叢新強
朱文的小說頗有“存在主義”意味。不過,這里所謂的“存在主義”并不專指西方19世紀后期以來的哲學范疇,它不是啟蒙主義式的以人文理性為核心的勇于承擔社會正義和責任,而是指涉一種以個人精神為旨歸的價值取向。“群眾,作為倫理與宗教事物的判斷者,乃是虛妄,而每個人都可以成為那一人乃是永恒真確之事。這是真理”,“從群眾中回家,變成單獨的個人”,“真理的溝通唯有單獨的個人能承當”,“我以‘個人的范疇表明我的文學作品之始”①。從小說風格看,由于多元價值觀的存在,朱文的文本明顯與啟蒙文學的悲劇、崇高風格形成對照。其實,以個體生存狀態(tài)取代公眾精神理想,以個體敘事取代群體敘事,也正是90年代文學不同于80年代文學的一個明顯之處。
存在是所有人都面對的問題,人的存在是無法否認的。海德格爾在《關于人道主義的書信》中說:“人是什么?人所是的這個什么,也就是說,用流傳下來的形而上學的語言來說的人的‘本質,就是人的存在?!?sup>②他還說,“此在的‘本質在于它的生存”③。然而,生存恰恰決定人的存在。朱文的小說就表現了對“存在”的哲理化追問,其方式不是觀念性的而是體驗性的。而且,在紛亂與瑣碎之中清晰地突現著各種現象性的存在。同時,作品中情節(jié)的展開往往存在著有意的反復與延宕,模糊了事物連續(xù)發(fā)展的可能性,強化了孤立的片斷性事件?!蛾P于一九九0年的月亮》中的“我”屬于一小塊雞肋,食之無肉,棄之可惜。對于“我”來說,愛情只是一個數學問題,而渴望過上獨立生活的愿望卻是那么強烈:“我”還從來沒有一個人生活過,先是同父母兄弟,然后是沒完沒了的同學同事。這是一種已經被人忽略的悲哀。實在想要房子,你可以結婚嘛,有人這樣提醒。這是一個方法,出于對婚姻生活人道主義的關注,你將得到——或遲或早——你企盼已久的房子。但是你將開始的不是個人生活,而是又一種集體生活——和你可愛的老婆共同一個宿舍而已。那么照這樣下去,你將一輩子也沒獨自生活過……于是,“我”更無所歸依,在夜晚飄出住所,決定入住一家近在咫尺的骯臟的旅社。“我”從來不愿意欺騙自己,然而,我們卻都是被騙的命?!缎⊙蚱ぜ~扣》中的小丁,感覺自己已經到了老得起不了床的地步,但又有什么真正值得他去干呢?《讓你嘗到一點樂趣》中,小丁匆匆忙忙。在保持匆忙的同時,他很想能盡快地找出匆忙的目的來。而且他希望這個目的最好出現在他已選擇的方向上。他見縫就鉆,車技嫻熟,把一個又一個匆忙的人甩在了身后。小丁多么愿意是這樣。到了鼓樓廣場的時候,他繞著轉盤騎了三圈,最后為了避免轉第四圈他匆忙選擇了一個向東的方向。所以,沒一會兒,小丁又回到了起先出發(fā)的地方。他不得不停了下來?!度绻阕⒍实怪了馈分械男《『团笥殉誊姰惓o聊。沒說話的時候,小丁已經坐起的半截身體又慢慢地滑回被窩里。那種壓抑的無聊至極的氛圍再熟悉不過。從某種角度說,他們都是那種靜靜地從無聊中汲取力量、依賴無聊而生活的一類人。小丁不愿意早晨一醒來就深陷于這種氛圍中。他可以坦然接受一個無聊的夜晚,卻還無法忍受一個無聊的早晨。小丁清楚自己,有時還是一泡上進的狗屎。而程軍呢,則一而再地要求小丁幫他介紹女人,并擺出了自己的“理解力”:“夫妻生活是夫妻生活,性是性!這根本就是兩回事情,就像社會生活與個人生活的對立一樣。如果把兩者攪在一起,你就會覺得生活像一鍋粥,什么也感覺不到?!薄段迕X的旅程》中,小丁趕車上班,遲到,總也融入不到集體中。煩躁、孤獨、感覺“惡心”,無所適從,于是打電話向妻子訴說“五毛錢的旅程”,而訴說的過程卻恰恰是妻子偷情的旅程。這些,就是實實在在的“存在”。
存在與虛無又總是相伴相生。在《去趙國的邯鄲》中,小?。ㄖ煳男≌f的系列同名主人公)帶實習隊到邯鄲附近一家偏僻的電廠,在那里度過了半年極其乏味的生活。踢球、跑步、吃葡萄、吃驢肉、做俯臥撐,幾次三番地給女友寫信,卻終究沒有寄出去過,而想與朋友打電話時,卻總也不能接通。本來是懶散度日,打算盡快結束帶隊生活,卻被領導誤認為工作負責、關心群眾,而需要繼續(xù)帶隊。把感情問題當成智力題目來解答,感情遠遠比不上一只燒雞和一條酥魚讓人著迷。把主要精力用在“吃”上,而且飯量極大,令人刮目。對于小丁來說,一切都沒有目的,沒有意義,沒有激情。而且,總是乏力、頭暈,感覺總是抓不住生活的重點,經常被一種熟悉的虛無的感覺控制住。作品敘事的重點是小丁在百無聊賴和低落郁悶的情緒中茫然做出的各種瑣事,其中明顯缺少動機,更沒有激情與興致,而僅僅是為了打發(fā)時光。在實習隊里,小丁相當孤立,總是最終讓別人喪失了解他、接近他的興趣。盡管有時心里難免會感到一陣恐慌,但這些年,他覺得自己承受這種恐慌的能力是越來越強,盡管別的都還說不上。實際上,這不正是對虛無的恐慌和對這種恐慌的承受嗎?正如海德格爾所說,失去“存在”的“此在”處于沉淪和被拋狀態(tài),這是一種居無定所、茫然失措,其精神表征就是“畏”和“煩”,亦即擔心、煩躁、憂愁、焦慮、激動等精神狀態(tài),而這種精神狀態(tài)如今成了標志著人的本質和人生真諦的本體論概念。焦慮也是由虛無引起的,失去了生活根基和精神依靠后,便處于心神不寧的狀態(tài)。而且,焦慮比害怕更為可怕,因為害怕是有確定對象的,是有所怕的,而焦慮則說不出確定的對象,害怕卻不知道為什么怕。害怕可以獲得緩解和消除,而焦慮則無可逃脫。最終,不僅焦慮,還有對不能擺脫焦慮的焦慮,就會陷入雙重焦慮。
朱文的系列文本以小丁的存在,寫出了當下人的目的缺失狀態(tài),也就是虛無情致。人的生存呈現出一種無效果、無意義的虛無色彩,表現在內心體驗中,就是動機的虛化與模糊,行為的盲目與無主,意識的猶疑與孤獨。生存的前途在此失去了意義。朱文的寫作不表達高深的思想,也不抒發(fā)動人的情感,而只是力圖描繪出他的視界里當代人的生存狀態(tài)。盡管這種狀態(tài)有私人之嫌,但這種看似無關緊要的個體經驗卻相當真實地表現了時代的深刻內容,而這正是過去的重大題材所不屑關注或者無法關注的。其實,作品所描繪出的焦慮、空虛與絕望,不僅僅是個人的,而且是群體的,是一種實際存在的普遍精神狀態(tài)。人在精神上處于懸浮的輕盈之中,在喪失了約束與負擔之時也喪失了靈魂棲息的港灣,他們抵達了否定的極致,陷入了巨大的虛無。的確,虛無的存在是事實,然而與其回避它,倒不如正視它,因為保持虛無也就意味著人心中仍有一片沒有放棄的私有領地,認同虛無總比認同毫無意義與價值的“合法性假象”更有意義與價值。無論如何,虛無是一種潛在的力量,其中蘊含著未知的精神,待時機成熟,它便會噴涌而發(fā),轉化成奮起的動機。尼采之所以推崇虛無,似乎與此不無關系。
海德格爾認為,置身于社會歷史環(huán)境中的一切人的存在,都是一種籠而統(tǒng)之的雜然共在,人人都在互相參照,互相效仿,互相異化,互相磨滅個性,人云亦云,隨波逐流,因而最終都成了一種失去主體精神的“常人”,而“常人”的習性和行為又成了每個人無師自通、默默遵守的“公共意見”。因此,“這樣的雜然共在把本己的此在完全消解在‘他人的存在方式中,而各具差別和突出之處的他人則又更其消失不見了。在這種不觸目而又不能定局的情況中,常人展開了他的真正獨裁。常人怎樣享樂,我們就怎樣享樂;常人對文學藝術怎樣閱讀怎樣判斷,我們就怎樣閱讀怎樣判斷;竟至常人怎樣從‘大眾中抽身,我們也就怎樣抽身;常人對什么東西憤怒,我們就對什么東西‘憤怒。這個常人不是任何確定的人,而一切人(卻不是作為總和)都是這個常人,就是這個常人指定著日常生活的存在方式。”④在某種程度上,我們可以說,朱文的小說也揭示出了人的這種晦暗的存在狀況。如他筆下的人物大都處于一種“游走”狀態(tài),包括《盡情狂歡》、《沒有了的腳在癢》、《我現在就飛》等。人物存在的奔走與漂流實質上是價值懸浮與理想空缺的表征。他們只能飛行于紙面,飛翔于夢幻,并不能真正脫離現實而找到可以棲居的懷抱?;薨档摹俺H恕睜顩r在現實生活中大量存在,而一旦要逃避生活承擔與重負,同時又必然會喪失生活的厚實而流于空泛與貧乏。這正如薩特在《惡心》中寫出的那樣一種“洛根丁式”體驗:“一張照片……你看著這種照片只能感到無所不在的淡漠。標準的一寸免冠照,照相館里每天制作的無數產品中的一件,一次洗三張,貼在履歷表上,證件上……在這一小塊紙上的平面的人,會叫人聯想到各種各樣的重復,沒有任何特別叫人注意的地方。這人是否真正存在著、呼吸著……”⑤在機械“復制”時代,人作為所謂一次性不可重復的存在,在大量自己生產的照相式復制品中消失殆盡。因此,唯有個體才能在有限時空內去體驗無限,在體驗中意識到自己的存在。而且,“人是他的選擇的總和”。我們必須擺脫“常人”生存狀態(tài),“我們必須學會真實的生活,否則就根本沒有生活;我們必須選擇心中的善,否則就會被周圍的邪惡吞蝕?!?sup>⑥
米蘭·昆德拉認為,小說是對于“存在”的“發(fā)現”和“詢問”。它的使命在于使我們免于“存在的被遺忘”⑦?!靶≌f不研究現實,而是研究存在。存在并不是已經發(fā)生的,存在是人的可能的場所,是一切可以成為的,一切人所能夠的?!彼f,“小說家既不是歷史學家”“也不是預言家”,“他是存在的勘探者”。他畫“存在的圖”⑧。某種意義上,我們是否可以說,朱文的小說在經驗層次上對“存在”的哲理化追問恰恰是使我們免于“存在的被遺忘”。在這個人的“人性”逐漸被物的“物性”遮蔽的世界上,它以最直觀的形式向我們呈現著當下人的生存狀態(tài)?;蛟S,這一點就足夠難能可貴了。
菲利普·巴格比曾談到,每一個社會都必定有一種文化,“這個文化還會從一個社會傳向另一個社會,它可能發(fā)展為兩個有區(qū)別的文化,或與另一種文化合并。它也可能完全消失而為另一種文化所取代。”⑨當今社會應當有一種什么文化呢?時空軌道上的奔馳終于從群體性激動傳到了個體性“此在”,從宏大敘事到小型敘事,從狂熱到平靜,從高蹈到地面,似乎是必然的?!叭罕娨呀浗怏w”,正如丹尼爾·貝爾所言,“真正的問題都出現在‘革命的第二天。那時,世俗世界將重新侵犯人的意識。人們將發(fā)現道德理想無法革除倔強的物質欲望和特權的遺傳。”⑩考察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中國社會與中國文學,或許,這可以作為朱文及其文本存在的文化語境吧。オ
注釋:
① [丹麥]克爾凱郭爾:《“那個個人”》,W·考夫曼編著:《存在主義》第89—97頁,陳鼓應等譯,商務印書館1987年版。
②[德]海德格爾:《關于人道主義的書信》,孫周興選編《海德格爾選集》上卷第369頁,三聯書店1996年版。
③④ [德]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第52頁、第156頁,陳嘉映、王慶節(jié)譯,三聯書店1987年版。
⑤ 柳鳴九主編:《“存在”文學與文學中的“存在”》第288頁,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7年版。
⑥ [美]戴維斯·麥克羅伊:《存在主義與文學》第85頁,沈華進譯,春風文藝出版社1988年版。
⑦⑧ [捷克]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第16頁、第42—43頁,孟湄譯,三聯書店1995年版。
⑨ [美]菲利普·巴格比:《文化:歷史的投影——比較文明研究》第119—120頁,夏克、李天綱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⑩ [美]丹尼爾·貝爾:《資本主義文化矛盾》第75頁,趙一凡等譯,三聯書店199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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