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琪
“什么才是家園”?是繁華城市里那套裝著防盜網(wǎng)的高層住宅,還是貧瘠山間的那座透出微弱煤油燈光的破瓦房,抑或是那被厚實的黃土裹著的陰陰的窯洞?是故鄉(xiāng)還是我的精神歸依?這是詩人作家王小妮在其新作——中篇小說《一座城市的二十六個問題和回答》里反復(fù)追問的問題。文中二十六個問題和回答,全部與這一問題密切相關(guān)。
家園是人生活的實在棲居地,但它更是人情感所系之根,是人精神的港灣。假如一個人迷失或者失去了自己的家園,流離失所,便會像個到處游蕩漂泊的靈魂,可憐而孤苦無助。王小妮的主人公們——在天地之間——他們在尋找自己的家園嗎?
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每方土地上的人都有自己生活和思考的方式,這是另一片土地上長大的人難以融入的世界。但所有人都一樣,不管他生長在貧瘠的山坳還是富碩的特區(qū),他都會與自己的生養(yǎng)地血脈相連,因為這真正是他的世界。就算他后來離開了,走進了另一個世界,原來的世界也會永遠留在他的記憶深處,成為潛意識的一部分,例如小說中的秦川。小說中的另三位主人公黃力、楊波、張清泉,都是與深圳這個年輕城市一起長大的所謂“第二代人”,他們與這個城市有種不易察覺的、說不清楚的情感聯(lián)系。作為深圳常住居民,與其他暫住于此的過客一樣,往往都要面對這樣的詢問:“你在深圳那個地方干什么?”(第1個問題)這大概是讀者們首先想知道的問題,也是王小妮要回答的第一個問題,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它關(guān)涉人在天地之間如何存在著這一接近終極性的問題。答案是什么?“活著?!蓖跣∧菡f。多么精確的概括!很多人活著——在自己的世界里,卻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張清泉沒了“藏藍工作室”,暫時失了業(yè),在趕路;楊波在家里,接著到辦公室;黃力在醫(yī)院,晚上去夜校。他們沒做什么,就是淡漠而無聊地活著,很多人都這樣。在這座城市里,總有人可以“在相當(dāng)短的時間里積累了足夠使自己變得快樂的財富”。但快樂了之后呢,在沒有了不快樂的時候還有所謂快樂嗎?“快樂,使該快樂的人都變平靜了”。張清泉很快謀到了一份新差事,黃力在為出國做準(zhǔn)備,楊波還是在清閑地工作,然而他們并沒感受到應(yīng)有的快樂?!罢l說工作著一定是美麗的?”(第3個問題)這幾個人并不是因為物質(zhì)上少了什么而不快樂,似乎是精神上少了什么依托,失去了做人的感覺。為了填補精神上莫名的空虛,他們做了一些有意義的事,這些事使他們告別了原來的生活狀態(tài),使他們找回了生活的感覺并且明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不同地域的人們,他們生活的狀態(tài)是怎樣的?特區(qū)里的中產(chǎn)者,貴州貧困山區(qū)的農(nóng)民,陜北窯洞里的農(nóng)民,完全是三個世界里的人。這讓“我們不可能在今天的中國簡單明了地說,現(xiàn)在是什么時代(第5個問題)”。三個世界里的人,如同三個不同時代的人,他們是隔膜的,甚至感覺彼此是遙遠的。因為“一個人要改變舊的觀念,我相信在他這一生中不能完成,需要兩代以上”。但他們又是親近的,面對鄉(xiāng)村人保存完好的淳樸人性,城市人也會毅然拋去所有功利,袒露自己曾被遮蔽了的原始自然。人之初,性相近。人渺小,但善良很大。
人往往在離開了自己的世界之后,才明白什么是家園,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應(yīng)該做什么。楊波在去了貴州之后,黃力在去貴州看望了楊波之后,張清泉在去了陜北之后,都發(fā)生了很大改變,他們都找回了做人的感覺。楊波因為去貴州的決定而與從沒打過招呼的鄰居張清泉一夜間成為朋友;黃力緊隨楊波而改變,不僅決定資助一個貧困孩子上學(xué),發(fā)動同事朋友為孩子們捐書,而且開始關(guān)心每一個來就醫(yī)的病人;張清泉不再懷疑秦川了,甚至還與他成為朋友,愿意為他的農(nóng)業(yè)公司做設(shè)計。所有的改變,仿佛都是在一夜間完成的。善良這個“大物件”將他們吸引到一起,緊緊把他們包裹了。四個主人公都在直接間接地扶助貧困。通過這一舉動,他們知道自己的家園之大決不限于深圳,或是四川,不管生在哪里,長在哪里,后來發(fā)展在哪里,周圍都有很多需要幫助的人,特別是農(nóng)民。在這個大家園里,“扶助貧困,不是一個一時的舉動,不是恩惠于外人”,而是“我們自己的左手在幫助右手”。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迷失了精神家園,秦川是個例外,他一直清醒地活著,抗拒著隨波逐流,做著有意義的事。也有人又找到了精神家園,例如另外三位主人公。
人性和精神是相關(guān)的。人性的原貌應(yīng)該與自然一樣,是樸實的,簡單的。黃力,楊波,張清泉,與深圳這座年輕的城市一樣,在短短二十多年里,已經(jīng)被開發(fā)得幾乎不見了原來的面目。他們有意識或無意識地要找回自己原來的、還潛在著的一些東西。貴州山區(qū)的孩子和陜北窯洞里的農(nóng)民——就像他們住的地方一樣——多年來很少改變。他們是樸實的,可愛的。在這些人身上,楊波張清泉們看到了久違的東西。面對他們就像面對自然一樣,城市人會自動拆去“防盜網(wǎng)”,顯露自己遮蔽已久的人性。在這個層面上,人和人其實是可以親密接觸的。
有人說,文明的發(fā)展史,就是一部人性的真樸自然越來越喪失的“失樂園”史。我們看到,文明社會里,人的非自然天性在不斷膨脹,而人之自然天性卻被擠得無處藏身。我們必須承認(rèn),人的種種非自然天性的確在很大程度上加速了文明社會以及現(xiàn)代化的發(fā)展進程,但另一方面它也給人類帶來無盡的災(zāi)難,使人陷入無底深淵。所以,人不能“喪其真”,從這個角度來說,童心未泯應(yīng)該是人的幸運。人之心靈的最深處應(yīng)該有純真之心的存在,它就像人的精神空間里的青草地,沒有了這塊青草地,精神就會落空,四處漂浮,沒有歸依。人的精神的迷失首先源于人的自然本性的迷失。海德格爾曾大呼技術(shù)將人類從地球上連根拔起。人的“離地”現(xiàn)象早已存在。要回歸精神的家園,人首先應(yīng)該回到自己的“心之初”,找回那片美麗的青草地。
沒有了人性的青草地,精神就會架空。然而如果人性之上沒有立著充實完整而堅穩(wěn)的精神,人又會怎樣呢?會不會像個侏儒呢?在這篇小說里,王小妮既探到了人性的深處,也展示了精神的高處。
楊波們與山區(qū)人最大的隔膜就是精神深處的難于溝通。盡管深圳來的支教老師受到學(xué)生、校長等許多人的歡迎、喜愛和肯定,但有些事讓楊波們徹底看清了他們與貧困山區(qū)人們的遙遠距離。面對來貴州支教一年的深圳老師的認(rèn)真負(fù)責(zé),山區(qū)老師們冷淡地說:“一年和一生有可比性嗎?”(第20個問題)面對楊波們的諄諄教導(dǎo)和循循善誘,孩子們卻不解地問:“一個人為什么要讀書?”(第9個問題)面對一個本可挽回的生命,面對山區(qū)里所有人對逝去生命的淡漠,楊波們大吼:“憑什么拿走這個人的生命?”(第22個問題)作為讀者,在這句話里,我聽到作者悲憤和無奈的聲音。生命是平等的,不管是窮人還是富人,不管這個人活得怎樣,他們都有權(quán)利更有義務(wù)珍惜每一個生命,當(dāng)然也包括他們自己。但是孩子們不明白,就連很多大人也不以為然。大概生活在這山區(qū)里的人永遠都不會明白。想到這里,楊波甚至想把楊昌海這個孩子帶走領(lǐng)養(yǎng),帶他離開這貧瘠得可怕的山坳??墒撬滥呛⒆硬粫?,除非他能帶走楊昌海的全部世界。在人存在的空間里,精神的差距和貧富的差距同樣大得可怕。所以,在中國,物質(zhì)上的扶貧絕對要與精神上的扶貧同步進行。什么才是美麗的家園?那應(yīng)該是物質(zhì)與精神同樣富裕的和諧家園。
能夠保存人性的本貌固然很難,能夠站到精神的高處更非易事。但終究有人做到了,這讓我們和作者都感到欣慰。與有些小說偏愛揭露現(xiàn)代社會人性丑陋和精神頹廢不同,王小妮有意要凸顯人性被遮蔽了的善和天地之間依然存在的精神家園。這種張揚是真實的,也是令人感動的。
這篇小說除了有可以觸動讀者的真實之外,還有讓人耳目一新的形式:以二十六個問題為綱,問題統(tǒng)領(lǐng)內(nèi)容,每個問題環(huán)環(huán)相扣,形散而神聚。從這種結(jié)構(gòu)形式看,王小妮超強的抽象概括能力讓人佩服,這顯示了她作為詩人的優(yōu)勢?!罢l能同時進入這個下午的四個部分?”(第10個問題)王小妮做到了,她游刃有余地敘述著同一時間不同空間里發(fā)生著的每一件事,自然得如同這些事正在發(fā)生著。她并不試圖整合過去,因為真正的生活都是瑣碎的,正是自然散碎的東西推進著我們的生活,形成一個真實而完整的世界。一個個相對獨立的情節(jié),被王小妮融入她的二十六個問題和回答之中。她極其巧妙地用問題帶動故事的發(fā)展,更帶動讀者的全部思考。這些問題僅僅是向故事里的人提出的嗎?當(dāng)然不是。從你成為這篇小說的讀者那一刻開始,你就在回答作者的問題了,你不得不與作者一同思索每一個問題,然后得出自己的答案。在我們的回答里,王小妮不僅使讀者由受動變?yōu)橹鲃?,更讓讀者在思考和對比中看清了自己。
責(zé)任編輯 陳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