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恍惚惚,站在光溜溜的山頂,面前一道石梁,兩側(cè)陡壁懸崖,深不可測。我惶恐著,五臟壓擠,雙腿觳觫,全身冷嗖嗖卻汗水淋漓。這里是唯一通道,不走不行,走,自忖十有八九要摔下去。果然,惴惴地剛一邁步,叭的一跌,一個筋斗翻落……好久不到底兒,懼怕到極點忽然打個激靈,原來是一個惡夢,摸摸胸口,心正怦怦亂跳。
心理學大師弗洛伊德關(guān)于夢的學說,深奧得我無從引證。我只是奇怪,自己從沒有到過黃山一險的鯽魚背,只是聽人說起過它的峭險,只是讀過幾則記游文章,為什么竟然做了那樣一個夢呢?夢中意識那確是鯽魚背,我茫然無從解析。詩仙李白有篇名作《夢游天姥吟留別》,詩寫的是游浙江金昌縣的天姥山,極摹其瑰麗神奇,讀來叫人心驚膽顫?!澳_著謝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真真切切,可沒料到原來寫的卻是夢境———詩人還沒有到過那里呢。以寫夢而構(gòu)成傳世佳作,大概只有曠世奇才方能辦到;而且這給研究創(chuàng)作和藝術(shù)心理提供了有趣的題目。而凡俗如我輩,竟作了一回虛游鯽魚背的怪夢;除了夢醒時“忽魂悸以魄動,恍驚起而長嗟”有些兒同感以外,自己留下的絕沒有詩,倒是個恐懼畏怯的情結(jié)。況且這“結(jié)”打得欠高明,系成了一個“死扣”。
后來終于有機會朝拜被列為世界名勝的黃山,我心里正隱隱地揣著這個“結(jié)”。二十名游伴同意選擇最佳路線,從前山登臨,先奔天都峰。前人描述黃山雄奇的氣概,有道“昂霄通漢,松石奇詭,巖崖崢嶸,氣象萬千”,在步步升高攀登中大可領(lǐng)略。處身在彌漫混沌的云霧中,能產(chǎn)生一種悠悠然超離塵俗的浪漫意味;人們不惜時、金、物、力去攀巖登嶺,這綿延世代的精神追求在現(xiàn)代文明發(fā)達的今天,似乎更為迫切更為廣延,大概正是為了體驗,為了享受一下這種浪漫意味吧!
誰享受這種浪漫時不是欣然興奮的呢?可是我登黃山時心里卻潛藏著怛怵。因為有暈高的毛病,幾年前夢中遇險的情景蛛絲似的纏在胸間,所以爬山時既盼見到又怕見到鯽魚背。又加上登山時聽到傳聞:有幾個小青年過鯽魚背時互開玩笑,有一個就滑跌墜崖,真的“一失足成千古恨”了。我內(nèi)心被畏懼情緒折磨著;又因為不便表露,這情緒更濃稠了。
大家奮力登攀,登上天都峰頂?shù)臅r候,盡管筋酥骨軟,仍然雀躍歡呼,發(fā)泄勝利的喜悅。以為真的登了天。休息、吃喝以后重新起步,轉(zhuǎn)過幾道隘巖,忽地一個標牌矗到我眼前,上面赫然寫著:鯽魚背!一瞬間,我只覺頭腦中出現(xiàn)一片空白,就像正在放映的影片突然斷了拷貝。強自鎮(zhèn)定后,我注視眼前的真實景象:兀立的兩峰之間空斷,成為不見底的深淵,只有一道橫跨的石梁,平直、狹窄、溜光,搭在中間。取名鯽魚背,真是形神兼具。
然而,此時險峭引起的驚懼壓殺了一切美感;我心頭倏然映出夢境中那可怕的一瞬,悸怖立刻傳遍周身,好像凝凍了全部細胞。
這里是通往玉屏峰的唯一通道,仿佛黃山特意設(shè)置一道險梁來考驗游人膽量的。據(jù)說常有被嚇退返回原路的,也有直到當中坐在魚背上哭泣的,還有勉強四肢并用爬過去的。我不能自欺,當時心頭的恐懼有如臨刑的囚徒。然而不過去,又要以終生蒙羞為代價;臨陣逃脫不如慷慨赴死,走吧!
我終究要感念同游的小小群體,二十余名游伴中懼怯膽寒者當不止我一人;于是大家相互囑咐、鼓勵,謹慎地排列,規(guī)定只準望前人項背,絕不可以向懸崖下俯瞰。我排在一位小伙后邊,眼盯著腳下三尺寬石巖,極力叫自己定下心來。盡管如此,走上光溜的魚背,雙腿仍禁不住索索抖顫,仿佛腳下的“魚”在蠕動。屏住呼吸,機械地挪步,一步,再一步,再一步……哇,當我終于急切地握住前面的小伙伸過來的手的時候,就如同靈魂重新附了體,從五臟六腑中迸出一句呼喊:
“過來了,過來了!”
鯽魚背的這一邊是個筆陡卻規(guī)整的坡坎,下坎來站在稍遠處回望,卻見鯽魚背陽面平展的巖壁,赭黃如銹鐵,全沒有了一點險惡形象。此時此刻,我的心盡管仍在為“過來了”欣喜急跳,但還是覺得有一片余悸堵在胸腔,朦朧中眼前游過來一條巨大的魚,狀似抹香鯨。它大張著的口有如城門,向著在它面前逡巡躊躇的人喝道:
“孺子,走過去!”
黃山游第一站的印象太深了,過了很長時間仍然不能忘懷。在那一刻,我或者有某種頓悟:天壤之間,人世長途,期與未期的危難兇險、狹關(guān)隘路,當比比皆是。它們在實際中所呈現(xiàn)的情狀、性質(zhì)與程度,大概并不如人們冥想揣測中那么可懼可怖。心造的幻影往往更加動魄驚心。爾今爾后,倘若我生活中再遇到什么險惡關(guān)口,我當記起某個夏天在黃山,在天都峰側(cè),在鯽魚背的那一聲斷喝:
“孺子,走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