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晨鐘
民國十三年,一場洪災降臨了。
椿樹鎮(zhèn)被淹沒在濁黃的洪水中,這官道上繁華的店鋪失去了昔日的光彩,只剩下一些屋頂和房屋的殘骸。
綢緞鋪的商老板跌跌撞撞地奔走在鄉(xiāng)間小路上,在一場洪峰涌來之前,商老板傷佛有神靈指點,他抓起平日珍藏的一袋大洋跑了出來,房子轟然坍塌,一家老小葬身于洪水中。水還在漫延,商老板高一腳低一腳地拼命往前奔跑,他拉鋸一樣地呼呼直喘粗氣,泥點子糊滿了全身全臉,與平日那個光鮮、體面的老板判若兩人。在逃命中他聽到身后有涉水的響聲,商老板回頭一看,發(fā)現驟急的雨絲中裹著一個熟悉的身影,稍近才認出,是平日在綢緞鋪門口賣蕎麥粑的韓青山。
韓青山家境貧窮,靠賣蕎麥粑糊口度日,對于這種又黑又粗的粑粑,商老板是不屑于品嘗的,他在撩起長衫進店時,有時順便也給韓青山一個微笑,但兩人不是一個層次的,絕無交往。
小路到了盡頭,盡頭處是一棵兩丈余高粗大的椿樹,極為醒目,椿樹鎮(zhèn)因此而得名。水,還在一個勁地往上漲,到了腳部,到了腰部,環(huán)顧四周,除了水還是水,商老板無奈,只好抖抖地勉力爬到椿樹的枝杈上,他長長地嘆了口氣,撫了撫那袋大洋,欲哭無淚,大洋限制著他再爬高的愿望,也寬慰著他那顆驚慌失措的心。
韓青山也隨后爬到椿樹上來,也許是負重較輕,韓青山爬到了商老板頭頂上的那股枝杈上坐下來,兩人在洪水的包圍中成了生死鄰居。
渾濁的一望無際的洪水緩緩地往前流淌,不時有死尸、木料、耕牛等牲畜漂浮而過。光陰在死神的威脅中一寸寸往前捱動。
韓青山不知什么時候從背上包袱中拿出一個蕎麥粑說:“商老板,肚子該餓了,吃一個吧?!?/p>
商老板望著韓青山那臟兮兮的手,滿是污垢的黑指甲,搖了搖頭,但韓青山那極香甜的咀嚼聲勾起了他的食欲,他這才記起已有好半天沒吃東西了。
商老板忍住饑餓,出神地望著洪水,水沒有退的跡象,還在往上漲,像這樣漲上去,再過兩天,就要淹到他的脖子了。由于饑餓,他攀在樹上的手沒有力氣,肚里空蕩蕩,他猶豫了許久,朝韓青山喊:“青山,給我一個粑。”
“好咧?!表n青山好像往日做生意一樣脆生生地答應,又接著說:“一塊大洋一個?!?/p>
“什么?”商老板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個韓青山,真是黑了心啊,要知道,一塊大洋一擔白米,可以把他那一鍋蕎麥粑全部買光還綽綽有余的。
不吃,堅決不吃。然而接下去的光陰分外難熬,而韓青山背上那蕎麥粑誘人的香味竟直往他鼻孔里鉆。
商老板終于一咬牙說:“好,一塊大洋一個就一個,拿五個來。”
說罷他去包裹里數銀洋。
“又漲價了,我的粑不多,要買,十塊大洋一個?!表n青山在頭頂上不慌不忙地說。
商老板氣昏了,這個韓青山不是買粑,分明是乘難打劫,商老板仰著臉,惡狠狠地盯住青山:使勁地咽了口水,鐵心不買他的粑。
天黑了又天亮,洪水沒有再上漲,但也沒有退。商老板餓得眼前金星迸現,人酥軟無力,他想只要堅持住,洪水退了山珍海味任他吃,那時首先就要把韓青山攆走,不許這個奸商在他店前賣粑。
又一陣蕎麥粑的香味傳來,是可惡的韓青山又在吃耙,他“吧嗒吧嗒”地吃得有滋有味,韓青山見商老板出神地望著他,便得意地大喊:“商老板,吃粑不?五十塊大洋一個,耙只剩下幾個了!”
商老板氣得七竅生煙,這個黑心的家伙,說不定下回要說一袋大洋換一個粑呢,不吃,寧死也不吃。為了穩(wěn)妥,商老板特意將大洋包裹牢牢地拴在枝杈上。
洪水流著,一分一分地退了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饑餓的商老板終于支持不住,一失手,從樹上掉進洪水中,隨即被洪水卷走,只剩下那裝大洋的包裹掛在樹上。
過了一日,洪水退了,韓青山蹣跚著平安回家,背上背著商老板的那大洋包裹。
幾個月后,韓青山不再賣蕎麥粑,他在椿樹鎮(zhèn)開了一家“青山糧行”當起二老板。
韓青山當糧行老板,大斗買,小斗賣,發(fā)水摻沙,以劣充好,樣樣做絕,囤集了十多個囤子的大米、小麥,成為椿樹鎮(zhèn)首屈一指的富老板。
民國二十五年,伏旱連秋旱,莊稼歉收,糧價飛漲,莊稼人被逼得賣兒鬻女,餓殍時在路中可見,田里山上樹上凡能吃的都被挖光摘光,家人勸韓青山發(fā)售糧食,或以物易糧,韓青山堅決不聽,他要再等一段時間拋出糧食,圖得更大的賺頭。未料不過三日,一伙饑民被逼無奈,深夜放火燒韓青山的住宅,然后眾人以救火為由,全來搶糧食,周圍村子一傳再傳,到天亮時搶糧已近千人,整個韓家偌大糧倉積存的糧食頓時一搶而空,人們邊搶邊罵韓青山狼心狗肺。韓青山一家眼望著房屋燒毀,糧食無存,全都嚎啕大哭,韓家大兒子忽然醒悟過來,忙尋找父親韓青山,找來找去,發(fā)現韓青山在大椿樹上用一根帶子結束了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