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應松去年發(fā)表了一組以神農(nóng)架為背景、反映斯土斯民獨特人生樣態(tài)的作品,包括《云彩擦過懸崖》、《木材采購員的女兒》、《松鴉為什么嗚叫》、《狂犬事件》等中篇小說以及短篇小說《弟弟》。隨著人物畫廊的日形豐富,恣肆想象和從容寫實在飽含情感汁液的語言魔方的編織下,完整清晰地為讀者傳達出神農(nóng)架作為文學地理空間的文化風致。
30年代京派小說在城鄉(xiāng)二元格局下對沉落鄉(xiāng)土社會的觀照,一定程度上啟發(fā)了新時期尋根文學重新審視散落民間的傳統(tǒng)文化資源。二者產(chǎn)生的歷史語境雖然有別,對發(fā)生在現(xiàn)代中國的情感、價值等文化生態(tài)的變遷,卻懷有相似的隱憂。影響所及,當代的一些小說作品致力于營構地域特色鮮明的文學景觀,注重凸顯山野鄉(xiāng)民在嚴酷生存壓力下磨礪而得的堅韌品格和素樸信念,用傳奇手法抒寫和渲染普通生命歷程中的種種卑微與崇高、樸素和絢爛。它們一般調整了國民性批判文學母題的切入角度,著意考察生命個體與苦難環(huán)境之間的相互糾葛;接踵而至的天災人禍在揭示生命的脆弱、偶然和有限的同時又張揚了人性的尊嚴;卑之不足與聞的蕞爾小民及其平凡事跡,竟也間接傳遞著波詭云譎、變幻無常的社會歷史消息。閻連科的耙耬系列如《日光流年》、陳應松的神農(nóng)架系列如《狂犬事件》,既是生動傳奇的鄉(xiāng)土風俗畫卷,又是怪誕變形的當代政治寓言。在世紀之交眾聲喧嘩的文化思潮中,它們與視野褊狹、想象干涸、情感冷漠、語言貧薄的欲望敘事形成鮮明對照,并以蘊含于溫暖底色中的價值指向表達了作家的人文立場。
陳應松此前小說創(chuàng)作的思想和藝術特點已有方家論及。李運摶肯定他在處理生命個體和社會歷史二者關系時的良好藝術分寸,樊星則強調地域楚文化與作家作品之間的深厚淵源。合而觀之,我們或可說,對人文地理和歷史風云交相作用下的平民人生遭遇,加以濃墨重彩的主觀抒情敘事,是為陳應松小說藝術的獨擅。《大寒立碑》與史鐵生《我與地壇》相映成趣,藝術上別具風姿,足以代表陳應松一個時期創(chuàng)作的高峰。為匹夫匹婦的苦難人生抒寫傳奇華章原是一以貫之,只是這一次,陳應松帶我們從平原小鎮(zhèn)走進山野荒陬,在人跡罕至、妖氛彌漫的深山老林里講述別樣的哀樂人生。
內(nèi)外今昔兩組對比交錯構成神農(nóng)架系列小說的時空坐標。我們可將主人公簡單區(qū)分為山外來客和原住山民兩類,前者包括蘇寶良《云彩擦過懸崖》和吳三桂《木材采購員的女兒》,后者有伯緯《松鴉為什么嗚叫》、徐福《弟弟》及趙子階《狂犬事件》。對象身份的差異相應伴同敘述技巧的調整,并帶來不同的美學情感效果。
“看哪,云彩一朵一朵地擦過懸崖,就像人擦過歲月,生命擦過世界。這動人的云彩,它們被懸崖撕碎了,永遠站在那兒的是山岡,你和我,嶙峋支撐的骨頭?!?/p>
這是26年獨居華中高峰神農(nóng)頂?shù)淖o林員蘇寶良,咀嚼人間的恩怨情愁,品味天地的仁義慘酷時發(fā)出的深沉感喟。即或在某一瞬間超越世俗的喜與悲、愛與憎,甘愿終老于莽林野壑,與山魈木魅為伍,也無法徹底忘懷骨肉天倫和紅塵溫暖。寶良熟知山嶺云霞、草木鳥獸的脾性,卻在面對睽違己久的山外世界時張惶失措,失去了勇氣與信心。
歷史對人的捉弄與限制,在蘇寶良身上尚較多反應為無奈的順從與適應,反應為對險惡世道的避讓和對自然山林的歸隱。同是鄙陋蠻荒的神農(nóng)山區(qū)的外來進入者,吳三桂由在命運逆轉面前的倔強反抗蛻變?yōu)閼獙ι鎵毫r的柔韌靈活,完整的人生和情感軌跡在旁觀敘述語氣下娓娓道來,視角的嫻熟切換盡可能燭照女性獨特的心理和情感體驗。她最初對生命的有常與無常、生活的沉重與堅實有所認識,就直接來源于性別和身體的復雜經(jīng)驗:
“在厚厚的棉被下還有一個重重的人,像油鋸一樣要鋸她的身子,伐了她,要把她剁為三截,落下的青楓葉子像無數(shù)的三角形噩夢?!?/p>
陳應松在敘述這一類型人生故事時,賦予蘇寶良、吳三桂比較清晰自覺的現(xiàn)代個體意識,在解釋人物的境遇時側重于以山里山外兩種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念來設置沖突、構造敘事框架。進山和出山,雖然在二人心態(tài)上有踟躕彷徨和毅然決然之別,卻又在出處行藏之間成為他們生存圖景的共同參照范式。無論是暫時的舒心愜意還是長久的焦慮難堪,在蘇寶良和吳三桂的心目中,山外世界都成為一種參照、一種誘惑和一種考驗。他們對神農(nóng)架世界天趣盎然的自然生機、簡陋樸拙的生存方式、以及山民們麻木枯寂而又淳樸率真的精神面貌,形成既反感又依戀的復雜情緒。結合作家自身從鄉(xiāng)鎮(zhèn)到都市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歷程來看,陳應松似乎是通過講述逆行的人生際遇來探究存在的無限豐富性;他的人物,在經(jīng)歷一番自然和社會的錘打與磨練之后,仍要歸依于所由自來、介于城鄉(xiāng)之間的平原小鎮(zhèn),在某種程度上似也說明了作家的心理格局與文化態(tài)度。
比較而言,伯緯、徐福這樣的地道山民對神農(nóng)架苛酷的生存環(huán)境安之若素,在災難面前逆來順受、信天從命,人生態(tài)度像大山一樣沉默、質樸和從容。引發(fā)他們情感波瀾乃至變態(tài)舉止的,主要是山外盛行的流行生存哲學對自然生命法則的沖擊。伯緯看到自己從死神唇吻間挽救的生命居然也要掂斤播兩,放在權勢地位、金錢美女的天平上權衡輕重高低,深感困惑不解。徐福在弟弟面前小心掩藏的保守、狹隘、自私等陰暗面,也在所謂的文明勢力入侵山林、破壞自然、踐踏生命、蔑視道義的強烈刺激下爆發(fā)出郁積的憤怒。
《松鴉為什么嗚叫》展現(xiàn)了陳應松小說敘事和語言藝術的諸多獨造之功。小說中敘述者的聲音和人物的內(nèi)心意識交替呈現(xiàn),兩種視角和語氣之間的過渡不露痕跡而能妥帖自然。由于敘事語言能夠真切有效地傳達并升華質樸的平民情感,從而使作品的情感內(nèi)涵趨于細膩和豐富,并且也巧妙地維系著敘事的美學張力,比如這一段:
“他把很大的工具征服了,但征服不了洋芋和針。洋芋是生命中的生命噢,可是我奈它不何;沒有針,我的體面就沒有了,我不能強作鎮(zhèn)靜,出坡,到人家里吃酒,揣著手在褲兜里晃來晃去,我還是個叫花子。伯緯捧著針線,淚水簌簌地往下流?!?/p>
對于突逢意外、雙手殘疾的伯緯來說,再怎么堅強和樂觀,衣和食兩樣基本的生存需求,都面臨極大的障礙。作家在把握人物這一刻的意識活動時極有節(jié)制,沒有刻意探求人物過分的心理深度;而首尾敘述兩句或略帶犬儒、或冷靜白描,于不動聲色中曲折含蓄地表達了敘述者同情溫婉的情感態(tài)度。
他的語句爽靜利落、修短相宜,無拖沓粘滯之弊,有意蘊深致、氣韻流暢之功,兼具民間口語的生動和書面白話的精確。他寫伯緯背著王皋的尸體還鄉(xiāng),在闃無人跡的山林峽谷間踽踽獨行、艱難跋涉,即調動了敘事和語言的多種藝術手段,將一段寂寞、荒涼的旅程點染得五光十色、搖曳多姿,例如這一段:
“伯緯突然扯起喉嚨就向山岡上喊了起來……。伯緯喊得青筋暴暴,聲音是直的。伯緯發(fā)現(xiàn)淚水沿著他的面頰往下淌,伯緯騰出一只手來揩淚。伯緯穩(wěn)穩(wěn)地踩著石頭。伯緯下陡坡了,伯緯說……。”
在前后相對從容舒緩的敘述流程中,以對人物主體行為的強調和聚焦來造成形式韻律上的相形整飭,造成語勢的緊張急促,敘事的節(jié)奏因此而顯得錯落繁復、跌宕有致。極富畫面感、暗示性強烈的連續(xù)動作描寫,揭示出堅強、直魯?shù)牟曅郧橹腥崛?、?nèi)斂的一面。
他寫環(huán)境與人的沖突和濡化。寫有情有義的人生多是效法原始自然:云彩、青楓、松鴉……無一不是單純的自然樣態(tài),卻熔鑄了山民們的生命、情感和心靈模式。寫山野景致的萬方姿態(tài)無不緊扣人物彼時的境遇,它們沒有游離枝兀,而是混沌圓融地成為山民們隱秘內(nèi)心世界的象征。同是伯緯背尸還鄉(xiāng)的故事環(huán)節(jié),作者通過準確、精煉和富于動感的景物描寫,先后渲染出明麗、陰森等斑駁的情感色調,以此烘托伯緯一路上變換不定的身心感受。再如寫伯緯與老熊的遭遇,陳應松祭出他的拿手好戲,將草木鳥獸等自然生靈充分地人格化:
“伯緯還是要盯,不動,像一根樹樁。熊也盯著他,熊站著就像個人,像個紳士,老林中的紳士?,F(xiàn)在,紳士要走了嗎﹖紳士沒走,小眼睛眨巴地望著伯緯,溫和,淳樸,憨厚,暗藏殺機?!?/p>
這是恐懼中的玩笑、黑色里的幽默。即使在擬物擬人時,陳應松也自覺使用多種藝術元素,以豐富和平衡作品的美學情感效果,在當代同類型題材小說中,可謂別出機杼、獨拔翹楚。
短篇小說《弟弟》著重寫神農(nóng)架世界的當代境遇,寫“溫和、淳樸、憨厚”的山民“暗藏的殺機”。我們看到,作者在解釋徐福的殺人動機時,雖然繼續(xù)針砭物欲泛濫的世俗價值觀念和行為方式,卻審慎地維持著敘述者的旁觀距離,同時揭發(fā)徐福隱晦的人倫微衷。陳應松筆下的人物,從痛楚的生命經(jīng)驗中汲取生存法則,從環(huán)境的重重束縛中尋找相對的自由和適意,表現(xiàn)出非圣無法的傾向:蘇寶良因為離婚受阻而對社會產(chǎn)生抵觸心理;吳三桂被強暴擄拐,一生命運就此改觀,卻在無形中默認了人性的野蠻與恐怖。這些山外來客尚且在一定程度上為神農(nóng)架的迷人野性所征服和馴化,那么執(zhí)守不成文自然道德信念的土著山民,在面臨現(xiàn)代文明社會契約條文的規(guī)范時,不適應感就會更加強烈,后果也會更偏激可怕。作者為神農(nóng)架世界的當代命運暗懷隱憂,但另一方面,則已將筆觸伸入民間保守封閉和狹隘自私的軟肋,這樣公允客觀的文化態(tài)度,有助于小說在觀照人性和情感變遷的奧區(qū)時,更加立體動態(tài)、更富有理性的穿透力。
將災難敘事從個體推衍至群體,以中篇小說的容量表現(xiàn)深廣復雜的社會文化批判主題,《狂犬事件》在這方面做出了有益的嘗試。小說以忘鄉(xiāng)村村長趙子階為眾多人事活動的輻輳,盡可能全面地寫出災難引發(fā)的各種人事反應和欲望動機。它們?nèi)绾闻c權勢、財產(chǎn)、暴力和身體等社會手段沆瀣一氣并且推波助瀾,演出較天災尤為酷烈的人禍。不僅使村落家庭等社會基本單元冰消瓦解,并且摧毀人的意志、吞噬他們的肉體存在:尤為可怕的是,浩劫之后的太平光景輕易消解了人們對荼毒的記憶、對原欲的提防。
以狂犬事件來隱喻現(xiàn)代中國歷史扦格不入、一觸即發(fā)的社會和政治生態(tài),以抒寫變異離奇來表達作家對載浮載沉的社會和個體運動的理性思考,我們看到,小說在整體象征的表意格局里將擬物擬人的藝術造型手段運至爛熟:豬狗牛羊和它們的主人互為鏡象表里,人間社會如萬牲園一般古怪譫妄,如地府鬼域一般幽僻陰森。在真幻虛實迷離惝恍的詭異氛圍里,語言文字不再能夠透明直觀,相反,它獲得空靈的彈性和韌性,為小說敘事拓展了廣袤的想象空間。
小說為身兼受害者和施害者雙重身份的主人公趙子階,設計了幡然醒悟、從江河日下的世風中帶著痛楚引身而退的結局。作者無疑希望災難能夠承擔其應有份量,啟發(fā)人們警醒和反思禍難之源,而不是簡單地壞事化作好事,在事過境遷之后蒙上歷史的煙塵,被人們迅速地塵封和遺忘。
這篇小說也為我們考察作者對各種思想和藝術資源的借鑒與發(fā)揚、進而一窺人文知識分子因應當下多元化文化思潮時的復雜心態(tài),提供了一些線索。出于人物身份的考慮,作品不可能賦予趙子階明確的歸隱田園、悠游林泉的意識。不過,人物最后辭去村官不做、重拾木匠生涯的抉擇,仍隱約透露出與社會發(fā)生齟齬隔膜時落拓不羈、孤標傲世的古典人格理想,透露出大隱隱于市、與世隆污的在世趣旨和人間情懷。然而,這種看似矛盾的折中還有其文化美學上的意義:連神農(nóng)架世界都有原鄉(xiāng)沉落之虞、無可挽回地加速向現(xiàn)代演進,那么所謂能提供人詩意棲居的大地,豈不是失去了最后的據(jù)點﹖趙子階只能從他所由立足的底層民間、從過去重新確定立人之本,即使不能擺脫環(huán)境的束縛,也要和時代洪流保持距離。個人或可擇善而從,但在把握歷史運動的脈絡、瞻望社會隆替的方向時,作者卻有循環(huán)論和決定論的悲觀宿命傾向。在晦暗不明的社會歷史圖景里獨善其身,這種安身立命的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社會理想的普遍失落,也曲折表現(xiàn)出知識分子對世俗生活和民間情感既尊重又有所批判的雙重態(tài)度。
值得注意的是,在工業(yè)化和城市化進程持續(xù)加快、鄉(xiāng)村經(jīng)濟和鄉(xiāng)土社會漸形凋敝沒落的今天,活躍于當代文壇的一些中堅主力作家,如賈平凹、李銳、莫言、張煒、李佩甫、閻連科、韓少功、陳應松等等,卻將文學關照的視域投向山野村落或者在更廣文化意義上的民間社會。他們的文學懷抱和旨趣自然各有側重,語言風格和表現(xiàn)技巧也各有擅長,卻都在創(chuàng)作中自覺不自覺地與功利實用的流行生活觀念和主流社會思潮保持疏離姿態(tài)。他們精心結構的小說作品,因為誠懇抒寫底層平民的苦難人生、表現(xiàn)意志與命運的較量和環(huán)境與個體的糾葛,而獨具厚重蒼涼的底蘊、剛健質樸的風骨;又因為想象造境的瑰麗奇炫、語言文字的汪洋警拔以及敘事時空的虛實相宜而洋溢著飽滿充沛的情致、豐盈靈動的氣韻。由商業(yè)消費文化支配的都市生活方式和情感價值態(tài)度,在意義多元的假象下事實上走向趨同,并逐漸銷蝕著豐富的人文和生態(tài)類型。我們在客觀承認作家因迥異的生活歷遇而在題材和手法上表現(xiàn)出明顯的時代差別時,在樂觀預言當代生活尚有更多有待發(fā)掘和表現(xiàn)的藝術空間時,也應該注意到,前述作家作品的社會歷史關懷雖然常常以寓言象征等藝術手段曲折傳達,卻正是當代文學中一種日趨淡薄因而彌足珍視的素質。書寫平民人生既是對宏大敘事的反撥,而角度的轉換仍折射出這一代作家揮之不去的歷史興味。
語言是存在的家園。對于仍然在經(jīng)歷劇烈社會轉型的中國人來說,一種相對穩(wěn)定的生活方式和世界圖景遠未成型,而要創(chuàng)造出一套包括語言文字在內(nèi)的成熟的文化象征符號,以真切表達人們的情緒和感受,也還有待時日。物欲泛濫的都市是否即匱乏詩意美感,還未可遽下結論;倒是小說家們?yōu)楸憩F(xiàn)紛繁的心靈世界而在文學地理空間另辟想象園地、在民間社會發(fā)掘語言寶藏的實踐,使我們這些與傳統(tǒng)生活世界愈行愈遠的當代讀者,得以經(jīng)由色彩斑斕的文學地圖,對蘊含著豐富人文內(nèi)涵的過去生發(fā)出必要的同情、理解乃至憧憬、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