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谷渠工地離我們村僅十幾里,一伙人在那兒干了三十多天,竟然沒人回過家,——圖個啥?其實,大家也沒過高的奢望,就是想趕在年底前把活兒干完,好回家團圓。在先,隊長從縣里開完三級干部會回來,把袖子一捋,學著軍管主任王副團長那副豪氣沖天的架勢,在社員會上說:“大干今冬明春,多挖渠、挖好渠!有了這些渠,不光糧食產量能過黃河、跨長江,還可以起到反修備戰(zhàn)的作用!”大家一聽心里就涼了半截兒:既然王副團長視挖渠為備戰(zhàn)備荒的關鍵,那么渠要是挖不出來就別想安生了。王副團長是誰?全縣說一不二的太上皇!只能照他的指示做,順毛毛撲拉還差不多,如果兩句話戧著了,一繩子先把你捆起來再說!道理想通了,誰也不敢找不順遂,干脆放棄所有不切實的指望,咬咬牙,埋下頭干就是了。
挖渠這營生本來就寸土難移,又遇上滴水成冰的寒冬臘月,其難度可想而知。每天先用炸藥將凍土炸開,把凍土塊兒背出去,然后再挑起籮筐往外擔土。背土塊兒可是個重活,有的一百大幾十斤,須兩個人先把它抬起來,一個人披上麻袋鉆到下面才能像驢似的把它馱走。一伙人里數(shù)根柱背土塊兒最厲害,那原因不唯他年紀輕、身體壯,有過背上二百斤麻包踩著跳板往火車里裝糧食的經歷,更主要的是有一個信念支撐著他,甚至可以說像鞭子一樣鞭打著他,使他不但和驢一樣能干,而且簡直就變成了一頭任勞任怨的驢!他的信念就是抓緊把活兒干完,除夕的那頓年夜餃子是一定要在家里吃的?!坝绣X沒錢,回家過年”,是當?shù)厝烁畹俟痰挠^念,越到年底越顯得堅定不可動搖,……每天,我們都是摸著黑兒出工、收工,兩頭不見日頭,而且三頓飯全在工地上吃。就這么干,根柱仍嫌進度慢。有一次,剛歇下來卷了棒煙還沒顧上抽,根柱就站起來拍打著身上的土,說:“球,干得渾身是汗,衣服也濕透了,歇下來冰得更難受,還不如接著背啦!來,你倆給咱抬……”
我見他朝我努嘴,氣就不打一處來:你又不是頭兒,瞎指揮個啥?我假裝沒看見,點燃卷煙抽將起來。
“想吃三十晚上的肉餃子就快點干吧!”根柱沖我擺著手打哈哈。
“再歇一會兒吧,也不能為了吃一頓餃子就把人累死;人累死了,餃子誰來吃?”我沒好氣兒地頂了他一句,兀自坐著沒動。
“不往死里累咋能吃上餃子哪?那可是年夜的餃子喲!”根柱說。
“我不管甚餃子,反正爺?shù)眯徯?,喘口氣再干。實在不行,寧可不吃那頓餃子,也不能把人……”我堅持自己的看法。
“只要能吃上那頓餃子,累死也值了!干——吧!”根柱顯然不耐煩了,有點和我較勁。
“如果非吃那頓餃子不可,三十晚上你就回去吃。吃飽了,再回來干嘛!”我故意說了件不可能的事來氣他。
“那敢情好!可是,就怕王副團長不答應!也許你們知識青年面子大,你去給咱說說情吧?!备鶎⒘宋乙卉?。
一伙人聽了哈哈大笑,把我笑得心里直發(fā)毛。
“我沒那么大的面子,但我可以不吃那頓餃子,反正不能為了頓好吃的把人累死,——瞧你那點出息!”我來火了,不屑一顧地說。
“就光是為了頓吃的?”根柱反問道?!皣u——的!你懂個甚?!”
“難道餃子不是吃的?難道你回家不是為了吃餃子?如果年夜飯是喝西北風,在這里豈不更寬敞?”我鉆著牛角尖和他頂牛兒,直把他氣成眼睛瞪得像牛蛋大。
“我跟你講不明白,我不講了,行么?噓——的!怕受苦,你就別來挖渠。在城里住著不是更愜?可惜,……人都下水了,還怕濕腳!你今年是回不了家了,可我們還想回哩?!备f完,沒等別人來抬,管自抱起一大塊兒凍土搖搖晃晃地干了起來。
根柱的話像是點到了死穴上,心痛得我眼淚汪汪,幾次張開口卻無言以答;眾人似乎也感覺到了這句話的分量。頭兒為了打破尷尬的氣氛,掐滅了手里的煙,站起來說:“瞎吵吵個甚?我看你們是餓吼了!再干上一陣子就喂腦袋。動彈吧!”
我們終于在臘月二十九日夜里,在明亮的大熊星座橫陳在頭頂那浩茫而又寂寥的星空時,干完了全部工程。翌日一早,頭兒請來施工員,送了他兩包“黃金葉”牌香煙。結果,人家也沒刁難,順順當當把工程驗收了??墒?,就在大家捆好了鋪蓋,歡歡喜喜地準備打道回府的當口兒,公社武裝部任部長跑來了。他不讓大家走,說是還有幾個隊的活兒沒干完,要幫他們“修整修整”。接著,他又宣布了王副團長的一道命令:所有民工都要在工地過一個革命化春節(jié)。未干完工程的,堅守崗位繼續(xù)干;干完了工程的,可以搞拉練等訓練活動。任部長說,王副團長不日要來視察,離此地七八里處有一段路還需要墊一墊,今兒個夜里就去,既搞了軍訓又修了路,一舉兩得!末了,他還沒忘了強調一句:王副團長說了,不服從命令的,后果自負!
任部長剛走出屋子,一群人就罵開了:“日他娘的,任部長,不是人!”“日灰他祖宗的,爺們都快累死了,還搞球甚軍訓?修甚鳥路?”……大家都罵,我也罵,只有根柱沒罵。他仍保持著剛聽到這個消息時的姿勢:猛然從炕上跳下地,大張著嘴,濃眉網作一團,怒視著發(fā)布消息的人。這會兒,任部長已經走了,他依然目不轉睛地盯住了門框子。又過了一會兒,他才眼含著淚水絕望地大喊一聲,像是叫驢吼:“我日死他血姥姥的!”
接下來,我們沒有照任部長說的去幫別人搞甚鳥“修整”,可是也都沒敢走,就那么靠著鋪蓋卷半坐半躺,在詛咒和哀嘆中,恭候著本來應該是歡快祥和而此時卻平添了幾許神圣氛圍的那一刻——除夕——的來臨。
年夜飯吃的也是餃子,但誰也沒吃出滋味來,都說這頓飯寡淡。飯后,抽了根煙,我們便和公社的幾十號民工一起擔上籮筐、鐵鍬,由任部長帶隊開始過革命化春節(jié)行動——夜間拉練。
也不知是為了抄近路抑或是想加大訓練的力度,反正放著大道沒走,任部長帶領大家踏上了田間阡陌。他和幾個民兵骨干在隊伍前面小跑著。他們弓身揚頭,四下張望,做出偵探敵情的模樣來。跟在后面的人們,因為田埂或渠陂都很窄,自然而然排成了單行,路坎坷不平,又是擔著籮筐、穿著皮襖,走起來晃晃悠悠,都沒有心情做出那種好玩的樣子。嚴冬里,地被凍得邦邦硬,人們走上去發(fā)出一片踢里踏拉的碎響。隨著隊伍哩哩啦啦越走越散,前不見頭,后不見尾,腳步聲也變得稀疏了。根柱走在我的前面,大概心里感到悶得慌,忽然亮開嗓子唱了起來——
哥哥走西口,
小妹妹也難留,
止不住那傷心的淚蛋蛋,
一道道往下流。
雖說是俚歌野調,但他唱得蠻有感情,在闃寂的夜里聽上去特別凄涼。果然就引來了應和的人,你一句,我一句,此起彼伏;歌聲和風聲融合在一起,彌散開來,遠遠聽了像天籟,連星星也聽得入了神,忽閃著直眨巴眼。很快,隱隱地傳來了任部長沙啞的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不……許……唱!再唱……就是……反——革——命!任部長那被風撕碎了的聲嘶力竭的怒吼,令人不光感到凄涼更覺得膽寒。根柱聽了就不敢再唱,而且嚇得心里一慌、腳下一亂,“撲通”一聲,連人帶筐掉進了渠閘的豁口里!我趕緊走上去連拉帶拽把他弄了出來。
“日他媽的,可把爺摔灰啦!我日……”根柱認出了拉他出來的人后,又說,“是你?多虧了有你……”
我沒做聲,繼續(xù)前行,想追上隊伍。根柱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從后面也攆了上來。
“早知有今天,當初真不該那么玩命干,……你咋就算見啦?還是有知識的人行?!备鶃淼轿腋坝糜懞玫目跉庹f。
“我不會算。我是干得累了,想偷懶?!蔽易焐蟻G下一句,腳下加快了步伐。
“昨兒個……我不該……真不該說那話,讓你……”根柱緊追不舍,用謙卑的口氣又說。
“沒事兒?!蔽冶M管沒有看見他的表情,沒有聽見他完整的話,但我已經原諒了他?!捌鋵?,我最能體會出門人想回家過年的心情,……”
“你兩年沒回家了,又是隔了幾千里,嘖嘖,咋挺過來的喲!年夜這頓餃子,在外面吃的再好也不如家里的好,是吧?”根柱問。
“我當然明白你的意思。那不光是吃甚東西的問題,那是在感受一種親情,享受一份溫暖,體驗一種徹底的放松,……在那一刻,凍僵的蛇可以重新恢復它的活力,受傷的獅子可以舔去傷口上的淤血,……”我一任自己的想象自由馳騁,滔滔不絕地自說自話。
“說得好,就是這個意思!我思謀了多少日子,想說的就是這個意思!有知識的人就是不一樣?!备拥弥倍迥_,望了望天上的星宿,又說:“這會兒餃子已經包好了,該下鍋了吧?”
“該下鍋了?!蔽艺f,“看來你還沒有完全理解我的意思,……”
“理解了,我理解。你說我不是嘴饞,是為了親情?!备浅W孕诺卣f,“你再給咱說說,現(xiàn)在是咋日鬼的,為甚革命偏就容不得大年夜的這頓餃子?就得在寒冬臘月天到荒天野地來瘋跑?難道革命就是個這?”
“這是理解問題,是他們對革命的理解問題?!蔽也幌牒退魃钊胩接懼缓脩读艘痪?。
周遭黑黝黝一片,令人難辨方向,連時間的概念也模糊了。不知走了多長時間,我越走越熱,索性把皮襖脫下來放在籮筐里擔著,輕裝趕路,既不多想什么也不多說什么。根柱還是放不下他那滿腹心事,長嘆一聲,又說:“餃子這會兒該端上桌了吧?燒酒也該……”
“別想那些美事兒了!現(xiàn)在只有一個目標——趕路,抓緊趕路!”我說。
“咦——不對呀!七八里路咋走了大半夜?有問題吧?”根柱說。
聽了根柱的話,我也發(fā)覺不對勁兒,說是只有七八里,假如抄近路還不到七八里,咋把人走得渾身流汗還沒到?正在疑惑之際,忽然傳來“汪汪”幾聲狗吠,我想一準兒是進了村子。果然,又走了一會兒,我看見了很多房子的輪廓,黑壓壓一群人圍著房不走了。來到跟前,我聽見大家在七嘴八舌發(fā)議論。根柱過去聽了聽,然后對我說:“要去修路的地方在西面,可是照任部長領咱走的方向推斷,這個村里房子的門窗都是朝北面開的!可能么?”
“哎——喲!是不是走得轉向啦?怪不得……”我不無驚愕地說。
“這還用說,遇上了‘鬼打墻’!日他媽,這個瞎貨球也干不成!噓——的?!备f。
“好哇,大年夜在荒灘野地里打轉兒。真是球也干不成!”我也開始發(fā)牢騷。
走得確實累了,加之黑燈瞎火不辨方向,人們只好停下來坐等天明。根柱給我遞上一支紙煙,拽著我到墻根下拉呱:“尋不見個死處了,大年夜在這屹嶗挨凍!如果革命就是個這,我日了他革命的姥姥!”
“不要胡謅白咧!操心讓任部長聽見日了你的……”我勸阻道。
“不是我胡謅白咧。你還是沒給我說明白,為甚革命就容不下大年夜的這頓餃子?”
“因為‘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革命是暴動……暴烈的行動’,懂嘛?”
“你別拿‘語錄’來嚇唬我?!澜缟吓戮团隆罢J真”二字,’我不明白,我就要較真。”根柱也背了句“語錄”來為自己辯解。“再說了,光挖渠就能備戰(zhàn)備荒么?幾道渠壕壕能把人家蘇修的坦克防住了?自己嘴上說是烏龜殼,還真把坦克當成了烏龜殼。依我看,這叫腳疼點眼藥——去去心病。瞎日鬼!”
“能去了心病,我看這法子也不賴,你正應該好好學一學。他們把坦克當成烏龜殼,就想出了挖條渠把它攔住。如果你能把這屹嶗想象成自家的熱炕頭兒,你的心情豈不……咳,咳!”我一笑,被煙嗆著了。
根柱順手拿起一塊土坷拉送到我面前,說:“給你,這是黃米油糕,吃吧!”
“欸——,我說的是去心病,又不是來真格的?!?/p>
“可我的肚子還是餓,咋辦?再使勁兒想?把土坷拉想成豬的骨頭、羊的髓?噓——的!”
“是黑夜給你壯了膽兒,還是剛才那個跟頭把你摔糊涂了,你咋非要鉆這個牛角尖不可?別瞎說了,操心殆害的。你忘了工作組的遲梅是咋說的?‘為了大公就不能有小私,為了解放世界上三分之二還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的人,我們就……’”我真的不想談下去了。
“我自己還沒解放了,咋能去解放人家?起碼思想上的疙瘩就解不開。比方說,王副團長、任部長和遲梅為了改造我的思想,就讓我過這種革命化的春節(jié),可是他們越想要我革命,我的思想反倒離革命越遠。咋辦?”根柱不依不饒地刨根問底。
“那就越得加強改造的力度!”
“再加強力度?再加強力度,我……我真要日他革命的姥姥啦!”
根柱說完,自己先笑了。我也笑了,說:“你倒是個好日手!再胡謅就不是加強改造而是強迫勞改啦!看你咋呀?”
“那樣,我更要日他……唉,你倒說說這究竟是咋回事?”根柱敲著腦袋蠻苦惱地問。
“其實,人隨時都會遇上這種事兒,比如:你想回家過年,就拼命干;可是,越拼命干越有干不完的活兒;越干不完,你就會越想家,……周而復始,直到累死拉倒。你知道這叫甚?”
“這叫‘鬼打墻’!”根柱興奮地站起來大聲喊了一句?!澳怯衷撜k?”
“就像現(xiàn)在這樣,停止行動,冷靜地想一想,辨一辨方向,然后再……”我說。
可是任部長已經不再冷靜了而是想行動,吆喝大家繼續(xù)趕路。根柱一跺腳,走過去問道:“我們遇上‘鬼打墻’,連北都沒找著朝哪兒走?”
“你是誰?哪個隊的?找得到還是找不到北是認識問題,可走不走是態(tài)度問題!你想破壞拉練?你竟敢反對備戰(zhàn)備荒?甚叫‘鬼打墻’?我偏不信這個邪!”任部長氣憤地把根柱好一頓訓斥,最后擺擺手,說,“先去拉練,回頭我再找你?!?/p>
我們繼續(xù)趕路。根柱氣得半天緩不過勁兒來,說:“我好言勸他,那貨咋……他老子做他那會兒一準兒是多喝了二兩貓尿,要不是咋能這驢乎乎的!你說是不是?”
“哎喲,這個問題很復雜,”我想了想,又說,“他既有認識上的‘鬼打墻’,又遇到了行動上‘鬼打墻’,還有認識和行動共同的……”
“聽你說話,讓我的腦筋轉不過彎兒,也像是遇上了‘鬼打墻’!噓——的。反正是皮褲套棉褲,其中必定有緣故?!备f完,不做聲了。
又走一會兒,再聽見根柱的聲音,已經不是話音而是抽泣之聲了。我看見他哭得非常傷心,渾身顫抖得厲害,像打擺子似的。直到很多年以后,我一想起這件事心里還納悶兒:多么苦的日子他都熬下了,多么重的營生他都受下了,大年夜沒吃上餃子在荒灘野地里跑他也忍下了,……為什么任部長的兩句屁話就扛不住了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