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歡蝴蝶是有緣由的，記得小時候，我家住的是一座祠堂改造的民房。這民房的布局有一進(jìn)與二進(jìn)。所謂的一進(jìn)指的是正門，二進(jìn)指的是偏門，或說后門。不管是偏門還是后門都不太好聽。不知什么緣故，我們住的是二進(jìn)。這二進(jìn)與一進(jìn)間有大門，這扇大門把我們與一進(jìn)的人分隔開來。二進(jìn)的天井與一進(jìn)的廚房就用這大門連接，還有這扇門有個拇指大的洞，我們一聽到門的那邊有爭吵的聲音就會踮起腳跟，把臉貼在門上，單眼透過洞像看萬花筒一樣看著一進(jìn)的兩戶人家為了倒污水的事或是有關(guān)那個被人叫做“蝴蝶”的人吵個沒完沒了。小時候我們都喜歡這天井，因為童年的，快樂都在開井里。

“那‘蝴蝶’在挑三揀四的……”我家對屋的三叔婆抖了抖脫下的圍兜對我的祖母說：我祖母笑了笑，什么也沒說，看看居委會規(guī)定的紅色書籍。祖母是個不喜歡說人閑話的人，坐在那株一品紅前。

在那株一品紅前，蝴蝶常常出現(xiàn)，蝴蝶自然有選擇的權(quán)利，你看，它在我們種下的花草中飛來飛去，那么自由自在，雖然說我們種下的花草并不多，不過是些月季和玫瑰，還有那株一品紅，但就這些足以讓飛來的幾只蝴蝶翩翩飛揚。

“蝴蝶多好看。”我說，指看空中飛舞著的彩蝶。

“咳，你小，你知道什么，”比我略大點兒的小女孩全姐笑我無知。

“不就是那嘛！”我較真。全姐就急沖沖地拉著我的手，把我拉到這扇門前她這一拉，還沒到門前，我已經(jīng)習(xí)慣地把腳跟踮高，一只眼睛靠近那個拇指大的洞口。全姐把臉也貼著我的臉，也把她的另一只眼睛對準(zhǔn)洞眼，輕聲地對我說：“你看，看到了嘛，就是那個，瘦瘦高高的女的，說話聲音尖尖的，柔柔的，好像沒吃飯似的那個?！?/p>

“她怎么是‘蝴蝶’？”

“你看她走路……”全姐提示我。

“她很漂亮。”我憑著少年的感覺回了全姐一句。你看吧，這個被大家叫作‘蝴蝶’的人，走起路來像云，飄動著，尤其是她的身體仿佛被風(fēng)吹動的樹枝在空中搖曳，仿佛是音樂的旋律，她的確像只飛翔的蝴蝶?！昂钡拿恳粋€動作都給我留下深刻的記憶。道理很簡單，公元1968午的中國，很難看到這樣的“蝴蝶”，很難理解“蝴蝶”的存在。

“聽說她在找男的……我就看到她和好幾個男的在一起過……”全姐在這方面知道的事要比她同齡人多，她說話時急促的呼吸我都感覺到了：現(xiàn)在回想起來，全姐說這話究竟是在正面評價還是懷有嫉妒的心理，或是受那個年代的影響在批評這個“蝴蝶”女人?

一個夏天的午間，我從外婆家回來，在小巷的石板路上磨蹭著，遠(yuǎn)處傳來咯噔咯噔的腳步聲，聲音清脆悅耳，落得街邊瞌睡的老人掀開蓋在臉上的蒲扇，側(cè)著臉，瞪著發(fā)亮的眼跟隨著腳步聲。我開始笑那些醒來而毫無怨氣的老人，覺得他們有些好玩。一陣清風(fēng)帶著濃濃的香味穿鼻沁肺，我尋著聲味，舉目一望，喔，那不是“蝴蝶”嘛、念頭剛剛落下，那幾個醒老頭已經(jīng)異口同聲地說了句：

“會搞得像‘蝴蝶’一樣，咳！”

“這樣的人討回家，連鍋灶都會例?！?/p>

“‘蝴蝶’，今天會在你家，明天就飛到誰家都弄不懂啊!”

滿頭花白的老頭吹著綿紙，點了筒水煙，目光跟隨著“蝴蝶”搖曳的身姿：“這股腔，這腰身在舊社會還是蠻多人喜歡的，新社會啦……”“中看不中使。”

小小的石板巷，老人們的話和靜靜掠過的風(fēng)送到她的耳里，句句都那么的清晰，我站在陽光下看著“蝴蝶”的臉稚嫩中滲透出血紅。緊身的上衣裹出纖細(xì)的腰，沒有人敢在斗爭年代里穿的長裙，從擺動中，可以看到她豐滿的臀在隨著細(xì)長的兩腿向前移動產(chǎn)生的韻律。

“昨晚，我倒夜壺的時候看她和一個男的站在電燈桿下……”

“我都看到三次了，三個男人都不一樣?！?/p>

“蝴蝶”從我和老人們的身邊“飛”過。我回到家，全姐正挨著罵。全姐被罵的原因是因為她會學(xué)“蝴蝶”那樣把聳起的胸挺得高高的，而且她把母親為她準(zhǔn)備的蚊帳布做的內(nèi)衣放在家中，這內(nèi)衣類似背心，戴上胸罩套上外衣直接上街。這是那個年代人的特色，女性一般不敢這么穿。罵全姐的正是她的母親：“你也想做‘蝴蝶’，你知道嗎，‘蝴蝶’是多難聽的嗎，‘蝴蝶’最后是什么樣的結(jié)果嗎?學(xué)好三年，學(xué)壞只要三天啦，一個女孩怎么能那么穿呢，那不等于什么沒穿了嘛……”

全姐被她母親罵的同時，這隔開兩個院子的門的那一邊也傳來罵聲，聽這聲音是“蝴蝶”對門的那個老太太，老太太聲音很大，她是借罵自家孫女的時候罵“蝴蝶”，聲音很沙?。骸班?，這鄰居也要緊……人家說幫啊，跟幫跟得不好就容易學(xué)壞……你學(xué)什么都可使就是不要學(xué)‘飛’來‘飛’去的，人不人，妖不妖的，你看連走路都不像人，像鬼……”

這罵聲讓我?guī)е闷嫘脑俅熙谄鹉_尖，透過那個洞眼窺視一進(jìn)后院發(fā)生的事。我看到的“蝴蝶”和那天中午看到的截然不同，她端著一碗菜，踮著腳尖走著，扭動著纖細(xì)的腰，讓飽滿的胸部和臀部充分地發(fā)揮動感，她沒有穿內(nèi)衣，白色的確良外衣透露出飽滿的胸。她嘴里嚼著菜，邊走邊說：“難受了嘛，難受了就別看，我也不是給那些看不懂的人看……”她的聲音沒有一點的惡意，也并不難聽，但也不好聽，因為所有從她咽喉里發(fā)出的音節(jié)都在高音區(qū)。

“什么都不穿多好，壞人從來都不承認(rèn)自己壞……”這是對屋老太太回應(yīng)“蝴蝶”的話。

這以后，全姐聳起的胸被那件蚊帳布做的背心裹得緊緊的……“蝴蝶”對屋的那老太太的孫女和全姐一樣再也不敢挺起她的豐滿……她們害怕別人把目光注視她們的胸，不論這目光來自哪。

“蝴蝶”結(jié)婚了，連我們二進(jìn)的所有人都吃到她的喜糖，她找了個軍人。開始還聽說她的生活非常的幸福，我還看到她帶著一個和她一樣漂亮的女兒回到一進(jìn)的家，再后來聽說她的丈夫從軍隊轉(zhuǎn)業(yè)到地方工作，原因是因為她的漂亮，當(dāng)時應(yīng)該說是妖艷罷。

今天，古老的石板路面的小巷沒了，在拆掉小巷前我回到這祠堂故居，我看到比“蝴蝶”還漂亮的少婦正在給她的女兒穿衣服，那小女孩拒絕母親為她準(zhǔn)備的衣裳，玩著她手里的電子娃娃，她母親最后告訴她：“寶貝，你不是想把自己打扮的像‘蝴蝶’嗎?你看媽媽給你穿的就是花花的，多像一只漂亮的蝴蝶啊?！迸⑼Ｏ率种械耐婢撸粗羌持孱伭囊律?，蹭蹭幾步來到母親的跟前伸出手……我認(rèn)出站在這位少婦的后面是往日的“蝴蝶”，“蝴蝶”風(fēng)采依然，而迎面走來的全姐卻已經(jīng)滿臉的憔悴和傖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