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 芳
從前在中國大陸,一般民間娛樂場所,除了電影院、戲園子,應屬說書場吧。說書場地方都不大,能容下五六十個聽眾的已經不算小了。有些在茶樓酒肆中附設的說書場,只有二三十個座位,甚至更少。座位多為長條板凳。講臺上(有的沒有臺)是一張小書桌、一把椅子。桌上放一杯茶、一本翻開的書;但說書者從來不看,書上的情節(jié)對話,他早就背得滾瓜爛熟。說書先生的樣子多半很斯文,身著灰布或藍布長袍、青布鞋,天熱時手上還少不了一把折扇。他像老師上課一樣走到講臺上,常常是先坐下來開講,講到興起時便眉飛色舞地起身離座,隨著書中情節(jié)而表演。聲音表情、肢體語言并用,聽眾便不由得不跟著他的喜怒哀樂而如癡如醉,以致不少人每到說書時間,必會前去捧場,很像現(xiàn)代有些人迷電視連續(xù)劇一樣。開講的內容包羅很廣,如三國演義、水滸傳、濟公傳、西游記以及社會言情、武俠小說等等,都是說書的好材料。當時,教育不普及,不能閱讀的人很多,借著聽書可以增進不少知識。這確是一項很好的社會文教活動。
三十多年前在臺北的淡水河畔,曾有一處露天說書場,在夏季營業(yè)。星期日約二三好友,閑坐其中,一面喝茶,一面聽書,河上清風陣陣吹送,心情十分愉悅舒暢。
在我家里也曾有過一個小小說書場,聽眾只有四人,那是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在湘西沅陵,與縣城隔著一條河的太常村里,沿河一條小路邊,有茅屋三間,就是我的家。一對年紀不算大的夫婦帶著一女兩兒,住在那里過著簡樸得近于窮困的日子。但是,由于對抗戰(zhàn)勝利都懷著希望和信心,生活雖然艱苦,仍在苦中有樂。記得那時最感快樂的事情之一,就是到圖書館去借書。正巧那時縣立圖書館為防敵機轟炸,從對岸搬到了鄉(xiāng)下。由我家走完一條村中大路,再穿過幾條田間小徑,不到一小時工夫,就到達圖書館了。我們姐弟三人常常跑去借書,每人都借好幾本帶回家看。閑暇時刻,一家人除了母親坐在椅上納鞋底外,都捧著書本看得津津有味。母親小時沒正式念過書,自學的一點詞匯有限,沒有能力閱讀。
有一天,我忽然靈機一動:何不念書給母親聽?大家都認為這是個好主意。從那天起,晚飯后就成了我家的說書時間。到時候先把煤油燈加滿煤油,擦亮玻璃燈罩,把燈芯捻高,泡上一壺茶,便準備開始說書。由父親、大弟和我輪流任說書人,母親和尚在念小學的小弟是純聽眾。說書與講故事或念書不同:講故事不夠細膩,念書則生硬無趣,而說書有點像上演一人兼飾數(shù)角但不化妝的連續(xù)劇,外加旁白,頗能引人入勝。
一開始,我們這三個說書人只能對著書念,略去或變換書中比較難懂的詞句。漸漸地熟能生巧;一段時間以后,我們都能把書中的對話在語氣、聲量、音色等方面盡量說得傳神,敘述部分也盡量投入感情,控制聲音的抑揚頓挫,終于使念書步向了說書的境界。母親和小弟都聽得十分著迷。為了慰勞我們,在夏天,母親常煮好一鍋價廉味美的綠豆湯給大家消夜。喝完綠豆湯,休息一會,大家再拿起蒲扇,輕搖著進入大觀園或花果山,直逛到深夜,才依依不舍地離開。在冬天,我們常在火盆的炭灰里埋入一些紅薯或苗人背下山來兜售的板栗,一時烤紅薯發(fā)出甜香,栗子噼啪輕聲爆裂,這時屋外雖有微雪,而在這間茅屋里,每個人的心里卻都裝滿了快樂與安寧。
一批書說完了,趕緊又去換借一批。兩三年下來,圖書館里較精彩的小說幾乎都讓我們說完了。接下去便借翻譯小說。無論哪一類,母親都愛聽而且十分專注地聽。母親的記憶力極好,說過的書她都記得。每當談起書中人物,像諸葛亮、宋江、多九公、虎妞、金燕熙、沈鳳喜、孟麗君……甚至洋人大衛(wèi)·克博菲爾、簡愛、郝思嘉等等,她都對他們熟悉得像談起親朋好友一樣。母親好像交了許多新朋友,心里非常高興。
回首前塵往事,匆匆已逾四十年。如今父母親均已作古,弟弟們則天各一方,但每次想起昔日在斗室中的說書情趣,悵惘之外,仍能感到一些溫馨與甜蜜。
(選自臺灣《一條流動的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