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冰潔　譚　強

我違心地默認了。靈魂與身體裂成兩半……

平哥被判了4年有期徒刑。是我害了他。

法官宣判的話音剛落，那兩個女人就撲了過來。我沒躲。有雙手伸過來，抓住我那頭曾經(jīng)被多少人羨慕的秀發(fā)，猛力拖拽撕扯。幾綹頭發(fā)散落下來，遮住了我的眼睛。

“狐貍精——”“害人精——”幾聲撕心裂肺的尖叫飄進我的耳鼓，混合著雜亂的腳步聲、叫喊聲……我知道整個法庭一片大亂，完全失去了先前的莊嚴肅穆。

有人將兩個女人與我分開，她們歇斯底里的嚎叫聲在我耳邊漸行漸遠。我的目光急切地在混亂的人群里搜索。遠處，平哥被兩個法警架走，他正回過頭來找我，那眼神里，有焦急、有關切、有心痛、有愧疚、有無奈……

大德哥

大德哥煩躁不安，不時派人去“平傻兒”的永和汽車貿(mào)易公司刺探情報。帶回來的消息卻讓大德哥更加坐不住：那些從我們這里問了價然后又走進永和公司的顧客，最后總是在“平傻兒”那里簽了合同。大德哥覺得，自己的長盛汽車貿(mào)易公司簡直就成了永和公司的咨詢處，顧客在這里是只咨詢不下單。

那是2001年7月，正是中國人世前夕。老百姓全都將錢袋捂得緊緊的，等著人世后關稅下降、汽車降價再買車。汽車市場跌入黎明前的黑暗。其時，我還不管平哥叫“平哥”，張大德管他口¨“平傻兒”。在武漢的這個汽車銷售市場，“平傻兒”的永和汽車貿(mào)易有限公司生意最好，規(guī)模最大，一向被大德哥等人視為頭號大敵。

“平傻兒”憨頭憨腦的，但顧客似乎就喜歡傻瓜。大德哥很不服氣，他自認為比“平傻兒”聰明，但生意偏偏沒有“平傻兒”好。即使在這最黑暗的時期，“平傻兒”也還能抓住幾個少量的顧客，慢慢維持著公可的正常運行。大德哥卻沒那么幸運，常常1個月都不開張，眼看就要熬不過這黎明前的黑暗。

大德哥停止像熱鍋上的螞蟻那樣亂轉圈，徑直向我的出租屋走來。

“冰潔，哥想請你幫個忙，你答應嗎?”大德哥一臉嚴肅，凡有重大事情交辦他就這神色。他要敘述的事顯然難以啟齒。

能不答應嗎?大德哥有恩于我。1998年，剛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我，滿懷期待即將走出貧窮的大山，走進武漢這所著名學府。我父親卻因為籌不到學費而急火攻心，終于一病不起。當走投無路的我跪求路人救救父親時，大德哥出現(xiàn)了。他承擔起父親的治療費用，送我上大學。18歲的我順理成章地成為了他的女人。

大德哥很費力地尋找著合適的語言來表述他的意思。但我漸漸弄明白：讓我去勾引“平傻兒”，做他的情人!當生存環(huán)境惡劣，為爭奪生存權而進行的斗爭，更容易激發(fā)人的獸性，斗爭也因此變得殘酷無情。

大德哥告訴我，公司的生意遭“平傻兒”抵慘了，再這樣下去，公司只有垮掉，到時，就再也沒錢為我父親治病，也再不可能供我上大學了。我立即就領會了這句活背后的嚴重含義。

一股寒意襲來，我的心凍得直打哆嗦。 3年了，在張大德看來，我再也不是先前那件光鮮華麗、讓人愛不釋手的新衣。情人就是男人的新衣，穿舊了、穿厭了，就要扔了另換一件。這是天下情人的悲哀。而張大德還要把自己不想再穿的舊衣甩給別人，換來、點好處!悲憤推涌著淚水在心里翻滾，我緊緊地捂住內心的瓶蓋，不讓淚泉噴涌。

他趁機告訴我，如果事情做成了，他將一次性給我20萬元。

既然注定要離開，為什么不成全自己?

平哥

平哥就這樣走進了我的生活。準確地說，是我闖進了平哥的生活。想到“平傻兒”將和我一樣，被張大德牢牢控制，我對他竟然產(chǎn)生了莫名的親近感。

平哥傻得可愛。他那發(fā)自內心的真誠，很容易就讓人發(fā)自內心地喜歡上他。他心軟，賴不住顧客多說幾句，價格就掉下來了，往往賣一輛車只賺很少的錢。他的生意因此做得很實在，其實這就是他的經(jīng)商之道。

我把刺探到的“情報”送回張大德。張大德照搬現(xiàn)學。但本就不是誠實人，往往摘成邯鄲學步。最后畫虎不成反類犬，生意非但不見起色，反而還把利潤攤薄了，日子更加難過。

賭徒

10月，張大德約我喝茶，同座的還有兩個新朋友：張本勤、劉洪。認識落座后，張本勤叫服務員送來一副撲克，說“咱們玩兩圈‘金花”。接著就像平常一樣，很隨意地洗牌，讓我端牌，接著發(fā)牌。我翻開撲克，3張 K!張大德翻開撲克，竟然是3張A!我驚訝得眼珠都快掉下來了。

見我不相信，他點了我和劉洪一下，接著再洗牌，同樣由我親自端牌，再發(fā)牌。這次，劉洪是3張K，而我是3張A!顯然，這是兩個會“出老千”的職業(yè)賭徒。我震驚不已。張大德點明目的：“以后多叫‘平傻兒出來打牌?！蔽倚睦镆惑@，一種本能的抗拒從心底升騰而起。

張大德狠狠地盯著我。早已習慣了在他面前逆來順受的我耷拉著眼皮，木地板的條紋在我眼中漸漸模糊，和平哥一起時幸福的一幕幕卻在我眼前清晰起來……

醫(yī)院，電梯旁擠滿了焦急的人群，兩部電梯根本就不夠用?！安荒艿攘?”平哥背起病危的父親，“噔噔噔”從消防通道往樓上沖。望著他汗流浹背、氣喘吁吁的身影，一種可以托付終身的感覺在我心中幸福地彌漫。

“你想我把你的丑事向‘平傻兒抖開，在你們學校宣揚?”張大德陰陰地冒出一句，在我耳邊如炸雷閃電般爆破，硬生生地將幸福的記憶驅散。我看見平哥憤怒地離我而去，我看見同學們的嘲笑……靈魂滑向地獄。我伸出手，瘋狂地想抓住幸福的尾巴。

我違心地默認了。靈魂與身體裂成兩半。

牌局

張大德的聲音在電話里響起，我的心立即提到了嗓子眼，恐懼和不安抓緊了我的心。

他果然叫我把平哥約出來打牌。我沉默，無聲地抵抗，時間漫長，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我是說得出來就做得出來的!”這句話從張大德牙縫里擠出來，很慢、很清楚。我的心理防線崩潰了。張大德?lián)Q了一種口氣，他向我歷數(shù)這些年來如何資助我上大學，如何給我父親治病。我迷茫，六神無主。最后他向我保證，他不會將平哥怎么樣，最多相當于向他借點錢。

掛斷電話，我頹然癱倒在床……

我心神不安地和平哥去赴牌約，張大德卻并不出現(xiàn)，只有張本勤、劉洪等人。幸運的是，那一夜，平哥竟然贏了。我心稍安。

一連幾天，平哥都在贏錢，平哥明顯對賭博上癮了。對張本勤、劉洪漸漸熟識，平哥警惕性慢慢放松，有時甚至主動約張本勤他們打牌。當戰(zhàn)局發(fā)展為有輸有贏，戰(zhàn)斗就更為激烈，賭注也越下越大。我明顯感到一張大網(wǎng)慢慢張開，平哥已經(jīng)掉落網(wǎng)中不能自拔。平哥的每一次豪賭都讓我提心吊膽，每一次贏錢又都讓我暗自慶幸。

那些口子，我恍恍惚惚，每一次牌約都是一次巨大的擔心，都是靈魂與肉體被活活剝離的陣痛。我不敢坦然面對平哥那雙真誠的眼睛。夜夜惡夢，夢里平哥和我正無力地躺在石頭上，一頭獅子正張開血盆大口，向我們撲過來……

2001年11月7日夜，一進門，平哥便將一紙離婚證書莊重地交到我手里，說了聲“我要娶你”，就憔悴地癱倒在床上。

我使勁捶打他：“你傻呀，我啥時叫你離婚的?你知道這會造成多大的損失嗎?我還沒有畢業(yè)呢?！眱刃睦铮黄诙恋男腋：蜐M足卻強烈地占據(jù)了我的全部身心。從來就沒有奢望他能正式娶我，更沒想到他會為我離婚。平哥不說話，只傻傻地用行動作證。我狂吻平哥：平哥，我要用一生來愛你。

第二天，平哥又打電話約張本勤等人打牌。我阻攔說：“算了，別去了，咱們看電影去?！逼礁缯f：“我已經(jīng)約了人家，怎么好毀約呢?”我想：你們不是要吊平哥嗎?就讓你們吊吧，今晚贏了錢就再也不來了。

果然，平哥贏了幾把。我在一旁觀戰(zhàn)，心里暗自高興，同時小心地為平哥把著關，不讓他有沖動之舉。一會兒，張大德打電話來，說有事找我，叫我到另一個包間去。我去了，張大德與我談起了這些年的感情。我順勢勸他，不要再害平哥了，正正當當做生意，正正當當競爭。張大德應承著。

突然，外面一陣騷動。出事了!我心里一驚。平哥所在的包間有人急急地跑進跑出，人群亂成一團。扒開人群，平哥倒在地上，有人掐著他的人中?！霸趺椿厥?怎么回事?”我急切地問。

終于弄明白：剛才，平哥拿到 3張K．而張本勤卻拿了3張A。就這一把，平哥輸了300多萬元，有部分錢還是從賭場高利貸者手里借來的。

平哥當場暈倒……

入世

北京時間2001年11月10日夜，卡塔爾首都多哈，第四屆WTO部長會議，卡塔爾財政經(jīng)貿(mào)大臣敲下木錘——中國人世了。舉國歡騰。

平哥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他，他滿眼含淚，苦笑著搖了搖頭：“不行了，機會不再屬于我們。”

中國汽車行業(yè)的人們一掃陰霾。第二天，早早打開門市，急切地等待著汽車制造商降價的消息和消費者的蜂擁而入，就像經(jīng)歷了整整一個旱季，急切盼望雨季到來的非洲草原上的野生動物。雖然大家都明白，這種情況其實并不可能立即出現(xiàn)，畢竟人世對一個國家經(jīng)濟的改變并非立竿見影。但期待總是可以的。

平哥掙扎著爬起來，拉我到空空如也的公司，摩挲著辦公桌，輕踩著展車臺，好像要把它全裝進心里，如同一個彌留之際的老人最后看一眼放心不下的孩子。昨天，我哭死哭活，跪在地上求情，狠心的高利貸者還是將公司的幾輛新車開走了。

平哥把他自己的車鑰匙交給我，說：“潔，我就要破產(chǎn)了，你把這輛車賣了，用這筆錢給你父親治病，繼續(xù)把書讀完吧。”

我心碎了。我撲上去，猛烈地搖著他的肩膀：“平哥，我對不起你，是我害了你……”那一刻，天昏地暗……

拯救平哥

我找張大德要回了他許諾我的20萬元錢。用這筆錢支撐著公司繼續(xù)運轉下去。

人世，轎車大降價，干涸多時的田野迎來一陣及時雨。在多年憧憬之后，人們像買家電一樣倘佯在各大汽車專賣店，汽車市場徹底被激活了，2002年終于成為一個不折不扣的“家庭轎車起步年”。只是多年的競爭格局大逆轉。由于資金實力的懸殊，永和公司落在了長跑隊伍的后面；長盛公司變成了領跑者，張大德神氣活現(xiàn)地痛飲人世帶來的機遇美酒。

我默默地為平哥做事，默默地彌補自己的罪過。

乎哥把他的那輛車賣了，投入公司的經(jīng)營。冷靜下來的他，不再去找張大德拼命，也不敢去報案，畢竟賭博本身就是違法。他默默地做生意，發(fā)誓要重新爬起來，從生意上打敗張大德。

為刺激消費需求，銀行推出了汽車消費按揭貸款業(yè)務，只要汽車銷售公司或保險公司提供擔保，銀行就可以對購車人貸款。賺得盆滿缽滿的張大德，早已把紅火與追捧當成了家常便飯，做生意也格外自信大膽。

城市中總有不少夢想不勞而獲、一夜暴富的人。那段時間，我頻頻出現(xiàn)在網(wǎng)上的各個聊天室，尋找著“志同道合”的人。等我的朋友群里有了一大群這樣的“朋友”時，我們開始“尋找”一夜致富的方法。以我在汽車銷售行業(yè)里多年積累的經(jīng)驗，自然能非常專業(yè)地發(fā)現(xiàn)汽車消費貸款里的“漏洞”。當這群膽大妄為之徒最終將騙車的目標鎖定張大德的長盛汽車銷售公司時，我覺得自己就是那個替天行、道的英雄。

突然增長的汽車銷售業(yè)務讓張大德發(fā)狂發(fā)暈……

銀行卻找上門來。長盛公司擔保的汽車消費貸款中，竟然有50多輛車逾期未歸還后續(xù)貸款。當張大德急匆匆按圖索驥尋找這些購車人時，才發(fā)現(xiàn)他們早巳連人帶車人間蒸發(fā)。

銀行的巨額按揭款無人歸還，按擔保合同規(guī)定，長盛公司承粗了600多萬元的連帶賠償責任。張大德徹底破產(chǎn)了。

我把總共300多萬元的巨款分期分批慢慢注入急需資金的，水和公司，永和公司如虎添翼，重新騰飛。歡樂和幸福再次成為我們生活的主題歌。要不是后來發(fā)生的一件事，我和平哥的故事就能以一種大團圓的面貌收場。

地獄

2004年10月12日夜，一個早已人間蒸發(fā)的“購車人”驚魂未定地給我打來電話，他們賣出去的一輛車被人發(fā)現(xiàn)了，公安機關順藤摸瓜，和他一同逃亡的一個朋友已于前一天被抓了。“完了”，我的心一下慌亂起來，一種不祥的預感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平哥見我魂不守舍，著急地迫問原因。我極力掩飾，眼淚卻禁不住流了下來。我告訴平哥，我要離開一些日子，往后可能不會再有我的消息。

平哥急了，他終于猜到了前些日子那些巨額資金的來源，我撲進平哥的懷里放聲痛哭……

一個響亮的聲音在我耳邊炸響，臉上一陣火辣。突然，平哥一把將我緊緊摟在懷里，哭了：“你傻呀，你怎么能做這樣的事呢?我知道你為我好，但你咋就不跟我說—聲呢?”

第二天，平哥不見了，一張留言條放在枕邊；“潔，你的愛是我今生最大的享受，我不能讓你再為我犧牲。我自首去了。我會告訴他們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主謀的，而你只是一個并不知情的執(zhí)行者……我?guī)チ?00萬元的支票，希望這筆錢能補償我們的罪過，減輕我們的罪行?，F(xiàn)在公司已經(jīng)發(fā)展壯大，抽走500萬元，公司應該還能發(fā)展得很好，以后公司的事就全托付給你了。你一定要照我的思路去說，否則，我們兩個人都會陷進去，公司就沒人打現(xiàn)了……”

淚水無聲流淌，模糊了字跡。

2005年5月的這個夜晚，我在給平哥寫信：“平哥，公司現(xiàn)在生意做得很好，你放心，我一定會把它經(jīng)營得好好的……等你出獄，我們就結婚……我拂了拂頭發(fā)，鏡子里，一張還很紅腫的臉，那是今天法庭上平哥母親和他前妻在我臉上留下的。

室內，青燈孤影；尾外，冷雨敲窗；心里，一燭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