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車剛啟動時,在岳陽車站像蛇一樣蠕動?!皢琛钡囊宦暎L長的汽笛,如號角,蠕動的列車即刻向前飛馳;如巨龍騰空,眨眼間,只見前方一條長長的影子了。
汽笛仍在岳陽上空盤旋。
王大站在第九車廂過道上,沒待他反應過來,列車突如其來的加速,如一股魔力,差點將他推倒在一對情侶身上。男的坐在靠過道的座位,女的雙腳靠窗,尖尖的一雙皮鞋朝上翹著,一頭披發(fā)散落在男的大腿上。列車加速的拉力,使王大俯身向下一個趔趄,差一點就和那女的臉貼臉了。王大連忙重新站穩(wěn),雙手扶緊椅背。這時女的“呸”的一下,大罵:“臭流氓”。這一聲罵,把一車廂的眼球都吸了過來。男的瞪著一雙溜圓的眼睛,幾分敵意地對視王大,不分青紅皂白的拳頭仿佛兩個敵對國家的導彈,立即將向對方發(fā)射。王大開始有幾分不好意思,立刻就轉為了憤怒。兩個拳頭也握得緊緊的,那關節(jié)里的咔嚓聲都能聽到。此時,王大的丹田有一股氣往上沖,把兩個拳頭沖得像啞鈴一樣扎實,只要那男的把拳頭伸出來,他那鐵一般的拳頭就會砸過去。
兩軍對峙,一觸即發(fā)。
坐在第九車廂另一端的王二,循著那罵人的女高音,看到了這場沖突的男主角之一王大。王二心中一驚,這是他這時最不想見到的朋友。王二聽王大和那對男女爭吵,知道王大寡不敵眾。王大罵不行,拳頭還可以。王大不善于爭吵,還沒吵,自己就先面紅耳赤,詞不達意。王二從座位上站起來,準備去給王大助威。王大是他最好的朋友,朋友遇到麻煩,他能坐視不管?王二站起來后,又坐了下去。他不是不愿意幫王大,這時候他不能去,他相信王大也不愿意見到他。爭吵聲蓋過了整個車廂。那男的用手指指著王大的鼻子,王大的手朝眼前一掃,那男的手指被甩開了。爭吵升級了。王二又坐不住了。這樣下去王大會吃虧。王二又從座位上站起來。王二站起來后,雙腿緊靠座位,就那么站著,像一座雕塑。王二心里想去幫王大,但雙腳就是邁不動。王大和那男的打起來了,你一拳過來,他一拳過去。此時,王二真想大喊一聲:“王大,我來幫你,狠狠地打那狗男女。”要不是在這趟去廣州的列車上,王二早就沖上去,為朋友兩肋插刀了。
這時,車廂里有人出來勸架了。有人將王大往車廂中部推,邊推邊說:“算了,算了,出門在外,都多包涵一點?!蓖醮笠簿桶胪瓢刖偷赝噹胁孔?。王二看到王大憤怒的臉,紅得像一塊燒紅了的烙鐵,如絲瓜一般耷拉著。王二怕王大看到他,幾乎是用超聲波的速度坐下來,并把頭扭向窗外。王二望著窗外的建筑和樹木匆匆地在眼前走過,心中寬慰自己,王大和那對狗男女打了一個平手,如果王大輸?shù)锰珔柡?,不管去不去廣州進貨,都會幫王大。他并不是見死不救的人,也不是不講義氣的人。
王大和王二都是到廣州白馬服裝市場進服裝。他們做的是小本生意,坐不起臥鋪。有時運氣好能買個座位,運氣不好只能站到廣州。他們都習慣從岳陽站到廣州,也就十二三個小時,咬咬牙就到了。出門時,王大準備了幾張報紙,到了想睡時將報紙往座位下一鋪,就是一張不要錢的臥鋪。王大在車廂中部站穩(wěn)后,就看到了王二。從王大站著的地方數(shù)過去,王二就坐在第四排。王二坐在左邊,那排座位坐了三個人,實際只占了兩個半人的位置??看暗哪俏恍〗闶莸孟瘛段饔斡洝防锏陌坠蔷?,連半個座位都不要,就能把那幾根豎著的骨頭放下。王二的眼光越過白骨精肩上幾根凸起的鎖骨,仿佛在欣賞窗外的景色。王大估計王二看見他了,也把眼睛朝向與王二反方向的窗外。兩人如同路人。
王大有些生王二的氣。這王二也太不義氣了。在一個車廂里也不幫幫他。一想到他們都是去廣州進貨,也就釋然了。其實他也不想碰上王二。如果王二來幫他,現(xiàn)在兩人都不知如何同伴去廣州。王大想他不幫也好。
王大本名不叫王大,叫王保國。王二本名也不叫王二,叫王放鳴。兩人都是上個世紀50年代出生的人。他們除了不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外,有太多的同年同月同日了。同年同月同日下放當知青,招工當工人也是同年同月同日,而且還是同一個廠,同一個車間。后來結婚、租門面做生意,也是同年同月同日。除了下放當知青,當工人的同年同月同日是命運所致,其余都是有意而為之。幾十年來,兩人形影不離,好得如同親兄弟。王保國比王放鳴大二歲,人們就把王保國叫王大,將王放鳴叫王二。時間一閃,就是二十多年,人們早把王保國和王放鳴忘了,只記得王大和王二。
列車一出岳陽城,就鉆進了一個黑咕隆咚的隧道。車廂里的燈亮了起來。王大的雙眼仍朝窗外。隧道里有幾個黃黃的燈泡,比車廂里暗多了。王大用眼角的余光,朝離他四排座位的王二掃去。王二不知什么時候把頭從面窗方向轉了過來,頭靠在椅背上,閉目養(yǎng)神。這是一個小隧道,不到五分鐘,列車就出了隧道。窗外,散落在山坡、田野間的農舍,冒出一縷縷炊煙,輕輕地飄著;茫茫暮色,把一片片紅霞擠到了天際,如從人間通向天穹的一條彩橋;遠遠地看去,如鹽蛋黃般的誘惑。二十多年前,有兩個單瘦得好像發(fā)育不良的年輕人,在炊煙輕飄和鹽蛋黃般的晚霞下,播下了友誼的種子,友誼之花,到今天還長開不謝。王大仿佛看到那兩個小男孩般的年輕人,肩并肩地,如飛鳥歸巢般朝那炊煙走去,他們的身后是一片美麗的霞光。
王大覺得雙腿有些酸,這里不是久站之地。王大要找一個王二看不到的地方。王大換到了第八車廂。第八車廂比第九車廂更擠,王大想在第八車廂的過道上找個插腳的地方,比登天還難?!芭笥?,勞駕讓一讓?!蓖醮髮ψ谶^道上打瞌睡的中年男人說。中年男人雙腳縮了縮,并沒有讓出多少地方,只是把住上聳起的雙膝放下了一些。仿佛怕王大擠占他的地盤,那白多黑少的眼睛瞪了王大一眼,然后,眼皮往下一蓋,就不再理王大了。王大只好提起雙腳跨過中年男人。王大在第八車廂和第七車廂的連接處找到了立身之地。第八車廂的開水箱旁還有一小塊地方可以安身。開水箱是壞的,沒人來打開水,自然就比較安靜,不要讓來讓去。
王大鋪了一張報紙在腳旁,便坐在報紙上。他有些后悔,不該今天去廣州進貨。早知王二今天去,他就應該明天去。昨天他生日,王二一家都來了,沒說今天去進貨。這王二。他和王二并沒有矛盾。他生日王二年年都來,王二生日,他們一家也年年都去。兩家六口,像一家人一樣親熱、快樂。
三年前,王大想到亞美時裝城做服裝生意,邀王二一起做。王大說,兩個門面租到一起,相互有個照應,到廣州進貨也有伴。王二說好哎。王大就租了45號門面,王二46號。門面是王大托關系搞來的。當時,一個門面轉手就能賺五六千。王二對王大說:“還是出點轉讓費給你吧。”王大一聽,臉就長了。王大說:“以后不許說這種屁話。小心我翻臉?!蓖醵筒辉偬徂D讓費一事。開始幾個月,王大店里有什么事要幫忙,王二立刻出現(xiàn)在王大的店子里,像他自己的店子一樣,什么事都盡心盡力。王大的母親住進了醫(yī)院,王大夫婦顧了醫(yī)院,就顧不了生意,王二說,你去醫(yī)院,我?guī)湍憧吹?。王大愛人也幫王二家看過店。這都是剛做生意的最初幾個月。后來,王大就不叫王二愛人看店了,王二也不叫王大愛人看店了。
王大在車廂里席地而坐,他仰頭往上看,仿佛落到了一片林立的大腿之間。一股焐酸了的汗臭,只往他的鼻孔里鉆。他的兩個鼻孔有如廚房里排油煙機的兩個排風孔,整個車廂的酸汗臭趕集似的飄過來。王大做了一個深呼吸后,盡量控制吸氣,只留下鼻孔有節(jié)奏的朝外排氣。列車出了長沙。窗外星星燈火,一片一片,仿佛一張黑紙上隨意涂抹的白色顏料。王大想起毛澤東一首著名的詩,其中有一句是:“坐地日行八萬里,巡天遙看一千河”。他坐著,仿佛一動也不動,只有窗外的星星燈火,像風一樣從他眼前飄過。他的頭靠著車廂壁,隨著列車的晃動,一搖一擺地,漸漸積累了睡意。他堅持著,抵抗著瞌睡蟲的侵襲。他的褲腰帶下有一萬多元的進貨款,他要像保護生命一樣,保護這筆貨款。他的褲頭上有一個特制的小袋子,只要不把褲子脫下來,那袋子就萬無一失。到了廣州白馬市場,他首先上廁所,蹲在廁所里翻開褲頭,拿出一部份貨款,用完了再上廁所。搖搖擺擺地晃動,咣當咣當車輪碰撞鐵軌的聲音,像一首催眠曲,王大再也堅持不住了。這時,咣當咣當?shù)穆曇衾铮瑠A著王大輕微的鼾聲。
……王大一進店,愛人就對他叫了起來:“有間諜,有間諜?!蓖醮髥枺骸笆裁撮g諜?”愛人拿出一個小小的針孔攝像頭。一個沾滿了灰塵的小盒子,丟在地上,不仔細看還以為是小孩的什么玩具。王大腦殼里嗡地一聲,這是誰把針孔攝像頭裝到了他的店里?他們要干什么?王大和他愛人在店里沒有什么隱私,王大只在后面的小房子里親過他愛人兩次,也沒干別的什么事。愛人情緒激動地說:“干什么,干什么,還不是偷情報?!蓖醮笳f:“什么情報?”愛人說:“經(jīng)濟情報。”王大覺得問題有些嚴重了。這小小的服裝店里,有很多很多的情報是不能泄露的,尤其是什么服裝好銷,什么服裝不好銷,那是他們的一級機密。一級機密上不告父母,下不告兄弟。一個攝像頭裝在他們店里,他們的經(jīng)濟情報不就全泄密了?愛人氣呼呼地說:“一定是王二干的?!蓖醮笠灿X得是王二干的。愛人說:“我們不要王二幫忙看店了,王二就得不到我們店里的情報了,就想出這個卑鄙的辦法?!蓖醮笠フ彝醵碚摗?/p>
列車吭地一下,一個急剎。夢中的王大要去找王二理論時,頭不輕不重地撞在車廂上,王大醒了。王大醒來時,仿佛下半身不是他的,全不聽使喚,他想站起來,雙腳卻動不了。他想把雙腳挪動一下地方,他看了看,實在沒地方,只好雙手撐著,慢慢地站起來。此時,他覺得從臀部開始,打開了血管的總閥,那熱呼呼的液體,把血管撞擊出一陣陣響聲。王大突然覺得下半身所有血管都在膨脹。他差點站立不起來了。王大想起那個奇怪的夢,他想,我怎么會做那樣一個夢呢?幾十年來,他和王二沒生過意見,沒紅過臉,更沒吵過架。聽人說,夢是反的。這個夢是不是預示著他和王二的友誼?
列車過了衡陽,曠野一片漆黑。車廂里的乘客紛紛入睡。站著的人歪靠在車廂上,也漸入夢鄉(xiāng),偶爾那靠在車廂上的頭突然往下運動,仿佛就要掉下去時,那人就挺挺胸,然后頭又靠到了車廂上。完成這一套動作后,眼睛仍是閉著的。王大睡了一覺,精神比剛才好多了,雙腳也不發(fā)麻了。有個男人站著歪在車廂上瞌睡,頭慢慢地朝他肩上靠過來,王大沒辦法讓開,一讓開他的地盤就會被別人侵占,王大就坐了下來,仍坐在那張報紙上。王大剛坐下,見王二走了過來,王大趕快把眼睛閉上,仿佛睡著了。王二想上廁所,找了幾節(jié)車廂,不知道是真有人還是列車員把廁所關起來了,王二就找到了王大坐的地方。王大閉著眼睛假寐,眼皮沒合攏,露一絲縫看王二。王二看到了王大。王二還在車廂過道的盡頭,離王大坐的地方還有二三步。王二看到王大后,立即站住并轉身住后走。從王大坐的開水箱旁,往前三步,就是廁所。廁所里沒人,王大看著人從里出來,沒見人再進去,廁所門還是開著的。
王二估計王大也看見他了,就在他站住的那一瞬間,王大的屁股剛落到報紙上。王二覺得這趟列車的廁所比座位更緊張,他連找了三節(jié)車廂,那紅紅的小牌子上清一色的“有人”。好不容易找到了沒人的廁所,王大又坐在旁邊,他也就只好心字頭上一把刀——“忍”著,回到九車廂去排隊。
下午4點,整個白馬服裝市場都處于疲憊的喜悅中。早上9點,就開始了一天的討價還價,而且是一種高度的緊張??匆铝希词綐?,看顏色,殺價格,腦殼成了一臺高速運轉的計算機,有時還擔心“計算機”出錯,看花了眼。白馬市場共有五層,王大樓上樓下,跑完這五層所有店面時,他覺得整個人都要垮下來了。他進了幾件好服裝,價格也合適,他估計這幾套服裝掛出去,連店里都要增加幾分亮色。他進服裝都是憑感覺,憑第一印象。這幾年的經(jīng)商經(jīng)驗,他的感覺越來越準確。在一個叫鵬遠的店里,模特上一套女裝,面料柔軟,淡淡的藍底,胸前有個卡通圖案。王大見到這套女裝立即就興奮起來。他在心中說,這服裝好賣。想到這幾套好服裝,王大的精神又振奮了。在白馬市場,王大兩次差點和王二迎面碰上。他在進那幾套令他興奮的服裝時,還注意了一下周圍,他怕王二突然出現(xiàn)在身邊。
王大拖著今天的勝利品到一樓打包時,看到了站在一樓大廳門口的王二。王大知道王二在等他。王大沒看見王二似的,只顧向打包師傅交代注意事項。王大每次打包都要和打包師傅講清楚,不講清楚托運時,包就會出問題。打完包后,王大仔細檢查了一遍,確認不會出問題后,拖著包直接朝王二走去。
“老大,你來了?”王二仿佛有些驚訝地說。
“你坐哪次來的?”王大裝出一種他鄉(xiāng)遇故友的高興。
王二看了看王大的包,說:“我們打一個車吧?!闭f完就叫了一個車過來,說15塊錢。這價格也好講,他們常在白馬進貨知道行情。王大指著王二的包說,這兩個包,送到什么什么地方去。王二就和送貨的師傅先抬王大的包。王大就在一旁招呼如何放。到了托運的地方,王二就搶著付車錢。王大說,我有零錢我來。王二已經(jīng)將錢付了。
托完運,快6點鐘了,他們是晚上8點的火車回岳陽。王大說:“吃了飯再走?”王二便說:“聽老大的?!蓖醮蠛屯醵驼伊藦V州火車站附近一家大排檔坐下。王大就對王二說:“我買單,不要再爭了啊!”王二還是說:“聽老大的。”王大去點菜,王二也離開了座位。
王大點了三菜一湯,一個葷菜,二個素菜。王大算了算,加起來20塊錢。王二離開了座位,王大怕別人把座位占去,點完菜,立即就回到了剛才的座位上。不久,一個大奶子服務員,把菜送了上來。那奶子好夸張的,仿佛要把那層衣服撐破。王大的眼睛就圍著那快要撐破的地方轉。這時,王二回來了,買了兩瓶珠江純生啤酒。王二叫大奶子服務員把啤酒打開。大奶子服務員去拿啤酒甁啟子。王大就對王二說:“兩個好大的饅頭??!恐怕打了激素?!蓖醵蛪膲牡匦χf:“老大看中了這個妞?還有兩個小時上車??!”王大說:“不敢。”大奶子服務員打開啤酒,王大問有沒有杯子。大奶子服務員說沒有杯子,王二就說:“吹瓶吧。”80年代,他們兩人在一起時,就喜歡一人拿一瓶吹。后來成了家,就不再吹瓶了。王二說這感覺很好,好像又回到了我們的過去。
王大舉著啤酒瓶,對王二說:“來,為過去干杯!為哥們干杯!”
王二也說:“為哥們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