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深夜時分,通州市郊閆家場外,隱隱綽綽的黑影,扛箱背包的,攏袖插腰的,三三兩兩聚集而來。一條砂石馬路的兩邊,幾處低矮的酒家,酒幌子紙燈籠隨風(fēng)招搖,平添了幾分森然氣氛。小鬼們把大門弄得個“吱嘎”作響,只等到雞叫二遍時,他們魚貫而入,各找其位,專候顧主的到來。
此地乃鬼市,鬼市的形成由來已久。因著離古皇城不遠,清末民初以來,一些旗人貴族的子弟淪落到變賣家產(chǎn)的地步,礙著面子又怕見人,加之喜收藏或販文物的大小角色們看準(zhǔn)了這些破落人家,月月都會有雙方約定的夜時幽會于此。相互間竊竊私語,討價還價,袖里乾坤,一碰運氣,二求刺激,趁著天不亮?xí)r出手古董,撿漏,捉寶,行話稱其為鬼市。
四十來歲、身著名牌西裝的牟粱此刻帶著手下阿馬也趕到閆家場。鬼市已經(jīng)開張,他倆順著市場騰出的通道小心地走著,燭火搖曳中,但見很多小販盤腿坐在一塊破布上,兀自哼著小調(diào),其中老頭,老太太不少。他倆一步步地繞過那些擺在地上的玩意,踏入此地的生客稍不留意,碰撞了地攤,小鬼難纏,是會要你加倍賠償?shù)摹?/p>
走著,走著,突然前面更黑了,黑得可怕,牟粱和阿馬一下子失去了方向,站了好一會,才看清有一幅寬大的黑布簾子擋住了路,據(jù)說黑布簾子里都是大戶室。江湖上古董行高手時常來此論道,比誰捉了大寶。阿馬打前撩開布簾,倏地好幾只手電筒一齊射來,照得牟粱眼花。此時按入市的規(guī)矩該作回應(yīng),光亮只能照在地上。這說明你是來拜行,頭次買賣,還望指路,否則隨便闖入者會被視作野鬼而驅(qū)逐。牟粱踩著地上的光亮,祈禱著這光亮是他的生財之道,而不是一束珊湖島上的死光。他知道這是在冒險,然而冒險者大有人在,因為風(fēng)險越高收益才會越大。暗買暗賣,為的是不招人耳目,這種嘗試對他來說已經(jīng)不是第一回了。
二
布簾內(nèi)挨圈兒亮著三盞昏黃的馬燈,電筒光滅去后,半明半暗,朦朦朧朧,猶如霧里看花?!肮怼眰兊故前阉麄z先看清楚了,前面的那個看樣子大慨是個新入市的老板,后面那個墩墩實實的小伙子手上拎著個沉甸甸的紙箱,定是他的親信隨從了。隨著兩人的腳步移近,貪婪的目光投之而來,他們盡量壓低著自己的嗓子,咕嚕出夢魘般的囈語,勝敗輸贏,拼實力,比運氣,看來只有先讓老邪與他對搏了。
靠里面水泥貨臺旁坐著的正是黃老邪,他身邊立著兩個伙計,精精瘦瘦地穿著黑色的對襟褂,一個腰上別著只布袋,另一個提著只裝錢的密碼箱。望著牟粱和阿馬,黃老邪那狹窄的臉上堆滿笑容,他以手示意請牟老板入里就座。
牟粱以前所去的鬼市,哪有這般場面,這般講道上的規(guī)矩。牟粱的叔父終身未娶,平生喜好搗弄古董生意。牟粱后來下海跟著叔父跑過一段時日,幾次外出淘貨,去了南方的幾個古城。為了趕鬼市,常是先在附近的小旅館里住下來,房客十有八九都是奔此而來的。夜幕降臨便互相串門探口風(fēng),下半夜時辰一到便都心照不宣地去了鬼市,至于上不上當(dāng),受不受騙,就看各人的道行高低。牟粱記得那個鬼市是市郊的一個公園,全是小圓拱門進出,曲里拐彎,人就像一粒粒骰子滾動在賭盤上,滾落來回,幸運者有如雪球,上當(dāng)者便如同滾破碎的泥丸。那夜叔父叫他跟緊點,電筒光將地攤上的古物一一掠過,最后駐足青花瓷盤的攤主前。攤主見客,起身招呼;“老板,大明正德官窯制,好貨?!笔甯敢皇滞衅?,一手置電筒于上,但見盤的正面青龍盤踞,背面“款識”,應(yīng)對所報。問出手價,攤主說家遇急事,“甩了,20萬?!笔甯腹雌鹗持竷海@個價出不出?他不允,叔父拉起侄兒便走。那攤主忙改口,“客官止步,”應(yīng)了。
牟粱事后問叔父,您砍下一半多的價他咋還愿意?叔父說,仿制品。仿制品還要?那要看什么年代的貨,此貨清初仿制明正德,存世量并不算多,前幾年香港蘇黎士拍賣行還拍出過14萬。原來那青花釉盤的仿制之處在于比原款識大了一號比例,且青花色澤不純,不是浙江石子青所染,加之上釉粗糙,所繪龍爪散形,屬景德鎮(zhèn)民窯所出。就這樣耳濡目染,牟粱在古董的買賣方面日漸長進。
三
黃老邪這邊不緊不慢地開口道,先生是來出貨的?
牟粱說,想您接個手。話說畢不免有些心跳,陡生出一種遇見閆王勾生死簿的幻覺。
叔父死后,牟粱靠他留下的幾件古董起家,在文物市場開個店鋪做著守株待兔的生意,但總是賺頭有限。買賣清淡逼得牟粱舊癮復(fù)發(fā),便試著往鬼市去碰碰運氣。不久前的一日,牟粱遇到了一名不速之客,那人叫饒小,牟粱對他有過印象。饒小環(huán)顧左右,躲躲閃閃,附耳低語,約牟粱第二天下午往郊區(qū)他臨時的出租屋里會一會。牟粱心有所動,情知來貨,翌日下午便奔饒小處。進了那間出租屋,阿馬在外望風(fēng)。至于饒小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他并不知道,現(xiàn)在饒小要將鎖在木柜里的東西賣給他,打開蛇皮口袋子一看,那東西散發(fā)出一種冷森森的氣息,裹著地穴中的陰霉綠銹。牟粱看出,它是一只春秋戰(zhàn)國的方形四足鼎,長為70多厘米,寬為30多厘米,高約90多厘米。心里吃驚,卻又不便多問。饒小說,“50萬行不行?”牟粱目睹古鼎,腦子里飛快地轉(zhuǎn)圈,竭力回憶著叔父教給他的鑒別訣竅。他知道接貨時不能拖延,若顯出猶豫不決的神情,便會令對方改變主意退縮回去。
“30萬。行就到附近銀行取款?!薄昂冒??!别埿∧樕下冻鲆环N無奈,苦哀著講,“要不是家里蓋房子等錢用,我也不會急著出手?!?/p>
牟粱雖然貨巳接了,心里卻還不踏實,次日便又去找饒小,誰知這家伙清晨絕早搬遷了。饒小的突然消失更讓牟粱心里打鼓,促使了他赴閆家場鬼市趕快出手。
暗夜冷風(fēng)中,牟粱推想,現(xiàn)在五花大綁的硬紙箱就放在黃老邪面前,里面該是一件足可以震動他的寶貝吧。牟粱開箱時有些瞻前顧后,黃老邪便命伙計把布簾兒拉上,暫不讓外客進來。請吧。黃老邪自己坐在一張黃梨花圈椅上以手示意,等著牟粱將貨拿出。昨天他把心愛的元青花瓷罐和一只鈞瓷大碗轉(zhuǎn)賣給了港商老津,老津?qū)S老邪的這兩件東西垂涎已久,但是老邪絕不輕易出手,既出了手,那么他必須來鬼市再釣大魚,牟粱的出現(xiàn)算是應(yīng)和了他今夜的心情。
四
不管內(nèi)心是如何緊張,牟粱表面仍作鎮(zhèn)定,他知道要想出手快,只有識貨的老江湖才有這個能耐。牟粱幸遇黃老邪,不想錯過。牟粱小心地捧出了那只鼎,老邪的電筒是三節(jié)電池的,照得雪亮。他瞇縫著眼仔細看了里外,再瞅那鼎的底部,用手去抹那一塊塊的銅銹綠斑。牟粱心里打鼓,等著黃老邪發(fā)話。黃老邪看畢,拍了拍手接過伙計遞過的小茶壺,喝下兩口潤了潤喉嚨,這大慨是他的習(xí)慣動作。他說:“你這東西形制上基本沒走樣,開個價吧?”黃老邪伸過手探進牟粱的袖口,骨節(jié)凸隆的指頭硌得牟粱生疼。牟粱毗牙裂嘴報了個60萬。黃老邪笑笑,手指頭縮回敲起圈椅的扶手,“弄啥不再高一點,不敢了?”
牟粱說,“您是高手,您給個價吧。”黃老邪怪叫一聲,要我說嘛,這個數(shù),牟粱便在黃老邪袖筒里去捉他的手指兒,心里說,多少,14萬?不是叫我虧得慘嗎?牟粱說:“您高抬貴手?!?/p>
“已經(jīng)高抬了,我黃老邪不是老毒物,你這樣的鬼若碰上了他,他會叫你吃不了兜著走?!蹦擦淮蛄藗€寒顫,人生地不熟的,怕出意外,不敢多說了。一旁的阿馬連忙解圍,“牟老板,這樣吧,我們轉(zhuǎn)轉(zhuǎn),轉(zhuǎn)轉(zhuǎn)再來,”“也好,你們?nèi)マD(zhuǎn)吧?!秉S老邪揮揮手。牟粱知道阿馬是想勸他別出手,故而替他打起圓場,而他黃老邪呢是紿自己一個下臺階,賣與不賣由他。
牟粱一只手握著電筒,在朦朧的鬼市里邊轉(zhuǎn)悠著邊和阿馬嘀咕,戰(zhàn)國青銅古鼎物有所值,這個價是不是壓得有些離譜了﹖阿馬講,他黃老邪壓價必定有所緣由,沒聽他說嗎,鼎的形制基本沒走樣,那么說還有走樣的地方。牟粱心里緊縮起來,難道是件仿制品﹖黃老邪的這一招,竟跟叔父當(dāng)年接那個青花瓷盤時的出價有著同工異曲之處。叔父生前精于古瓷、玉器的買賣,他總算有所繼承。他以后又拾遺補缺地學(xué)起鑒別青銅器,他翻閱考古資料,還專去河南殷商故址博物館,把那些個古鼎的形制、特征、尺寸、紋飾摸了個熟,應(yīng)該說不會走眼。價低了咱出不出手是一回事,既然路逢高人,不妨向黃老邪討教一、二,這樣才算沒白跑一趟。
猶豫再三,兩人又從外場轉(zhuǎn)了回去,“要黃箍子唄﹖”半道一個影子躥了出來,嚇了一跳。阿馬抬起手電,是個老太太,但見她手指兒尖上翹著個黃圈兒。阿馬沒好氣地說,“老鬼,你這是賣啥玩意?”“金頂針兒,宮里女紅傳出來的,給個價吧?”老太太頭發(fā)花白,紅衣綠褲,胭脂口紅,活像從冷宮逃出來的怨魂。阿馬看看牟粱,牟粱說我們快去拜望黃老邪吧。一聽說黃老邪三個字,那老太太旋即縮回了暗里。走進內(nèi)場,牟粱愣了,人已稀少,黃老邪的人連著那把圈椅都不翼而飛了。兩人追出,阿馬扯住一個背著口袋急急往外走的老頭兒問緣由,“沒見天要亮了,天亮前鬼市結(jié)束,天亮后這里便是農(nóng)貿(mào)市場了。”老頭兒說。牟粱回眸天際,晨曦已現(xiàn),微微天光漏灑而出。唉牟粱嘆出一聲,都怪我們沒掌握好時間,進場太晚。閆家場鬼市只待天亮?xí)r分,“鬼”們便作鳥獸散,一切恢復(fù)成白晝的情形。牟粱說,看來我們明晚要趕早,如果在鬼市再見不到黃老邪,那便是我牟粱今生今世的一大遺憾了。
五
白天,牟粱和阿馬在旅館里補覺,牟粱睡得好不踏實。此行古鼎出手受挫,他不由莫名地詛咒起饒小來,他小子不是個玩意,躲著他肯定心中有鬼。好不容易熬到夜晚,牟粱囑阿馬留在旅館看守古鼎,獨自一人去候在閆家場門口。牟粱左等右等,心里犯惑,怎么就不見黃老邪一行入場呢?開市時候已到,牟粱不敢耽誤,繞過前場進后場,但見里面早坐著黃老邪了。身攜重金的他們想必走的不是前門,這么一想倒也明白過來。黃老邪今夜戴了一副墨鏡兒,黑里添黑,更多了幾分神秘。站起的老邪整整矮了牟粱一截,像一截枯瘦的樹。牟粱急步走到黃老邪跟前。黃老邪怪怪地笑著:“嗬,又來了,此番是進還是出?”聲音不大卻字字如釘,釘在牟粱的心頭,卻閉口不提昨晚的事。牟粱咬咬牙說,今夜我來接貨。牟粱知道拜行得有買賣在,昨夜不成,今夜又空,他黃老邪還會瞧得起他?黃老邪一直鬼兮兮地笑著,那笑的背后藏著玄機,“好啊,既接貨,我?guī)韮杉P洗兒,老板接啵﹖”
“看看貨吧?!蹦擦淮鸬馈?/p>
黃老邪轉(zhuǎn)而命伙計從那腰上的布袋里掏出兩個紙盒兒,手電筒下,盒蓋啟開,包著幾層黃綢子的雅物擺在水泥臺子上。
筆洗是古時文房四寶以外的一種文房用具,是用來盛水洗筆的器皿。叔父生前講過,此物件有多種質(zhì)地,包括瓷、玉、瑪瑙、琺瑯、象牙和犀角等等,都屬于名貴材質(zhì),最常見的是瓷、玉所制。象牙、犀角所制則為歷代皇帝的風(fēng)雅之物。傳世量較多的為瓷件,如今可以見到的最珍罕作品是宋代五大名窯的產(chǎn)品,其形狀有葵瓣通體葵花瓣形,有六瓣、八瓣之分。還有蓮花洗,通常是外部貼三根蓮莖。
牟粱手掌半遮住電筒光亮,尋找某種瑕疵,在什么位置,他不知道。
黃老邪不失時機地提示道,“此乃古玉所琢?!?/p>
手電筒光漸漸黯淡下去,牟粱換上口袋里所備的兩節(jié)新電池。
六
牟粱的一張臉抽動起來,拿眼去瞅黃老邪,電筒的余光里,黃老邪右眼皮有意識地垂下蓋住一半瞳孔,于是兩個眼的眼神就不一致了。右眼像是在閉目養(yǎng)神,左眼目光清晰,斜睨著牟粱。牟粱記起,叔父生前曾出手過一只北宋玉器,據(jù)稱還是蘇東坡用過的,叔父說它叫“蓮藕玉洗”,一枝粗壯鮮嫩的藕上,蓮莖纏繞,生著幾片嫩葉,一朵蓮花要開不開,蓮蓬朵朵里卻結(jié)出飽滿的籽兒。特別是那一片蓮葉兒卷曲著,放進清水便成了一眼泉了。
牟粱明白了黃老邪的用意,他是在探究他,如果自己在古董這個行當(dāng)上毫無悟性,一無所長,他怎么會進一步跟你打交道。牟粱不免心中喟嘆:“鬼市啊,鬼市,買賣之誤,全在于當(dāng)事人的一雙眼睛上?!蹦擦桓较律碜樱蛛娨婚W一滅,觀其反應(yīng),用手指兒去敲。牟粱有了初步判斷,其中的一只看似與“玉筆洗”外形相同,但色澤且有區(qū)別,浮光掠影,散亂晃眼屬假玉。另一只呢則透著柔和的玉白,摸上去有如溫潤的肌膚。詩曰:“白玉之精,光彩照夜。”光亮熄去,仍顯著一團潤澤,手指兒輕叩,渾厚尚有余音。牟粱說:“我接此貨,請師傅出個價?!?/p>
黃老邪便在他袖筒里出三萬,牟粱知道黃老邪出此價高出了幾千,本可不接,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打手機給了阿馬。阿馬氣喘吁吁地趕來,付了錢,接過老邪手上的“玉筆洗”,馬不停蹄地又趕了回去。牟粱趁熱打鐵:“學(xué)生想借貴方一塊寶地,請師傅賞個光,一起喝兩杯小酒?!?/p>
黃老邪順?biāo)浦郏χf:“做成生意該是我請才對?!?/p>
“學(xué)生只是想找個方便說話的地方,學(xué)生還有個事兒向您請教一下。”
黃老邪情知牟粱還記著昨晚的事兒,便有意抬高他道:“談不上請教,先生精于古玉器之道,已非同尋常,交個朋友,咱們相互切磋切磋。”
七
兩人一前一后走進“酒鬼酒”酒家。牟粱隨之一起里廂入座,店堂內(nèi)有些悶熱,一店小二連忙扯起早巳過時的木滑輪風(fēng)屏,如驛道牛車,緩緩劃動,哧溜哧溜,頗具幾分古風(fēng)。何謂酒鬼酒﹖牟粱打拱相問。黃老邪說先生稍等片刻便會知道。不一會,店小二打起燈籠,店主開了店堂后門,但見后院有一口水井,井臺上吊著轱轆,一聲起酒了,轱轆轉(zhuǎn)動,吊起一個大號封嘴的紫砂壺來。原來那酒半泡在水井里,店小二將燈籠橫插在木柱上,舉起一個長勺子,探進壺中,提出一勺甘洌如泉的鬼酒,再把它倒進小瓷碗中。黃老邪和牟梁從店主手里接過酒,飲上一口,果真醇香沁涼,回味綿長。
黃老邪咂咂嘴說:“痛快,入鬼市不來此處逍遙一下,算是白來。”
牟粱呷了一口酒,苦笑出一句,“師傅,這酒是好,可沒有心情享受?!?/p>
黃老邪笑笑,不見得吧。你說說,商周,戰(zhàn)國時期的鼎有幾類?
“人面鼎、獸面鼎、大篆紋飾鼎、四足方鼎,三足圓鼎……”
黃老邪抹抹嘴巴,“其實你對青銅器并非沒有見識嘛,你那只鼎的主體,鼎的紋飾是真沒假,鼎上分布的鑄釘狀如人乳,所以我說過基本形制沒走樣。”牟粱問,“那么師傅壓價壓在何處?”“別急,先聽我講個小故事,60年代間,北京有一位收藏愛好者往郊縣房山覓寶,路過鄉(xiāng)里的一家香油坊時,想進去討口水喝,不想舀水時,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那盛水的缸是一口有了年頭的青花龍缸,龍呈五爪,再看缸底款識,大明嘉靖年制。原屬于皇宮用品。那時候經(jīng)濟困難,他肯出幾百塊錢買下那缸,不識貨的那缸主認為已是很滿足了??上г谶\輸途中擦傷了缸的下體,白瓷釉片脫落,龍尾失去。他雖生悔意,卻也有心地保存了殘缺。90年代的一次拍賣會上賣出了20多萬,當(dāng)然今天來看,遠不止這個價。”
八
牟粱是個聰明人,知道這故事是說他的?!皫煾担仁沁@樣,我只怕有龍缸之嫌?!?/p>
黃老邪止住牟粱,“我不是這個意思。你鑒別玉器很在行,因為它巧細玲瓏,人也便巧細了。但古鼎并不如玉器精巧,顯得粗獷,人也便粗獷了一些。鑒別古董一葉障目不行,因樹漏葉也不成,你的那只古鼎恰恰殘損在不為人注意的足上。鼎的兩足與另兩足比例不當(dāng),用手細量量便會發(fā)現(xiàn),兩足都略粗出半指,這是其一。其二在于那兩足上的銹綠斑并不是長在上面的,要知道青銅若遭硫磺浸蝕,所出的銹呈藍色。那上面的綠銹則是用銅屑和稻草埋在土里漚出來的,這個你手下力抹抹就會有感覺,它是飄浮的?!薄斑@么說,我的那鼎原是斷足之鼎?!薄罢??!段奈飯蟆酚羞^報道,1958年大煉鋼鐵時,有人誤將古鼎收去并砸成了幾塊。是當(dāng)?shù)氐囊晃粴v史教師苦求著從爐前弄出,后由文物部門拼接復(fù)原,放在當(dāng)?shù)貜R宇,當(dāng)然它的價值也就大不如以前了。你的這只鼎只怕也是在后世幾遭劫難,流落民間,為人不識。終于有人從廢銅堆里扒出,那“四足方鼎”缺去兩足本是可惜,使其貶值的是更不該狗尾續(xù)貂。”“您是說,有人照僅存的兩足將另兩足仿制接上去的,以圖謀個高價﹖”黃老邪點了點頭。牟粱便在肚里罵,罵那該死的饒小。我牟粱還能有什么話說昵。
此時,黃老邪的伙計趕來,說是又有出貨的找他了。眼看鬼市即散,黃老邪起身道聲失陪了。又與店主說道,“酒錢記在我名下?!蹦擦浑S即送出門外,臨別時,黃老邪意味深長地說了那么一句,“古鼎先留在手上吧,但愿我倆后會有期?!?/p>
眼見黃老邪的背影消失而去,牟粱不免有些失落,黃老邪好像給了他一種希望,可這種希望又是那么遙遙無期,把古鼎送去古玩市場,只怕更會落價。古鼎斷足痛,添足拙,不知它今后命運如何,能否增值﹖
牟粱眼濕,不由長嘆,真?zhèn)€是一聲清唳晚風(fēng)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