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jù)說，我故鄉(xiāng)的埡鎮(zhèn)老街已經(jīng)存在有八百多年的歷史了，最早的一批居民是從江西遷徙過來的。我對他們的遷徙歷史不甚了了，對他們集居于此并發(fā)展成了一條老街的歷史也不甚了了，只是對那一棟棟深宅大院有著天然的好奇?，F(xiàn)在那些房子大多已相繼拆除，換成了磚混或預(yù)制結(jié)構(gòu)的小洋樓，尚存的幾棟老房子給人以虎口余生的感覺，破破爛爛，奄奄一息，也是將拆未拆的景況。所以，現(xiàn)今埡鎮(zhèn)的房子特色已經(jīng)不值一提了。

我說的好奇當然是我小時候看到的帶天井的老房子。

埡鎮(zhèn)老街的奇異之處并非在于它的依山坡而建，而是在于街道兩邊的建筑迥然不同。靠里邊——也就是上邊的一面，全是帶天井的屋，順著坡勢，縱向排列的天井一級一級地升高，氣勢磅礴；有的大戶人家多達五六個天井，最后一個天井一直拖到后山的山頂，在大門口朝里看，一眼望不到盡頭?？客膺叺囊幻婺?，坡勢驟然陡了，幾乎沒有一個天井，在大門口一看，看到的是對面的山，如果俯視，看到的是下一排房子的屋頂，每排房屋之間，有石條砌成的臺階相連。

從街道的表面看，盡管下邊的門面同上邊的門面修得一模一樣，卻不能掩飾下邊的局促和寒酸。因為上邊住的是富人，下邊住的是窮人。

我是一個農(nóng)民的后代，自然沒法住到上邊去。而土改的時候，上邊那些老板雖然有錢，卻沒有多少土地，不是他們不想買土地，而是山里本就沒有多少土地可賣，所以他們不僅與地主無緣，甚至連富農(nóng)也不沾邊兒，只是不分好壞一概劃為中農(nóng)，還有一種不倫不類的成分，叫小商販。這就是說，在這條街上沒有“土改果實”。這條街的貧下中農(nóng)們也就只好徹底斷了進駐那些深宅大院的念頭。比起鄉(xiāng)下的貧下中農(nóng)來，這條街的貧下中農(nóng)心里有些不平衡就是可以想見的了。

由于成分問題，深宅大院之于我，永遠只有觀看的緣份。至今我也沒有弄明白，是深宅大院的深不可測令人感到神奇呢，還是里面發(fā)生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令人感到稀奇，也許是二者兼而有之？

下面我就說說那里面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一個故事，故事的來源是老人們講的。

那是一個關(guān)于奶媽的故事，也可以說是關(guān)于生命的故事——

奶媽名叫羅大秀，這是解放后搞人口登記時政府的一個工作同志給她取的。她本來叫羅王氏，是王家的一個媳婦，住在老街的外邊，為了生計，到里邊街的陳家做奶媽。陳家算不得十分富裕，但他家有權(quán)，屋里的長子陳新儒在外面讀了十年“長學(xué)”，又到省里干了多年的科員后，回到故鄉(xiāng)當區(qū)長，這就使陳家的地位平步青云了。

所謂“長學(xué)”，是老街的百姓對那些在外面讀書時間長而又長“新學(xué)”的一種說法。陳新儒在老街讀了三年私塾，在縣讀了六年小學(xué)和三年中學(xué)，最后在施南師范學(xué)校讀了三年，其實還不止十年，的確夠長的。既然讀過“新學(xué)”，思想當然也是新的，他的名字陳新儒是讀師范時改的，就是“新學(xué)大儒”的意思。他提了個新口號，“安定一方，與民同?！薄Ｒ氚捕ㄒ环?，首要的任務(wù)就是打擊當?shù)厥植钡耐练恕鞍衾隙薄！鞍衾隙笔悄腔锿练说念^兒。

說“棒老二”猖獗，可以從大人哄小孩的話中聽出來，哪個孩子不聽話了，大人說：“再不聽話，棒老二來了的！”還可以從街頭的潑婦罵架中聽出來，她們罵到惡處，不是說：“斷子絕孫，不得好死！”而是極惡毒地說：“讓你碰到棒老二，挖心剖腹；要不你給棒老二做小，做墊被窩！”

陳新儒為了實施新政，好像什么都不怕，摸清了“棒老二”的底細，到縣里借了一營兵，把“棒老二”的老窩給端了。端了就端了，陳新儒好不得意，“棒老二”倒嚇得魂不附體?？墒?，等縣里那一營兵走了，陳新儒就有好戲看了。很快，山里就傳出話來，要讓陳新儒“坐不穩(wěn)江山”，還要陳新儒“斷子絕孫”。當時在陳新儒家當奶媽的羅王氏嚇得面如土色，勸東家干公事要小心，出遠門要小心，回家也要小心。陳新儒卻文謅謅地說：“強弩之末，其勢不能穿魯縞也！”遂不以為意。然而，棒老二不是這么說說就算了的。

一般來說，家里的一個奶媽大可不必為主人的事驚驚惶惶，更不可為主人出謀獻策。這樣一做，就叫“越軌”。一個奶媽都為家里操起心來，那還了得！不說她有奪權(quán)的嫌疑，起碼也沒把主人家的太太當回事。羅王氏為何這么大膽？這就有個原因了。那是她對她所奶的那個孩子十分珍愛，而那個孩子就是陳新儒的獨生子陳小儒。

陳小儒還不到3歲，正是瘋狂吃奶的年齡?？墒?，一個3歲不到的孩子有什么可愛處呢？這一點連孩子的親媽都說不出來，羅王氏卻如數(shù)家珍。這一呢，是孩子開口說的第一句話不是媽媽，而是咪咪，這讓羅王氏感動至深；這二呢，是孩子吃奶時一口含了一只奶，一手還護了一只奶，每每一口深吸進去，奶水落進肚里，竟能發(fā)出“咚”的一聲大響，那深深的一吸和那一聲大響以及肉肉的小手在另一只奶上擾去擾來的抓摸，都使羅王氏陣陣驚悸，心跳加速，給人以突如其來的刺激和飄飄欲仙的感覺，尤其是孩子要完全占有她的那種欲望，更是深得她心，讓她有一種想流淚的沖動；這三呢，是她往往一抱上那孩子，就有些恍惚，以為他就是自己生的孩子，并且越看越像，越看越愛，其實她還沒生過孩子。有一次，小儒不知為什么哭泣不止，連他的親媽都哄不住，這就使陳新儒很煩。羅王氏不在場，小儒他媽只好大叫羅王氏快來。羅王氏一到場，小儒就伸了一雙小手往羅王氏懷里撲，并且立即不哭了。為此，羅王氏和小儒他媽都落淚了，當然那淚中的含意是大相徑庭的。

對于“棒老二”，陳新儒不以為意；“棒老二”好像把自己的誓言忘記了。過了春天又過夏天，一切平安無事，陳新儒就更加不以為意?？申愋氯鍥]搞明白，土匪大多是秋天出動的。秋天出動有許多好處，一是秋高氣爽，氣候適宜，便于夜間行動；二是秋收后五谷豐登，他們想拿什么就能拿到什么，不至于放空炮。有了這兩條，就算再性急的土匪也要把行動時間拖到秋季來。

于是，“棒老二”在那個秋季里選擇了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出發(fā)了。

說來也怪，那天是小儒的３歲生日，幾天前小儒就突然不吃奶了，他說要吃饃饃。新打下的麥面芳香撲鼻，姨太太們說今年的麥子好，饃饃也肯定好。這話被小儒聽到了，就揚言要吃饃饃，不吃奶了。說實話，一連３年１０９５天天天吃奶，也實在讓人吃得厭。吃饃就吃鏌，孩子自己要斷奶，是天大的喜事；何況是陳家的獨子，當然得依著他的性子來。于是，羅王氏不要廚子幫忙，而是親自動手，用籮篩將那面籮了一遍又一遍，籮成雪白的一樣，然后用糖水和了，做成指頭大小的饃，放到灶上去蒸。她干著這些的時候，心里是既激動又傷感。孩子大了，曉事了，就要離開娘展翅高飛了，比如一個辛辛苦苦把孩子養(yǎng)大成人的親娘要把孩子送上前線一樣，能不傷感么？一想到此，羅王氏就淚流滿面。幾天來，羅王氏就一直在淚水中度過的。正是因為這份傷感，羅王氏為小儒做饃時就做得非常精細。不能讓他吃得太飽，也不能讓他太餓，剛投食的孩子，禁忌多著呢！

這一天，羅王氏坐在那兒發(fā)呆落淚，把小儒的饃忘記了。天黑定時，羅王氏才將饃上了蒸。小儒一直乖乖地坐在一邊看，這就使羅王氏的淚流得更兇了。

蒸籠上氣了，小儒說，餓。

羅王氏說，等等，這可不比奶，生吃不得的。

鍋里加了一瓢水，蒸籠又上氣了，小儒又說，餓。

羅王氏說，再等等，半生不熟的東西吃了會拉肚肚，放屁屁的。

鍋里又加了一瓢水，蒸籠第三次上氣了。小儒還是說，餓。

羅王氏說，乖，這下好了！

然而，她言未落音時，后面就有人亂叫起來：“棒老二”來了，快跑??！

提到“棒老二”老街的人就會面如土色。因為“棒老二”來無影去無蹤，能飛檐走壁，不知什么時候就會突然降臨在你面前；“棒老二”行事怪癖，從來都不大張旗鼓，而是事先選定一家，悄然而至，連隔壁左右的人家都不曉得，這就是羅王氏為什么還在蒸饃時土匪就已經(jīng)進了家門的原因。她當然是逃不出去了，前后門早已被“棒老二”的人堵了。

她做的第一件事是把孩子緊緊抱起，惶急間走進堂屋，這時廳屋里已經(jīng)傳來鄉(xiāng)丁同“棒老二”打斗的聲音。羅王氏雙眼在堂屋里掃了一轉(zhuǎn)，再不猶豫，一步邁上香案，從香案上一步邁上神龕，藏到家神老爺?shù)谋澈笕チ?。區(qū)長家的家神老爺并非一般人家的家神，一般人家的家神一伸手就可以拿下來擦拭，再一伸手就擱回到神龕上去了。陳新儒家的家神是木制的，和真人差不多大小，要兩個人抬才能移動。正是看到這一點，羅王氏才決定藏到家神的背后去。羅王氏也明白家神不可侵犯的地位，但小儒的生命在此刻高于一切，所以她才敢和家神爭那一席之地。她因為疏忽，忘了神龕內(nèi)除了僅僅能容納一位家神外實際上已沒有多余的地方。棒老二在步步緊逼，羅王氏此刻斷沒有再回頭的任何機會。于是，她抱著孩子生硬地朝家神背后擠進去。這一擠就出現(xiàn)了奇跡。

家神背后的墻竟然是活動的，很快裂開一扇小門，羅王氏和小儒像滾壇子似的滾了進去，那門立即合好如初。緊接著有了更大的奇跡，一個男人把她和孩子一起緊緊抱在懷里，似乎還有滾燙的淚落在她的臉上。羅王氏感覺得出來，原來是東家，所以她也立即熱淚滾滾了。她沒有問這里為什么有這么一個地方，因為她對大戶人家的秘室或夾墻早有所聞；也沒有問太太和姨太太哪兒去了，因為大難來時各自飛；但有一句話憋在心里實在難受，她終于問了：“孩子不要你就逃了啊！”

陳新儒沒作聲，只是更緊緊地將她和孩子抱在懷里，只是淚流得更猛。不知是陳新儒的傷感還是陳新儒將她緊緊抱著的原因，羅王氏心軟了，再也不忍心問，并且陪著他把淚一直流下去，還哽哽咽咽的。陳新儒的手突然往她嘴上一捂：“別出聲?！?/p>

“棒老二”已經(jīng)進了堂屋，同神龕相距只在咫尺之遙。

堂屋內(nèi)一片翻箱倒柜的聲音，神龕里面自然是死一樣的寂靜。但這樣的寂靜延續(xù)的時間并不長，就被一個要吃饃的孩子的聲音打破了。要吃饃的孩子自然是小儒，他并不知自己身處險境，更不知“棒老二”來了，就算曉得“棒老二”來了也不知“棒老二”是些什么東西，他在對剛剛發(fā)生的一切有過一陣緊張和興奮之后就毫無興趣了，也許是因為他實在餓極了，所以他突如其來地叫了一聲：“吃饃！”盡管這一聲在羅王氏和陳新儒聽來如雷貫耳，可是“棒老二”們卻沉浸在打砸搶的快意中，或者是被奔逃救命的叫喊聲所淹沒，他們沒有聽到小儒的那一聲叫。同時，“棒老二”對神靈是非常敬畏的，這之中也包含了家神。他們除了路過那個神龕時張望過幾眼外，誰也沒有敢動一動那個家神，也沒想到神龕的背后會有什么機關(guān)。有幾個土匪甚至面對那座家神禮拜如儀，不斷小聲求告：“家神老爺，這怪不得我們，您要怪就怪我們寨主，全是他要我們來干的……”

故事在這里急轉(zhuǎn)直下，因為羅王氏至死再也沒有提到過小儒和那個神龕，人們曉得的只是浮在表面的一些事情。人們曉得“棒老二”在陳新儒家鬧騰了一個通宵，沒有誰去救援，也沒誰敢去救援。誰敢動一動，說不定誰就是“棒老二”的下一個目標?！鞍衾隙睋屪卟簧儇斘镏?，還在墻壁上留了四個大字：“后會有期！”

那意思很明白，“棒老二”沒有達到預(yù)期目的，既沒抓到陳新儒，也沒抓到陳小儒，當然要“后會有期”了。所以，人們都膽戰(zhàn)心驚地等著那個“期”到底是什么時候。

其實，“棒老二”是不必“后會有期”的，因為小儒已經(jīng)死了，為什么死和如何死的，人們不得而知，而“棒老二”“斷子絕孫”的目的卻已經(jīng)達到了；陳新儒萬般悲痛地埋葬孩子之后就在老街消失，連同小儒的奶娘羅王氏也消失了。

為小儒斂尸的老駝子在陳新儒和羅王氏消失之后，傳出一個驚天動地的新聞，他說他從小儒口里挖出了一砣肉，居然是一個奶頭

由于這個故事缺了最為重要的一個環(huán)節(jié)，加上小儒口中那個神秘的奶頭給人們提供了非凡的想象空間，所以人們便有填補這個故事缺環(huán)的巨大興趣，就仿佛有人補寫《紅樓夢》的后四十回一樣，多種多樣的版本也隨之問世，并隨著時代的變遷不斷修改和完善著。最為惡劣的一個版本是這樣的——

陳新懦本就嫌棄自己的老婆，本就對奶娘羅王氏有霸占之心，只是沒遇到機會。這次逃難是天賜良機，他當然不會放過，所以羅王氏一進那個秘室，他就連同孩子將她們一起抱住了。兩個人相擁而泣，連孩子也忘了。就在這時，饑餓難忍的孩子叫了一聲“吃饃”，陳新儒怕孩子繼續(xù)哭叫引來了土匪，就狠心讓羅王氏用奶頭將孩子的嘴巴堵住了。孩子要哭哭不出來，要犟犟不贏兩個狗男女的合力制服。陳新儒就那樣一直死死地將孩子的頭按在羅王氏的乳房上，盡管孩子因呼吸不通而將奶頭咬掉了，陳新儒的手也沒松過一下，羅王氏的乳房也沒有因為疼痛而收縮一下。事后兩個人的消失實際上就是私奔，同時也是想逃避自己的罪惡。這個版本雖然有一定的邏輯性，但相信的人并不多。大多數(shù)人聽了都會搖頭，說陳新儒不是那樣的人，羅王氏更不是那樣的人，因為羅王氏曾經(jīng)是那樣的愛小儒。她愛小儒肯定超過了愛陳新儒。

另有一個版本充滿了對羅王氏的善意，也沒多少人相信。它是這樣講的－－

孩子受不住餓，終于叫了一聲“吃饃”，羅王氏就將奶頭送到孩子嘴里，可孩子固執(zhí)地搖著頭，非要吃饃不可。羅王氏無奈，硬把奶頭喂到孩子口里，還是被孩子吐出來了。陳新儒只好幫忙將孩子的頭固定了，將羅王氏的奶頭塞進孩子嘴里。這時，羅王氏見東家親手動她的乳房，一時間竟羞在那兒不敢動了，可她沒想到孩子突然一用力，將她的奶頭咬了下來。那一種疼痛鉆心讓羅王氏冷汗披面，卻不敢有一絲的呻吟。就算這樣，她也絲毫沒有怪孩子的意思，而是要起身去取饃，哪怕是掉腦殼也要為孩子取饃。羅王氏越是這樣，陳新儒越是感動，而孩子卻越是要哭叫。陳新儒為了救人家，實在忍無可忍，一只手抻過去就將孩子捂死了。孩子癱在羅王氏懷里，她欲哭無淚。她說，東家你太狠心了陳新儒反倒坦然了，說他不是狠心，他是救更多的人。羅王氏不服，說這也是一條命，也許是比所有活著的人都更珍貴的命。陳新儒說，孩子死了還可以再生一個，大人死了就什么也沒有了。

這是什么話羅王氏終于哭倒在陳新儒的懷里。后來埋葬孩子后，羅王氏為了報答陳新儒，決心再為陳新儒生個孩子，同時也是為自己贖罪，所以她跟陳新儒私奔了。

還有一版本據(jù)說得到了多數(shù)人的認同，它說——

孩子大叫一聲：“吃饃”羅王氏就驚呆了，并且狠狠搧了自己一耳光，小聲說，我怎么只顧逃命，忘了拿饃呢﹖就算再燙手，也該拿幾個呀我的手比起儒兒的命來算得什么﹖陳新儒害怕孩子再叫，連忙建議讓孩子吃奶。我們說過，小儒是個非常乖的孩子，他看到奶娘驚慌失措的樣子，就點頭同意了父親的建議?？墒?，當孩子含著奶頭用力一吸之后，羅王氏沒能聽到奶水落肚的那種驚心的一聲大響，就曉得她的奶已經(jīng)塌了塌了就是沒有奶水了。

霎那間，她面如土色，淚涌如潮。她不明白她的奶為什么會塌，僅僅３天哪難道是她的身體異于常人﹖那這是個什么鬼身體呢﹖也許是孩子主動斷奶深深刺激了她的情感也刺激了她的身體，才使她的奶突然之間就塌了﹖她真的不明白，只有哭。孩子吸了一陣吸不出奶，自然會放棄這種無望的努力，嘴巴一咧，就準備哭了。

陳新儒大驚，本能地一伸手將孩子的嘴捂住了。羅王氏憤怒地將陳新儒的手推開，再次把奶頭放進孩子口里。陳新儒說，絕對不能讓孩子出聲，因為夾墻里還有一群生命。羅王氏這才扭頭四顧，果然有許多熟悉的和不熟悉的眼睛在幽暗的夾墻里閃爍著求生的光芒。隨著這一看，她很自然地把奶頭往小儒口里深深地送了進去；同時，她的手也朝小儒的后腦勺摸去，當然是怕小儒吐了口中的奶頭。她的手沒有摸到小儒的后腦勺，摸到的卻是陳新儒那雙用力的手，陳新儒已經(jīng)牢牢地將小儒的頭固定了。羅王氏再次憤怒地要將陳新儒的手掀開，并且說，你這樣會讓孩子換不過氣的。羅王氏話一落音，立即有人插上話來，要她必須聽老爺?shù)?，這么一群人的生命加起來總比一個孩子的生命重要得多就算此刻保住了孩子，但孩子一哭，引來了土匪，那就不僅保不住這么多人的命，而且連孩子也是保不住的。何況土匪要的就是這個孩子的命。最后，陳新儒淌著淚說：“妹子，聽我一句話，無論孩子出什么事，我們陳家都是不怪罪你的……”

其實不用勸，羅王氏的手已經(jīng)緊緊貼在陳新儒的手上，用力把孩子的腦袋固定得更牢了。一個３歲孩童，有大人力氣也是犟不脫那兩只成熟而有力的人手和那只張力極強的乳房的。小儒雖然被乳房堵著口不能言，而他所使用的肢體語言卻非常豐富，他的小手胡亂抓著羅王氏的胸脯，抓出一道道血口子；小腳也胡亂蹬彈著，把羅王氏的褲子蹬成了破布，還把她的襠部蹬得血肉模糊。羅王氏已經(jīng)成了一個機械，機械地固定著小儒，機械地流淚，機械地向眾人保證決不會讓小儒出聲。疼痛她已感覺不到，就算小儒一口將她的乳頭咬掉，她也毫無感覺。眾人的命是保住了，小儒卻走了

人們之所以相信這個版本，大概是因為它更接近人們的心理真實。人們?yōu)樾∪宓耐魉蓝鴤?，也為那活著的一群生命而愧疚。講這故事的人們也是唏噓著講的，好象連講述人的命也是小儒的命換來的一樣。故事并沒到此結(jié)束，后來的發(fā)展恰好證明著這個版本的真實性。每一年的這一天，也就是小儒的忌日，總有一個風度儒雅的男子和一個打扮高貴的女子雙雙來到小儒的墳頭，獻上一籃熱氣騰騰的麥面小饃。他們并不在老街落腳，然后就悄然離去。不管他們是多么神秘，人們也曉得那男子是陳新儒，女子是羅大秀。人們一年又一年地見證著他們的到來和離去，沒有誰和他們答話。不同他們說話不是老街人情感冷漠，恰恰相反，老街人對他們的遭遇感同身受，是不愿觸及他們的傷心處。后來他們老了，依舊會來到這里祭奠小儒；再后來他們也許走不動了，就換年輕人來。那些年輕人應(yīng)該是羅大秀他們的后人。

濕 腳

老楊睜開眼睛一瞅，瞅見的是清一色的后生。和他仿佛年齡、先后工作者升的升，走的走，死的死，全局就只剩他孤零零一個了。30年只跟打個盹樣長短。打盹的功夫，局長換了七任，他也由小楊變成了老楊，成為局里的元老。

老楊這一瞅，開始還很有些冷眼看滄桑的意思，沒想到恰恰就瞅到分房子這件事上。瞅著瞅著，老楊的冷眼就變成怒目了。

齊局長上任第一件事就是修一棟宿舍樓。齊局長在一次職工會上說，他一貫信奉行先治窩后治坡，修宿舍樓就是為解決職工的后顧之憂。齊局長隨口舉了老陳為例。老陳上有父母，下有兒女。一室一廳，三代同堂怎么住?齊局長的貼心話讓老陳激動得直想流淚。好久后老陳還說，住不上新宿舍他心里也熨貼!齊局長的決策得到全局上下一致?lián)碜o。從齊局長作出決策的第一天開始，人人干勁十足。

新樓美麗地聳立起來。幾十雙熱望的眼睛仿佛突然發(fā)現(xiàn)這棟美麗的樓房只有12套宿舍!12套宿舍夠誰住?所有的人都懷著僥幸屏住呼吸等待。結(jié)果所有局領(lǐng)導(dǎo)住進了新樓，所有中層干部住進了新樓。老楊是工會副主席，也住進了新樓。還剩一套，分給了參加工作不到3年的艾紅。老陳只給做了做借口，仍住原來的一室一廳。

宣布住房分配方案時，老楊看見老陳的臉色由紅轉(zhuǎn)白。會議室鴉雀無聲，所有的人都面無表情。齊局長說：沒意見就散會。老楊說：等等。齊局長就盯著老楊看，似乎很吃驚，又似乎是等老楊說話。所有的人都看出來，齊局長臉黑得厲害，山雨欲來的樣子。人們愣著，看看齊局長，又看看老楊。老楊說：怎么沒老陳的房子?齊局長將嗓門提高八度說：散會!老楊也提高嗓門說：等等!所有的人都挪挪屁股，顯出欲走的意思，事實上屁股都沒離開凳子。齊局長便嚴厲地喝道：老楊你想干什么?老楊笑笑：局長未必看不出來?大家都想聽個說法，為啥艾紅能住新房老陳就不能?

這時，老陳率先起身離開了會議室，臉仍然白著。

齊局長說：這是黨委集體研究決定的。老楊說：黨委作出這項決定總該有令人信服的理由吧?

齊局長憤然站起來，又說：散會!然后拂袖而去，不給老楊說話的機會。

后來，艾紅沒住上新房，老陳也沒住上新房。住進新房的是和老陳住房條件差不多的老張。接著調(diào)整住房，空出的幾套二室一廳還是沒有老陳的份兒。艾紅卻分了一套。老楊對老陳說：簡直豈有此理！太不像話了！你等著，我再去找他！老陳連忙拉住老楊：你莫拿我開心了！算我求你行吧？老楊愕然無言。再后來，老楊聽說老陳背地里很怪老楊多事，本來舊房調(diào)整有他的，經(jīng)老楊一攪就泡湯了。

老楊憋著一肚子意見，常常憋得一臉血色。

于是老楊就向上級組織反映情況。于是紀檢部門經(jīng)常到局里了解情況。于是齊局長很惱怒，搞了一次工會干部選舉，安排老楊在選舉中落選。

落選的老楊似乎特別愛回憶過去。他常在辦公室講一些過去的事情。諸如某領(lǐng)導(dǎo)下鄉(xiāng)如何和職工一起同吃同住同勞動，諸如自己在某地當所長時如何吃苦在前享受在后，云云。最后愴然嘆道：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呀！

有人就勸老楊：時代不同了，不要用老眼光看新形勢。老楊不語。

又有人說：說來說去還是像老楊這樣的人太少了。老楊仍不語。

有一個剛分到局里的大學(xué)生不以為然。大學(xué)生一直埋頭看書，這時抬起頭說：我看老楊坐到那個位子上也一樣。老楊立即反駁：呔!我怎么會?要腐敗我早就腐敗了，還等現(xiàn)在?我當所長的時候……大學(xué)生淡淡地笑笑，又埋頭去看書，根本沒有和老楊爭論的意思。好像這個問題不值得爭論，和太陽從東方升起一樣是不容置疑的。

這一年局里沒評上市級文明單位。據(jù)說是因為老楊不斷反映情況，弄壞了上級組織的印象。本來沒評上就沒評上，不會有多少人在乎。但上級文件規(guī)定對市級文明單位有獎勵政策，可以給職工多發(fā)一個月工資。老楊一攪就攪黃了大家一個月的工資。人們就覺得老楊添亂，再看老楊的眼光就很復(fù)雜。少了些尊重，多了些輕慢；少了些親近，多了些怨懟。于是，老楊所到之處，碰到的一律是不咸不淡的表情，讓他坐不住。老楊便很少串門了，天天呆在自己的辦公室里，孤伶伶的樣子。

隔三五年，各部辦委局的頭頭們就要“換防”。齊局長調(diào)走后又來一位新局長。新局長姓劉，才30歲。劉局長是一個熟人的兒子，小時候老楊還抱過他。乍一見面老楊還依稀能看出些劉局長小時候的影子，但劉局長分明不認識老楊了，也記不得老楊抱他時的情景。劉局長只聽說過老楊的大名。許多人都知道老楊的大名。

劉局長上任就抓黨風廉政建設(shè)，開了一個大會，作了很長一個報告。細心的人說新局長在報告中10次點名表揚老楊。人們說劉局長專門為老楊開了一個表揚會，又有人說這是新局長怕老楊捅漏子采取的籠絡(luò)手段，也有人說這是新局長準備起用老楊的信號。沒有過多久，任命老楊當了監(jiān)察室主任，并列席黨委會議。

劉局長對老楊說：我還不成熟，很需要老同志來把舵。為局長把舵就是為全局把舵，責任重于泰山!老楊就忙得像局長。老楊所到之處也有如局長親臨。甚至，許多人懼老楊比懼局長更甚，因為老楊太古板。

各所站負責人離任或年度結(jié)束都要例行公事進行財務(wù)政務(wù)審計。這項工作一直由監(jiān)察室負責。想到老楊，有人就冒冷汗。審計之前，劉局長專門找老楊談過一次，要求老楊一定要嚴格把關(guān)。老楊奉命開始審計了。

審計中老楊抽自己一塊錢一包的“花好”煙，不接受別人敬煙，也不敬煙給別人。老楊說：我的煙你們抽不來，你們的煙我也抽不來。干脆都隨意吧!

老楊只跟華所長有來有往地敬煙，因為華所長也抽“花好”，有些同類相親的意思。華所長見老楊抽“花好”煙，便將“中華”煙裝進“花好”盒里拿給老楊抽。老楊不知不覺，或者是沒留心沒在意。抽過幾天，才感覺出“花好”和“花好”的口感不同，就問：你這煙哪里買的?華所長說：楊主任要不要買一條帶回去?老楊說買兩條吧，就掏出20錢。華所長出門時，老楊又囑咐：一定要買你抽的這種啊!

回家才發(fā)現(xiàn)，兩條“花好”包裝的是20包“中華”。問價，老楊驚得舌頭打閃。不久，見到華所長，老楊悄悄問：你有沒有搞錯?華所長佯裝什么也不知道，問：搞錯什么?老楊憋得臉發(fā)紅也沒說明白華所長搞錯了什么。

老楊一貫反對下館子，所以到各所站審計都在職工食堂進餐。老楊在桐鎮(zhèn)所沒進職工食堂進餐。快吃午飯，所長小付征詢老楊的意見，說：不巧，炊事員請假了。我知道楊主任反對上館子，是不是將就一回?老楊考慮著，沒立即表態(tài)。小付又說：要不就讓我學(xué)一回老領(lǐng)導(dǎo)，上我家吃。老楊常常講他當所長時都是在自己家里招待客人，從不用公款。老楊聽得心里舒坦，連聲說好。

其實桐鎮(zhèn)所的炊事員就在小付家里。老楊和小付進門時，他剛剛離開。小付進門便說：委屈老領(lǐng)導(dǎo)了，就一個鍋。老楊說：我就喜歡簡單。簡單點好。

筷子伸進鍋里，老楊才發(fā)現(xiàn)是甲魚。老楊沒吃過甲魚卻知道甲魚的價錢，伸進鍋里的筷子又縮回來。小付說：老領(lǐng)導(dǎo)放心吃，這是我自己抓的。老楊將信將疑。小付又說他祖上傳下絕技，一瞅就知道甲魚躲藏的地方，手到擒拿。為證實他所言非虛，又引老楊參觀了他抓回來養(yǎng)在家里的甲魚，有五六只之多。

參觀過后，老楊才吃得心安理得。小付說甲魚大補，不斷勸老楊多吃。吃著甲魚，老楊很羨慕小付身懷絕技。小付說：老領(lǐng)導(dǎo)愛吃，過幾天我再去抓些回來。小付說得輕飄飄的，好像甲魚跟蘿卜白菜似的。離開桐鎮(zhèn)所時，小付讓拎幾只甲魚回去。老楊半推半就受了，也有些像接受白菜蘿卜似的。

后來，老楊經(jīng)常對人說：小付有一身祖?zhèn)鞯慕^技，抓甲魚手到擒拿!有人相信，也有人不相信。信的和他一樣羨慕小付，不信的說：聽他神吹!有這樣的絕技他不成富翁了?他一個月的工資多少錢?一斤甲魚多少錢?從此，老楊絕口不提小付的絕技了。

老楊有頸椎病，經(jīng)常犯。審計到花旗所時又犯了?；ㄆ焖鹚L帶老楊去治。去的是一家按摩院，看到的是清一色的小姐。老楊問：這地方能治頸椎?金所長說：這地方的按摩推拿才神哩!頸椎、風濕、關(guān)節(jié)炎都能治。然后，金所長就去安排。然后，老楊就被一個短袖短裙香噴噴粉嘟嘟的小姐領(lǐng)上樓。再然后的事金所長就不知道了，只能作一些想象。幾小時之后，老楊回到所里。金所長關(guān)切地問好些沒有。老楊說：好多了。金所長笑笑。老楊摸摸臉，有些發(fā)燙。

一路審計下來，幾乎所有所站的頭頭都有問題，不同的只是程度有輕有重。最嚴重的就數(shù)華所長、小付和金所長。這讓老楊很為難，很不安。吃了人家的嘴軟，拿了人家的手軟，老楊算真正體驗到了。老楊正為難時，局里開始評先了。老楊被評為廉政監(jiān)察先進，受到局里表彰后，又推薦到縣里，還準備推薦到市里表彰。都替老楊高興，但老楊高興不起來，臉上整天木木的，丟了魂兒似的。

老楊還是如實向劉局長匯報了。劉局長聽完匯報，說：好!劉局長并不感到意外，似乎還有些興奮，像是見別人跌了跤很快意的樣子。老楊望著劉局長，目光有些迷茫。這時，劉局長接過審計報告，說：讓我先認真看看再說吧!

從局長辦公室出來，老楊就覺得自己和他們是一伙兒了，惶惶然。過幾天；老楊估計劉局長看完審計報告，壯著膽去問意見。進門見劉局長正和付所長說什么，又退回來。以后老楊就再也不敢去問意見了。過了快一個月，劉局長才看完所有的審計報告，找老楊商量處理意見。

劉局長說：不處理不行，都處理也不行。我的意見是處理幾個，懲前毖后，治病救人。老楊你看行不行?老楊說行。

劉局長又說：有三個人一定要處理。劉局長說出3個人的名字，又征詢老楊的意見。這3個人恰是給他買煙送甲魚帶他治頸椎的3個人。老楊說：為什么一定要處理這3個人?劉局長望著老楊，笑笑：你審計的怎會不知道?這3個人的問題嚴重，態(tài)度也很惡劣。老楊發(fā)現(xiàn)自己問得很蠢。劉局長的眼神溫度很高，灼得老楊臉上火辣辣的。劉局長說著，拿出一疊材料給老楊看。是揭發(fā)老楊的材料?？粗粗?，老楊就急粗了脖子，意欲向劉局長作些解釋。

劉局長說：老楊，你什么都不用解釋。我還是相信你的。處理這3個人就包含了保護你的意思嘛!

劉局長又說：你的情況我是知道的，老齊都向我介紹過。你反對別人搞腐敗自己怎么會搞腐敗呢?是不是?

原來齊局長和劉局長是相通的。老楊沒有回答。老楊不知道這怎樣回答。老楊突然感到心里冒冷氣。

接著，召開黨委會。黨委會上，劉局長的意見又變了，只處理金所長一個人。明明說要處理3個人的，怎么又變成只處理一個人了?而且在這3個人中，金所長并不是問題最嚴重的。劉局長講意見的時候，時不時溜老楊一眼。老楊感到這一眼在不經(jīng)意之間就將自己剝得精光。老楊有些坐不住了。老楊恨不得找個地方躲藏起來。劉局長的意見在黨委會上一致通過，老楊也沒有反對。會議結(jié)束時，劉局長問：大家還有什么意見?大家都沒有意見。劉局長見老楊沒反應(yīng)，又問：老楊呢?老楊一驚，反問：什么?大家都笑：劉局長也笑了笑。這時，老楊偷偷地瞅眼劉局長，突然發(fā)現(xiàn)他曾抱過的這個娃娃很深沉很老辣，根本不需要他把舵。

細心的人發(fā)現(xiàn)，幾天時間，老楊蒼老了許多，憔悴了許多。眼紅著臉黑著，走路的樣子虛飄得像一條影子，讓人擔心一陣輕風就把他吹倒了。局院子里清下水道，蓋板打開，有一天老楊就一腳踏進坑洞里。老楊沾了一腳污穢，爬起來，跺著腳，咧著嘴，說：真出鬼氣！好好的水泥地留些坑洞干嘛!這天，老楊剛受縣里表彰回來。人們就說：這個老楊，高興得直想往坑里踩!

風吹院門

大 門

大門像攤開的書頁。凝望它就如讀一部家史。有的門修飾考究，寬而厚的門扇，上了紅褐斑的銅把手，青石的門凳，有的則光裸著沒有漆的木板，上面的兩個門環(huán)也只是用一根上銹的鐵絲鉸就，樹蔸似的門柱已被蟻蝕去了半邊，如放在門口的兩個蜂窩。從門上可以讀出主人的高低貴賤，富貴榮華?？墒遣徽撌歉辉＿€是貧窮，是高貴還是卑微，大門都能讓人同樣感受到歲月的滄桑。世間的風霜總是那么公平。

大門總是笨重而牢固。把兩扇門掩上，就像要抵擋一個世界——風雨，流浪，還有如蝗般的流言?？墒侨藙傓D(zhuǎn)身，大門吱的一聲又開了，像人不勝重負的一聲嘆息。很多東西的消除，不僅存于形式上。無論何時回過頭來，大門總是張開著一條縫隙，歲月的往事如一股風擠了進來，舉著一片樹葉在院子里跳蕩，仿佛是誰拉著一張皮影，在說古道今。

大門是一棵什么樹放倒了做的，后人已不知曉，但是那棵樹一定是很粗很高，兩扇門全是四塊半拃厚的木板，還有那門框，全是一拃多厚，連木紋也是渾然一體。這扇大門開始裝上去的時候，那屋也一定剛剛做起，墻土還是一層光滑濕潤的蠟黃色，房子的主人也還年輕，清瘦的臉上是完成一樁人生大事后疲憊而欣慰的笑容，站在大門口迎接來訪的賓客。那時大門的木質(zhì)還是濕的，泛著一層光鮮的木黃色，微風輕快地穿門而過，吹來一股樹木的香味，讓人感受到初生般康健而向上的氣息。

早晨大門打開的時候，會奔跑出一陣拍打著翅膀的雞鴨，晚上掌燈關(guān)鎖門戶的時候，下門栓的聲音是逝去的又一個日子的回聲．在這一開一合的瞬間，一個個日子都從這大門里溜走了。

大門開合了一次又一次，就像人的一生翻了許多頁，訴說了人生的許多故事。大門已很陳舊了，像一部發(fā)黃而陳舊的線裝書的封面。原先光滑的門板已像蒼老的皺紋似地露出了粗糙的木紋，曾是嫩黃的木板色現(xiàn)在已是像泥土似的灰膳——這就像人的希望，起始總是那樣完美，但后來就殘缺了?？傄姾⒆幼谀且涯サ霉饬恋拈T檻上玩耍，不知道從這大門里走出的孩子又將是何種的命運：也有老太太坐在門框上做針線，不知道她是不是頭一次跨進大門來時，那曾經(jīng)害羞而美麗的穿著嫁衣的女子﹖

每到大年三十的團年飯時，人們總是先在大門上貼上一幅對聯(lián)，一如既往地乞求著人生的祝福。大門總是沉默著，默默而忠實地看守著那貼在自己身上的祝福，像一個忠實的老仆，直守到這些紅艷艷的祝福在又一個四季輪回中經(jīng)歷日曬風吹而發(fā)黃剝落。雖然，它知道未來的日子并不是人們設(shè)想的坦途，新的一年也不全是人們美好的理想。

大門一生的功績，就是關(guān)，合，但是每一次的關(guān)合卻飽含著希望與失落，榮光與夢想，像舞臺的序幕。雖然戲常不同，劇有悲喜，角有凈丑，但是序幕卻同樣為之開合。迎親與出殯，歡樂與悲傷，出自同一個地方。人們的幸福與痛苦，只是增添著大門封頁里的內(nèi)容，打開大門，就可看見一個家族史的延續(xù)，人生劇的演出。人的一生會穿許多不同的衣服，但臉還是那張臉。如果沒有大門，連風也會找不著回家的路。

農(nóng)舍的大門常常有些低矮，不管是誰進出，都要低下頭來。那是告訴過坎的時候要多看一看腳下的路。當你跨過門去，回頭望著那扇大門，正午的陽光正好照在那兩扇扉頁似的門扇上，一半是明亮的陽光，一半?yún)s陰著，那是大門告訴人們，什么才是人的一生。

庭 樹

稻場上有一棵古樹，一年四季地青著，并不隨四季的喜怒哀樂而枯榮。它不是很高，剛剛平齊屋頂，但是看上去很堅固，虬曲的軀干呈現(xiàn)鐵灰色。它生長在稻場的邊上，人們天晴的時候會在稻場上曬黃豆或者一地的高梁，如果這樹擋住了投進稻場來的陽光，有一片黃豆或者高梁像打濕了似地在一片陰地里，人們就會去把那伸到稻場上空的枝柯砍去。那柱也很結(jié)實，人們砍半天，只能砍下一些骨頭似的碎末，而那刀不是砍豁了一塊就是折斷了刀柄。

于是樹只能朝場外生長，身子永遠向一邊傾著，像長久地用力拉住著什么。

樹是什么時候栽的，已無人知曉，只聽這屋里的老太太說，哪一年長大水，一家?guī)卓谌涝谶@棵樹上，屋被洪水沖塌了，人卻沒有傷著；又是哪一年大饑荒，逃荒的在路上走著走著一跤摔倒，就再也沒有爬起來，而一家人全靠刮這樹皮才活了下來。因此人們只是砍上面擋住了稻場陽光的枝，并不想把它砍了作柴燒。

割過皮的樹身漩著一個又一個疙包，像包藏著一個又一個故事，又像一段段歲月劃上去的一個又一個句號。然而這些凸露的疙包卻成了孩子們上樹的階梯。他們常常爬上樹去玩耍，掏鳥蛋，捉蟬，站在那枝杈上探望平時看不見的遠方，想看河水流到了什么地方，想象山那邊又是什么模樣。傍晚有鳥在樹上盤旋，像裊繞著溫暖的炊煙，夏日也有蟬躲在上面鳴唱，像對跑遠了的孩子聲聲呼喚。若有人爬上樹去，想捉那蟬，蟬必鳴叫著飛走了，流聲似牽著一根看不見的線，牢牢地系住了孩子的童年。

正午的時候，人們會坐在樹陰下歇涼，讓那枝葉遮擋毒針似的陽光，夜晚到來的時候，那樹又會搖曳著清風，讓人們坐在它的下面清磨長暑的時光．而那一汪清水似的月總是浮在蒼老的枝柯上。

人們的生活總是與樹息息相關(guān)。那幢老屋似船，屋旁的樹就像系船的樹樁，而一條沉甸甸的鏈索，就是人們忘不了的鄉(xiāng)思。思鄉(xiāng)的情感讓故鄉(xiāng)牢牢地停泊在有月亮的樹下，使在外面走天下的人兒不讓自己的心漂泊異鄉(xiāng)。

鄉(xiāng) 村

走進鄉(xiāng)村，就像走進自由的大海。那一幢幢農(nóng)舍看似零亂．卻像一艘艘可以任意漂泊的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循規(guī)蹈矩卻彌漫著散漫。

一戶人家就是一個自由的世界。門前可種竹，需要做簍子，篩子，涼席的時候，可以去砍幾根，堆在院子里，請一個篾匠來，看那一根根篾條在一個老篾匠手里龍飛鳳舞；涼席做成了，可以搖著蒲扇坐在院子里，看夏夜的月亮如何從山頂升起來，又像一塊冰樣墜下竹林去。屋旁也可挖一口堰塘，種上藕，夏日里開幾朵荷花，風一吹，滿院是荷的清香。屋旁是一塊塊的稻田，在失眠的夜晚，聽蛙聲搖蕩出一片清涼。

有院門，但那門可關(guān)可不關(guān)，夜來的關(guān)鎖門戶，也不過是為了防止野狗野貓的來訪，聽著雞籠里一陣雞的急迫的叫喚，那必是貪嘴的黃鼠狼來偷雞，披衣起床一陣吆喝，只聽瓦上一陣響，那黃鼠狼早不見了蹤影，籠里的雞見主人的到來，仍是咯咯地吵鬧著，仿佛是在七嘴八舌地向主人講著剛才的歷險記。

有客來訪，談?wù)摰囊彩翘锢锏氖粘?，家畜的生長。打開欄門，把那藏在草堆里的豬趕起來，那豬的屁股長得圓肥，還似故意哼幾聲向客人搖著尾。得到客人羨慕的贊賞，主人臉上頓時會增添無限的榮光，一邊關(guān)著欄門，一邊說這豬就是尚服（方言）人，不僅肯長，且不拱攔，吃了就睡。殺雞設(shè)酒作食，吃著自家生產(chǎn)的東西，喝著春天放的一樽醇酒，透過窗子，指點著桑麻農(nóng)事。

田園里也可按自己的心意種植?？梢苑N一塊豌豆，春天開滿了花，春風一吹，豌豆苗低下頭去，田里就像落了一地的蝴蝶在迎風飛舞；也可種一塊土豆，秋收的時候，扛一把鋤頭來到田里，彎下腰去一掏，土里面的一窩窩潔白的土豆像埋了一地的元寶。

田園圍著一圈柵欄，那并不是為了防人去摘長在菜園邊的杏子，去偷那一條條水靈靈的黃瓜。柵欄上不是爬滿了一墻的文眉豆，就是吊著一條條長長的絲瓜，一只小貓蹲在樹陰下，望著那一只老鼠似的小絲瓜在風中秋千般擺去擺來。不知何時，誰家的雞穿過柵欄，啄了剛出的菜苗，還有那放牛的小子自己在山坡上打瞌睡，牛跑到田里吃了一塊油菜。于是便有婦人拍著巴掌站在田里大吵。這個時候，必有應(yīng)聲的，隔了幾塊菜園和幾道柵欄，對罵聲像兩只鳥飛去飛來。吵也吵了，罵也罵了，但是最終那理虧的一方會在杏子成熟時，端一瓢剛下樹的杏子到鄰居家去，或者提一瓶新榨的菜油到人家去，表達自己的歉意。誰家有了什么不幸的事兒，大家都合家去，傾力幫忙，仿佛從沒有發(fā)生過吵罵的事兒。

房子建在一起的，大家可以隔著一道院墻說話，女人說著家務(wù)事兒，埋怨自家的孩子四五歲了還尿濕了被子，天天還得把被套抱出來曬，男人則說著田里的事兒，今年的谷種該什么時候進育秧室，今年的糧價該是什么景況。睡在床上，也可透過窗子聽見鄰居洗鏟鍋的聲音，以及不很清楚的絮絮叨叨的說話聲。房子不在一起而是單家獨戶的．那房子必是建在山灣里。一個山灣，幾畝水田，一叢竹林半掩著一幢白色的粉墻。聽見幾聲狗吠，如果主人是剛出嫁來的新媳婦，從屋旁竹林道上迎出來，手里還端著一個摘青豆的木瓢，見是生人，臉必是紅得跟她身上的嫁衣一樣。一道山灣就是一道風景，一道風景就是一個自由的世界，人們可以按自己的心愿去布置房前屋后，安排春夏秋冬的四季生活。

行走在縱橫的阡陌上，就像漫游在古老的畫卷里?？墒钦l能分清，那田野里抒寫的，是“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還是“歸去來，田園將蕪胡不歸”﹖

泥土色的父親組詩

最初的印象

你從遠古走來

走過一段歷史蒼白的記憶

最終選擇了這片貧脊的土地

從此生命的犁，默默耕耘著

這片沉睡的泥土

繚繞的煙靄醺染時光

泥土一年比一年黝黑

莊稼一季比一季茂盛

歲月在你的額頭

留下深深的痕跡

看著我麥子拔節(jié)似長大

你笑了 笑得

兩鬢斑白 腰身佝僂

岸

在一個燦爛的早晨

我要去遠方

你從地里歸來

一身泥屑一身汗

提著行囊送我到碼頭

走吧自己的路自己走

我佇立在你的面前

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

無語哽咽

船兒緩緩離開葦岸

你慢慢揮動著手臂

揮著那支發(fā)黃的煙袋

一顆蒼勁而沉甸的心

嵌入我的記憶

我倚著船欄向你揮手

無聲的許諾 激情的浪花

在沉重的顛簸中

我漸行漸遠 而你的遠影

化合成那抹泥土色的港岸

等侯你的生命之舟——

遠航歸來

一張匯款單

一張小小的匯款單

使我感情的湖泊

一次又一次潮漲潮落

在我瑩瑩的淚光中

遙遠的父親——

在風雨星月中

在那片肥沃的土地上

耕——耙——種——收

累了 蹲在田頭燒幾袋旱煙

渴了 掬一捧清清的山泉水

餓了 填上幾個紅著和山芋

為了我 你的心血

都傾注于泥土

在喧嘩的集市上

你吆喝叫賣土特產(chǎn)

將笑臉換成大大小小的鈔票

就這樣叫賣著汗水和艱辛

就這樣集成著微薄的報酬

然后走進郵局 連同你的心

郵寄給遠方

換回一張小小的匯款收據(jù)

我把匯款單貼近嘴唇

父親 我嗅著了——

那片溫馨的泥土氣息

和那涔涔的汗水清香

午夜琴聲（外二首）

莊 子

我想借用你的一只耳朵

去聽一首歌

很干凈很抒情的

距今大約九千年

這樣的一首歌需要一只什么樣的 耳朵

這樣的一首歌需要一只耳朵

如今 我向你討借這樣一只耳朵

剩下一只 留給你自已

現(xiàn)在讓我們一起深入時間

去聽一首歌

用你很肥碩很壯觀的兩只耳朵

佛

在冬天流淚

需要勇氣

如此多的冰凌

凝結(jié)在數(shù)代人的眼上

命運恩賜嚴冬

淚水遍布全身

可是 我什么都沒有

除了在風雪中靜靜地哭泣

葉子一片片飄零

跌落在腳背

衍變?yōu)橄笮挝淖?/p>

默默哭泣成我的姿態(tài)

在冬季

打撈枯落是我的天職

源

一把椅子

就是一棵樹

一年四季都長滿綠葉

一把椅子移動時

就好像一陣風 吹過了一片森林

當森林中所有的樹

都聞風而動時

一把椅子會不留聲色地待在原地

看自己當年是如何威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