊大磚頭,“呼”地一聲劃條白印,滑到河對面 。無魚可取,白伯常掖著破棉襖領著水荷到小隊長家沾光。
去的次數(shù)多了,小隊長家的雙胞胎兒子,大瓜、二瓜走在村里到處嘻唱:水丫頭,沒有媽 ,不干活,帶個老頭來搶家。水伯一笑了之不當回事,水荷要強,流了幾次淚,再也不跨小 隊長家的門。
水荷功課不好,上課打瞌睡,一首《愛蓮說》,抄了幾十遍,照樣背不全。換了別人,父 親早就大發(fā)雷霆,火冒三丈。父親從不責備水荷,他說水荷忙,水荷做作業(yè)要等水伯喝完酒 才有上桌子伏。
我曾親眼看見纖瘦的水荷洗衣做飯,挑桶賣魚。清晨,當我坐在門檻上揉著惺忪的睡眼, 喝著粥。一聲脆脆地“賣魚喲!賣魚喲!”帶著濕漉漉的氣息飄蕩在巷口。一根扁擔,兩只圓 桶,圓桶里有鳊魚、鯽魚、昂刺等種類繁多的魚蝦。水荷賣魚不要秤,錢的多少任憑給。鄉(xiāng) 親們都知道水伯的難處,每次只有多給,從沒少過。誰家到了親戚,手頭又不方便,從圓桶 里拎條魚掂掂:“水丫頭,七角錢,記個賬。”水荷也不計較,微抿唇,笑著應答。長長的 辮子系一藍布條,像只蝴蝶,從這個巷口飛到另一個巷口。
也許是父親教水荷的緣故,四時八節(jié),水伯總是讓水荷給家里拎些魚蝦之類,母親每次都 還些米呀面呀。
有一年。中秋節(jié),父親請水伯水荷上岸吃晚飯。兩個大男人開懷暢飲談笑風生,從收成扯 到男人,從男人扯到女人,又從女人扯到孩子。扯到勁頭上,母親搭訕插了句:水丫頭不僅 好看,還很懂事。水伯摸著下巴笑咪咪地說:“嬸子,要不,將來讓水丫頭做你家媳婦?!?母親摸摸水荷的頭,一連說四聲“好”。皎潔的月光下,水荷臉頰頓時浮現(xiàn)兩朵紅暈,低著 頭,一個米粒一個米粒,慢慢扒著飯。水荷臉皮薄,害羞。
星期天,水荷賣完魚不用急匆匆往學校里趕,稍閑此,我們去找九叔講故事。九叔的故事 ,跟他肚子里酒蟲一樣多。水荷聽故事特別細心,微笑、憂愁、嘆息、含淚……表情隨著故 事人物的命運在變化。
水荷時常故事沒聽完,就挑著兩只空木桶回家了,家里還有一大堆事情等她去做。離去是 ,水荷總是戀戀不舍,河水般清澈的大眼睛充滿遺憾。第二天上學,我就故弄玄虛。把聽來 的故事講給她聽。我講故事很差,張冠李戴,驢頭不對馬嘴。
水荷依舊聽得很認真。她深信我講的每一個故事,她深信她信任的每一個人。
在添油加醋的故事聲中,我們畢了業(yè)。我去城里念初中,水荷沒再讀書。每年放寒暑假, 月朗星稀的晚上,只要我往水伯船尾的葦棚上扔塊土坷走后門,船梢立即會飄出那張清純笑 臉。水荷長高了,短小的衣裳使胸前更加突兀,全身散發(fā)出沁人肺腑的清香,像池塘里含苞 欲放的粉荷。一朵矜持的粉荷。
后來,我繼續(xù)上高中,水荷去了外地打工。水荷到底去了哪里,村里沒人知道,就像沒人 知道她是從哪來的一樣。
時光荏苒,再次聽到水荷的消息,是二瓜進城,到單位找人幫他選購電器。中午觥籌交錯 間,二瓜說:前些日子,水荷曾回去過,魚網(wǎng)式的褂子,裙子比我老婆的褲頭還要短,黃間 發(fā),藍眼眶,耳環(huán)垂到肩,嘴唇紅得像剛喝過血。待了半天,臨走,隨手在漁船上,丟給水 伯厚厚一沓鈔票,鉆進了一個禿頂中年人的汽車。那汽車模樣丑,像黑棺材。二瓜說“黑棺 材”三個字時,咬牙切齒,忿忿不平。
這么多年來,我一直認為,那次二瓜醉了,說的酒話。在我心中,水荷永遠是那個要強的 水荷,水荷永遠是那個清純的水荷。永遠!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