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景林
人生若真如一場大夢,這個夢倒也很有趣的。在這個大夢里,一定還有長長短短,深深淺淺,肥肥瘦瘦,甜甜苦苦,無數(shù)無數(shù)的小夢。
——朱自清《〈憶〉跋》
人生的旅途中,會遇到一個又一個十字路口。站在十字街頭,你可以暫停片刻,選擇一條要走的路;卻不可以長久地徘徊,這不是一己愿與不愿,而是生活不能夠允許的。南、北、東、西,你總得沿著一條路走去。有的人,也許以為前面的路坦直而寬廣,甚至鋪滿鮮花;有的人,或許預感到前面的路坎坷而曲折,甚至布滿荊棘。但是,不管怎樣,人們舉足向前的時候往往懷著一種美好的向往,有著一個美麗的夢幻,只是大小、遠近不同罷了。我的大半生已過去了,回過頭來看自己所走過的路,遇到過兩個重要的十字路口,所謂“重要”,那是一經(jīng)踏上了所選擇的路,就改變了我一生的夢境。我所遇到的兩個十字路口,一個是在高中畢業(yè)時,另一個是在大學畢業(yè)時。
我是在石家莊市第一中學高中畢業(yè)的。那是1980年6月,我們班的同學都在抓緊時間復習功課,準備參加全國高考。就在這個時候,我們的班主任王宗澤老師告訴我們,市公安局要招收8名應屆高中生,同學自愿報名。我是迎接高考還是報名應招——去當一名公安戰(zhàn)士?在這個十字路口,我絲毫沒有猶豫,決然選擇了后者。我當時為何這樣決斷?這需要將話頭拉遠了說。
說起來真真有趣,甚至可笑。我從小學學習時期就夢想?yún)④?,做一名解放軍站士。可笑的并非是我的夢想,不是么,一個孩子想長大參軍,立志保家衛(wèi)國,不僅不能說“可笑”,要說是“少年壯志”也不算過分罷!可笑者,是我遠不具備做戰(zhàn)士的起碼條件,我不單單身體瘦弱,而且眼睛近視。這些,那時我從沒想過。石家莊解放后,我因病休學兩年,病愈后還放過羊(這段生活頗有趣,以后我將另寫一篇小文)。有一次我的一位老家的叔叔(他是一位解放軍軍官)來家里,他對母親說:“現(xiàn)在是新社會了,條件好了,嫂子你應該讓孩子上學。”這位叔叔的一句話,讓母親開了竅。這個時候三姐經(jīng)過考試又被電業(yè)局錄取為打字員,家里的經(jīng)濟條件改善了,三姐也督促和鼓勵我繼續(xù)上學。于是,我就報考了石家莊大橋街初級小學三年級插班生。我的算術知識已忘得差不多光了,老師讓寫篇作文,題目是《我的志愿》,我寫的主要內容是我將來要參軍,做一個解放軍戰(zhàn)士,像《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一書里的保爾那樣為共產(chǎn)主義壯麗事業(yè)奮斗終生。老師說我寫得不錯,被錄取了。這里要說的是,保爾·柯察金這個小說中的形象,在我心中已成了“偶象”,覺得只有參軍,才能有保爾那種革命的生活,才能鍛煉出保爾那樣鋼鐵般的意志和勇往直前的精神。在保爾精神的鼓舞下,初小畢業(yè)前我成了這所學校第一批發(fā)展的共青團員,并當選為少先隊大隊長。接著,我順利地考入石家莊市第一完全小學校(新華路小學校的前身)的五年級。入學不久,那大概是1950年的深秋罷,全國開展了轟轟烈烈的“抗美援朝運動”,同學們積極報名參加志愿軍,我搶先報了名,但因年齡小。給刷了下來。沒有辦法,為了給“抗美援朝”略盡涓埃之力,我給志愿軍寫了一封慰問信,以《給志愿軍伯伯的一封信》為題,發(fā)表在《石家莊日報》上了。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發(fā)表的小文,表達了我對軍人的崇敬心意。我在石家莊市第二中學校讀初中,又遇到過兩次參軍的機會,一次是初二時空軍征兵;一次是初中畢業(yè)時西北“八一農(nóng)場”(當時此處似是軍隊編制)招收軍墾戰(zhàn)士,這兩次我都主動報了名,但兩次夢想又都破滅了。其原因很簡單,前者是體檢不合格;后者是我是家里的獨生子(“獨生子”者,當時指家庭中只有一個男孩子)。話扯得太遠了,總之,我在高中畢業(yè)后的十字路口,毅然棄學而決心去當一名公安戰(zhàn)士,這是緣于我長久以來的夢。
那時候去公安局工作不需要考試,而是個人報名,學校推薦,公安局選拔。真好,我被選中了!在同學們忙忙碌碌復習功課時,我借了很多文學書籍輕輕松松地享受起來。一中校園里有一片樹林,樹林里有幾叢開滿了紫的、白的丁香花,微風吹來,清香清香的,真是醉人心呵。至今,我在天津的公園里見到丁香樹,都會想起我的母校,想到我這段美夢。美夢雖美,終歸是夢。離高考僅有二十多天了,王老師將我叫到他的宿舍,告訴我說,市公安局來了通知,改在工廠里選拔公安人員了。王老師安慰并鼓勵我說:“時間還來得及,你趕快復習復習功課參加高考吧?!彼蟾趴吹搅宋覟殡y的樣子,接著又說:“你中文程度不錯,就報考中文系吧,你能行?!蔽译x開王老師,連教室也沒回,徑直跑回家。到家已是中午了,三姐也下了班。我將王老師的那番話重復了一遍,沒等母親開口,三姐就說:“能考上大學就接著上學,我和大姐、二姐沒有上學條件,你現(xiàn)在有條件干什么不利用?”母親說:“你三姐愿意你上學,你就考吧?!闭f實話,我那時就是無法參軍,也希望找個工作,并不想繼續(xù)上學。這倒不是我厭學,而是覺得三姐供養(yǎng)我和母親十多年了,做為一個男孩子應當早點參加工作,減少三姐的負擔,擔起贍養(yǎng)母親的責任。那個年代,在石家莊市隨便找份工作也不是太難,可是要想找個非?!盎稹钡墓ぷ?,對于我來說,卻似蜀道之行“難于上青天”。那個時候石家莊市最讓人向往的職業(yè)(至少在我心目中),第一是鐵路工人,第二是紡織工人。而我是近視眼,怎么能如愿以償呢!無奈,只能參加高考。于是,我回到學校匆匆忙忙復習功課,稀里糊涂地參加了高考,沒料到竟考取了天津師范院中文系(后改為天津師范大學,即河北大學的前身)。在這個十字街頭,神活環(huán)境沒容我更多的思考,也沒給我選擇的余地,像在夢中一樣,步入了知識分子的行列。
我人生途中的第二個“重要”十字路口,就是大學畢業(yè)后奔向哪條路?話說大了,其實我們上個世紀六十年代的大學生,人生之路的選擇是極有限的。河北大學中文系1962年的畢業(yè)生共有二百多人,系里先向學生公布本屆畢業(yè)生所分配的地區(qū)與各地區(qū)所要的名額。讓學申報自己想去的地區(qū),并填寫申報此一地區(qū)的理由,然后回家等待系里的通知。我申報的是石家莊市,其理由是,我的大姐和三姐在石家莊(我的母親1960年已去世),我的女友(即我現(xiàn)在的老伴)在石家莊師范大學(河北師大前身)體育系學習,與我同屆畢業(yè)。并且在申報書上特別作了說明,我和我的女友都是回族,請組織上照顧。我覺得自己的理由十分充足,我能回到自己的故鄉(xiāng)來工作是沒有什么問題的。我在三姐家等待學校通知,從天津不斷傳來消息,一批又一批同學被分配了,而我卻遲遲等不到通知。開始我還是不著急,可后來我真的有些耐不住了,怎么回事?系里分配漏了我?還是我的通知書寄失了?我正在不知所措時,突然接到中文系的通知,要我立即返校。我匆匆回到學校,學校尚未開學,校園里雖然有些來來往往的教師與學生,但依然顯得很冷清。大概是要和母校告別了罷,看著自己熟悉的校舍、熟悉的操場、熟悉的樹木、熟悉的湖水,心里油然升起濃濃的眷眷之情?;氐綄W校的第二天,我去醫(yī)務室看病,路上遇到系黨總支一位干部,他問我的志愿,我說請求回石家莊市,他說石家莊市里的名額已分配完了(我們班石家莊市的同學較多),郊區(qū)還有名額,希望我精生上要作多方面準備。我說我是回族,請組織上考慮我的生活習慣。我到了醫(yī)務室,儲大夫給我寫完藥方,笑著問我:“你分配有消息了嗎?”我說還不知道往哪兒分配。儲大夫安慰說:“年輕人,不要著急,大器晚成呵。”儲大夫的話,并未令我多想,系黨總支那位干部的話才有分量呢,它是出自負責學生分配的干部之口哇!又過了一天,中文系系副主任黃綺先生找我談話。黃先生問我:“你最喜歡讀什么書?”我未加思考,脫口而出:“曹雪芹的《紅樓夢》?!币驗楫敃r我正沉迷在這部小說中。多虧黃先生沒有進一步追問我為什么,否則,我還真不知道如何應對呢!接著他問我是什么地方人,我說:“石家莊人?!秉S先生聽后笑了,他說:“你的普通話說得還不錯。”又鄭重告訴我:“經(jīng)系黨總支研究決定,你留校了。”這對我來說,又是一場夢。留在大學當助教,我連做夢都沒想過。在我們班里,我的學習成績雖不是中下等,可也絕非佼佼者;論政治表現(xiàn),我雖非“落后分子”,可也不十分突出,四年大學生活發(fā)展了兩批黨員,都沒有我的名字。這就難怪個別同學懷疑我和班上的政治輔導員(即班級主任老師)有什么特殊關系了。這種懷疑,我并不責怪,只是這是一個天大的冤枉。我與政治輔導員近不沾親遠不帶故,大學四年我從未登過輔導員的門坎。要知道,平時輔導員的辦公室就在我們學生的樓上呵。說來可笑,我這人歷來“怯官”。這可能是我小時候愛吃雞腦子的緣故。雞腦子完整地剝出來像個小人,那小人五花大梆跪著,傳說是陷害岳飛的奸臣秦檜,母親說不能吃,小孩子吃了它長大會“怯官”,我沒聽母親的勸告,特愛吃“秦檜”,結果便見了領導者總是怯生生的,真是沒折。在這里,我想講一件題外小事。那是在粉碎“四人幫”迎來祖國春天的日子里,那年《河北文學》(《當代人》的前身)發(fā)表了不少美好的散文作品,為此,我寫了一篇綜合評論文章,發(fā)表在了這個雜志上。其中談到江山先生的一篇散文,我對這篇散文很是贊賞。一次河北作協(xié)開會,我在會上聽說江山先神也來參加會議,我很想拜見一下這位作者。后來又聽說江山的妻子是當時河北省革委會常委呂玉蘭同志,我就打消了這個念頭。一天作協(xié)會員乘大客車去參觀,有位很帥氣的小伙子坐在我的旁邊,相互一介紹,原來這位小伙子就是江山先生。江山先生真不虧是位記者,幾句話便將我的陌生感一掃而光。我坦誠地將我想見他而未去見的緣由一說,押爽快地笑了。會議結束時江山先生邀我去他家做客,盛情難卻,我接受了。是一個周日,我到了江山先生家,呂玉蘭與她的父親親自包好餃子接待了我。呂玉蘭同志健壯、熱情、大方,和她父親一樣,有著北方典型的農(nóng)民那種忠厚、質樸的性格與那種特有的親和力,讓我沒有了一丁一典怯生的感覺。看來,說我“怯官”也并非時時事事如此。我素日對領導著常常“敬而遠之”,只是一種性格而已。那么,為何將我留校?我自己都覺得是個謎。這“謎”底得以揭開,還是在“文革”開始后的“大鳴、大放、大字報”時期。有一張大字報是揭發(fā)批判原河北大學黨委宣傳部部長劉文同志“修正主義罪行”的。其中一條“罪行”是說劉文同志忠實地執(zhí)行了“資產(chǎn)階級修正主義教育黑線”,“鼓吹、培植只專不紅的修正主義接班人”,又說劉文同志在一次部分青年教師會議上曾說:“教師在教學中要注重提高學生的基本能力,中文系要培養(yǎng)學生的寫作能力,化學系要培養(yǎng)學生獨力實驗能力。”他在舉例時將我和化學系的一位姓石的同學做了典型。這張大字報貼出后,我所在的外國留學生辦公室(“文革”前夕,系里抽調我去教越南留學生),還清查了我寫過的文字,有一位去參加清查的同事回來告訴我,我在校刊上發(fā)表的東西都翻閱了,“沒有問題”。我學習期間,確實發(fā)表在河北大學??喜簧俸苡字傻淖髌?。在大學二年級第二學期,班里向??庉嫴客扑]我去做副刊“通迅員”,我當時年輕,精力充沛,下了晚自習就埋頭在教室里寫文,真不知道哪兒來的“靈感”,寫文藝通迅、寫散文,還寫過小說,大概是“近水樓臺”吧,了解編輯部“宣傳精神”,只要寫了就會發(fā)表。有時候一期副刊上,竟有我的兩三篇小文??赡転榱嗣獾脦熒戳藚挓?,編輯部的老師常常讓我寫個化名發(fā)表。記得當時河北大學??侵芸@樣,到了我大學畢業(yè)前夕,就在學校里發(fā)表了不少文字。不管怎么說,通過這件事,我留校任教的謎總算解開了。我說我夢幻般地踏上大學教師這條路,當不為“作秀”吧?這條路一走,就是大半輩子。人生最美好的年華,我正是在這條路上度過的。這是夢,夢常常不是個人能設計的,但愿朋友們在十字街頭多做些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