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 配 根
讀完郭老師的這篇案例,我想起了帕斯卡爾的名言:“思想形成人的偉大。人只不過是一根葦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東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葦草……我們的全部的尊嚴就在于思想?!?/p>
說句老實話,中小學的語文課或者其他社會類課程,是很難與學生思想的深度聯系起來的。這些學科的課堂,那些采用傳統(tǒng)的灌輸方式的自不必說,就是采用“自主、合作、探究”新方式的,也很少鼓勵學生自由地思想,更不用說形成自己獨立的思想——許多老師不習慣面對有獨立思想的學生。而獨立、自由,是思想最重要的品質。
郭老師的課因此而可貴。不管怎樣,他向學生展示了,作為一個讀者,在課文面前,我們可以如何獨立、自由地思想?!墩渲轼B》的文字是明麗的、溫暖的,但他卻挖掘出了其背后“欣賞囚禁”的殘酷。由此他一步步帶領學生去“顛覆”課文,把課堂變成一場思想的歷險。
這是多么深刻的洞察,這是多么難得的“叛逆”——對教材與作者的“叛逆”,更是對日常語文課的“叛逆”。
如果學生有幸多遇到這樣的“叛逆”教師,有幸獲得多一些思想歷險的機會,那么他們自然不會成長為溫馴的羊羔,而會成為不畏懼權威、善于思考、追求自由、人格健全的現代公民——新課程不就是要培養(yǎng)習慣變革、精神強健的一代新人嗎?
新課程語文是需要郭老師這樣的“叛逆”的。《語文課程標準》提出,“閱讀是學生的個性化行為”,這個觀點其實蘊含了新的閱讀觀:閱讀不再以作者、文本為中心,而以學生(讀者)為中心。閱讀不再以探尋作者的原意為中心,而是讀者從自己的已有經驗出發(fā)建構個體的獨特意義或獨立思想——從這一層面來說,這樣的閱讀與歷史的書寫有點相似,有人說,“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也有人說,“歷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同樣地,一切對文本(包括文學作品)的解讀,都不過是讀者自己的一種想象,這樣的想象不可避免、或多或少地要“叛逆”文本和作者。只不過,有些“叛逆”豐富了文本的意義,而有些則扼殺了文本的生命。新課程提出的新閱讀觀,需要的是豐富和創(chuàng)造文本意義的“叛逆”。郭老師的“叛逆”應該說做了一次很好的嘗試。他的教學行為暗示,每篇課文都有多種甚至無限的解讀可能,其教學圖景呈現也就有無限的可能(有人說,我們對文本的閱讀和教學,每一次都是逗號,而不是句號。對于《珍珠鳥》,可以像郭老師這樣切入作批判性教學,也可以完全作另外的圖解,比如可以探討“自由與信任”的關系)。
但隨之而來的一個關鍵問題,是教師如何理解和把握這些可能性?或者說,以郭老師為個案,一個教師如何成為有價值的“叛逆”?
讓我們回到郭老師的課例。仔細閱讀,我們會發(fā)現,這堂課的邏輯起點,是郭老師對課文最后這句話“信賴,往往創(chuàng)造出美好的境界”的質疑。我猜想,當他讀到這里時,心里一定“咯噔”了一下:整篇文章所透露的意旨果真是如作者這么概括的么?——為什么他會不輕易放過這句話呢?粗粗看來,至少有兩點。一是他不輕信所有的結論,對所有的思想都保持質疑的態(tài)度,這就是懷疑精神,不盲從、不迷信、懷疑一切(這是馬克思的座右銘),是獨立思考的開始。二是他強烈的平等觀念和對自由的追求,在他的眼里,鳥兒與人具有同等的價值和權利,人類無權控制鳥兒,鳥兒和人一樣都應該擁有自己自由的空間。哲人告訴我們,要敬畏生命;詩人說,“不自由,毋寧死”。一個現代人應該把自由、平等、博愛寫在生命的旗幟上。在這樣的現代意識下,課文流露出來的對珍珠鳥的溫情就成了問題。
郭老師面對的是文學作品,因而需要通過文本分析來檢驗自己的質疑。他采用了三種辦法。
一是剖析文本細節(jié)和意象,比如對描述“籠子”文字的一再咀嚼及對其象征意義的揭示,從而發(fā)現文章表面意義(也是作者希望讀者接受的意義)與深層意義之間的乖張,或者說是文本作者顯意識與潛意識之間的悖謬。這顯然是用了文本批評的方法。
二是把課文置于眾多的相關性文本群中,在不同文本的相互映照之下,顯露出課文隱秘的意義。需要指出的是,郭老師既使用了文學作品(有散文如筱敏的《鳥兒的理想主義》、有小說如伏契克的《絞刑架下的報告》和斯蒂芬·茨威格的《象棋的故事》、有詩歌如司馬光的《放鸚鵡》和歐陽修的《畫眉鳥》),還使用了流行歌詞(彭羚的《囚鳥》)與經典影片(《群鳥》和《刺激1995》),在一節(jié)課里要提供如此豐富的優(yōu)秀文本,沒有良好的學識和廣泛的“閱讀”興趣是想都不用想的。這里顯然是用了后現代所津津樂道的互文性解讀,就是把某個文本置于不同文本的語境中來建構意義。這種方法的名稱和流行雖然要歸功于后現代理論家,但在中國傳統(tǒng)的文學批評中,它已有獨特的表現形式,最為明顯的就是對用典的解讀。比如錢鐘書在《宋詩選注》中選了鄭文寶的《柳枝詞》:“亭亭畫舸系春潭,直到行人酒半酣;不管煙波與風雨,載將離恨過江南?!卞X老是這么解讀的:“這首詩很像唐朝韋莊的《古離別》:‘晴煙漠漠柳毿毿,不那離情酒半酣。更把玉鞭云外指,斷腸春色是江南。但是第三第四句那種寫法,比韋莊的后半首新鮮深細得多了,后來許多作家都仿效它。周邦彥甚至把這首詩整篇改寫為《尉遲杯》詞:‘無情畫舸、都不管、煙波隔前浦,等行人醉擁重衾,載得離恨歸去?!⒂寻汛?yōu)轳R:‘春愁離恨重于山,不信馬兒駝得動。……”文學作品總是這樣,只有把它與不同的文本語境關聯起來,其隱含的意味才能被不斷發(fā)掘出來。另外,從比較文學的角度看,這種把不同國別、沒有直接影響關系、主題相近的作品放到一起考察的方式,也可稱作平行研究,它有助于我們發(fā)現作品新的內涵,比如,通過與無法適應自由生活而自殺的老布和斯蒂芬·茨威格筆下的B博士的對照,我們更加看清了課文中的籠子不僅是有形的,更是無形的——那是心靈的籠子。
三是由復原歷史語境而反觀文本的意涵。在此,郭老師提供的是作者的創(chuàng)作背景:經歷“文革”,渴望信任;搶救民間文化遺產,有很強的歷史責任。處于這樣歷史語境中的《珍珠鳥》,就更顯示出了悖論色彩和可怕的思想病癥(對此,郭老師在《籠外之籠》已有深刻闡釋)。這里用的是知人論世法,也是一種傳統(tǒng)的文學批評方式,它貴在盡最大的努力,把湮沒的歷史邏輯耙梳出來,把復雜的歷史語境真實地勾勒出來。但教材的編寫者和唯教材、教參馬首是瞻的教師,往往忽視與文本相聯的具體歷史,或對歷史細節(jié)沒有興趣,喜歡臆測,知人論世就成為一句空話,對文本的剖析也就容易失真、武斷。郭老師是聰明的,他只提供了走進歷史語境的幾個文本,而把判斷的權利留給了學生,自然也就沒有臆斷的危險,但對課文進一步批判解讀的大門卻已經打開。
由此,郭老師所帶來的啟示已經很清楚,一個希望創(chuàng)造有思想深度的課堂和給教學帶來無限可能性的語文老師,必然要在思想上進行歷險,甚至成為“叛逆”。但要成為有價值的“叛逆”,還需要至少做到:一是具有現代意識,懷抱理性的懷疑精神,深刻理解普世的價值觀,并藉由自由的思想走向思想的獨立;二是保持旺盛的閱讀興趣,通過廣泛的閱讀累積良好的學識,同時通曉文學理論,善于把前沿的文藝思想轉化為課堂教學的手段——我們無法想象,一個對文學沒有獨到理解的老師,能夠帶領學生去拓展精神的疆域。
馬克思說:“真理像光一樣,它很難謙遜。”“叛逆”也總是這樣,不愿意掩飾鋒芒畢露的銳氣。在與郭老師的交談中,他冷不丁冒出一句:“好的語文老師不應讀語文類報刊?!蹦菚r我的心情很復雜,過后也就釋然。常識告訴我,一個自由、開放、自信的社會,是會給“叛逆”最大的寬容的。容忍不下“叛逆”的老師和培養(yǎng)不出“叛逆”的學生的教育,一定是平庸的教育。
思想與創(chuàng)造,都是被寬容出來的。對于那些暫時還看不順眼的“叛逆”,愿大家多一份雅量,多一份寬容,多一份平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