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重又升起
戴 驄
上世紀五十年代,有個蘇聯(lián)作家代表團訪問美國,團長是位大名鼎鼎的作家,蘇美作家座談時,有位美國作家問這位團長,何以長久不見巴別爾發(fā)表新作,也不見有關他的報道,他怎么了?團長回答說,巴別爾挺好,我此次訪美前夕,還在蘇聯(lián)作協(xié)見到他,交談了好一會兒,他正在埋頭寫一部長篇小說。美國作家見團長如此回答,便把話題轉到別的事上去了,因為他風聞巴別爾早已不在人世,死于肅反運動。這位大名鼎鼎的蘇聯(lián)作家所編造的這個活靈活現(xiàn)的謊言成了笑柄,不僅在美國,更在后來的蘇聯(lián)。
1953年斯大林撒手人寰后,蘇聯(lián)政府恢復了巴別爾的名譽,世人方漸漸得知巴別爾于1937/1938年被捕,罪名是“積極參與反蘇的托洛茨基組織的活動”,并充當“法國和奧地利政府的間諜”,在嚴刑拷打下,巴別爾違心地承認了對他的莫須有的指控。但他在最后的陳述詞中申訴自己無罪。他說:“我是無辜的,我從未做過間諜。我對任何反蘇行動一直持反對態(tài)度……我只請求一件事,讓我完成我的作品?!?/p>
這個請求是天真的。他于1940年1月27日凌晨在蘇聯(lián)內(nèi)務部盧布揚諾夫監(jiān)獄中被槍決。終年四十七歲。
巴別爾于1938年發(fā)表了一篇對高爾基的簡短頌文后,就此在蘇聯(lián)文壇銷聲匿跡。他入獄后,他的作品包括他的名字在蘇聯(lián)被全部、徹底地封殺。后人大都已不知道世上曾有過一位名叫伊薩克·埃曼努依洛維奇·巴別爾的猶太作家以及他寫的作品了。
然而在上世紀二十年代至三十年代初,巴別爾在蘇聯(lián)是最引人注目的作家之一。
他所以引人注目,首先因為他的兩個短篇小說集《騎兵軍》和《敖德薩的故事》以及其他短篇小說,無論就內(nèi)容和形式而言,都有鮮明的個性,用愛倫堡的話說:“巴別爾不與任何人類似,任何人也無法類似于他。他永遠按自己的方式寫自己的東西?!北娝苤?,當時的蘇聯(lián)作品往往只見森林,不見樹木,獨獨巴別爾把作家的觀察力投注到具體的樹木上。他以最嚴格意義上的現(xiàn)實主義手法(他小說中有不少真人真事,甚至連姓名都原封未動)描繪戰(zhàn)爭中的士兵,不但寫他們把獻身革命事業(yè)作為一切的前提,而且淋漓盡致地刻畫他們身上人性的一面,而這種人性有時是被殘酷的戰(zhàn)爭環(huán)境扭曲了的,使之病態(tài)化了的,并雜以抒情的筆蝕,描寫他們在長年累月饑腸轆轆的行軍途中,對幸福、和平與愛情的渴望。所以他筆下的主人公不是公式化的人物,而是瑕瑜兼?zhèn)涞幕钌娜耍鎸嵉娜恕?/p>
其次,巴別爾的文體樸質無華,而又鮮活無比,用巴別爾自己的話說,他的作品的語言“必須像戰(zhàn)況公報或銀行支票一樣準確無誤”。他的作品冼練、簡潔,沒有浮泛之筆,寥寥數(shù)句便勾勒出了一個形神兼?zhèn)涞娜宋铮茉斐隽艘粋€色彩鮮明的性格。他只需兩三頁的篇幅就可寫出別人需要一本書來寫的東西。能達到這樣境界的作家,不少人認為除海明威外,怕只有巴別爾了。海明威讀過巴別爾的作品。1936年,他在一封信中說:“自從巴別爾的第一篇小說譯成法語起,我便知道巴別爾,讀過他的《騎兵軍》,我非常喜歡他的作品?!毕矚g他作品的還有馬雅可夫斯基、愛倫堡和高爾基。高爾基于1926年對法國作家安德烈·馬爾羅說,巴別爾是俄羅斯當代最卓越的作家。
由此可見,他是上世紀二三十年代蘇聯(lián)文壇的“一顆耀眼的明星”(約翰·厄普代克語)。
巴別爾是個有春潮般旺盛活力的人,然而他又生性愛靜,“竭力回避過于糾纏他的崇拜者”,“閉戶不出,過著鼴鼠般的生活”(愛倫堡語),然而這個“離群索居”的人還是陷入了三十年代后期蘇聯(lián)政治生活中出現(xiàn)的肅反擴大化的噩夢。這顆明星就此隕落。但是他的作品卻有巨大的生命力。1957年,他的《騎兵軍》及其他作品,重又在蘇聯(lián)出版,并譯成了二十多種文字,在蘇聯(lián)及國外廣為流傳,折服著越來越多的讀者。
1986年,意大利《歐洲人》雜志選出一百位世界最佳小說家,巴別爾名列第一。
2001年11月,美國諾頓出版公司出版了由巴別爾的女兒娜塔莉婭經(jīng)長年不懈的努力編輯而成的《伊薩克·巴別爾全集》。這個集子匯集了巴別爾所寫的全部短篇小說、兩個劇本、日記、新聞報道及其他文稿,厚達一千頁,
《伊薩克·巴別爾全集》震動了歐美國家的讀書界。美國亞馬遜網(wǎng)上書店給予他的《騎兵軍》以五顆星的最高評價。約翰·厄普代克在2001年11月5日的《紐約客》雜志上撰文詳介巴別爾的生平、創(chuàng)作道路及藝術特色,給予了很高的評價,
二十世紀的一代文豪博爾赫斯盛贊巴別爾,說他的短篇小說《鹽》寫得很優(yōu)美,用的是詩一樣的語言。
美國作家、評論家辛西婭·奧捷克在為《伊薩克·巴別爾全集》所寫的《導言》中說:“人們現(xiàn)在應該將巴別爾和卡夫卡這兩位思想敏銳的猶大作家放在一起考察……兩人可被視為二十世紀歐洲具有同等地位的作家?!?/p>
在人類進入二十一世紀之際,巴別爾小說在世界文壇的地位牢牢確立了。巴別爾這顆隕落的明星重又升起,或者更確切地說,破云而出,持久地發(fā)出晶瑩、清幽的光。
2002年11月于上海
巴別爾之死
藍英年
巴別爾像一顆耀眼的彗星,在蘇聯(lián)文壇上閃耀了一下便黯然消逝。從1936年至1957年蘇聯(lián)未曾出版過他的任何作品。他的書重新出版的時候,中國已度過翻譯蘇聯(lián)文學的“蜜月”,何況他那樣的“回歸作家”,更無人翻譯。無怪中國讀者不熟悉這位堪稱蘇聯(lián)文壇大師的作家了。
巴別爾1924年開始在《紅色處女地》《列夫》等雜志上發(fā)表描寫第一騎兵軍的短篇小說,共寫了三十四篇,1926年結集出版,定名《騎兵軍》,出版后各流派的評論家交口稱譽,一致認為《騎兵軍》是文壇的重大收獲,真實地寫出騎兵軍戰(zhàn)士的神態(tài)。但《騎兵軍》卻惹惱了第一騎兵軍的將領。原軍長布瓊尼1924年在《十月》雜志第三期上發(fā)表一篇猛烈抨擊《騎兵軍》的文章,指責巴別爾寫的不是第一騎兵軍,而是馬赫諾匪幫。作者在向人民撒謊,仿佛革命是由一小撮土匪和篡權者搞出來的,因為他本人就是營壘那一邊的人,所以沒跟隨庫普林一伙逃往國外,就是為了留下來誹謗騎兵軍。布瓊尼的指責立即受到以《紅色處女地》主編沃隆斯基為首的一批有聲望的評論家的反駁,他們指出布瓊尼的批評毫無說服力,不過仗勢欺人罷了。沃隆斯基指出:“僅根據(jù)作家未能創(chuàng)作出真正的共產(chǎn)黨人這一點就認為他近似反革命,是忽略了他創(chuàng)作的基本內(nèi)容?!边@場爭論雖然極為激烈,但未得出孰是孰非的結論。1928年高爾基從索倫托回國觀光,9月30日在《真理報》和《消息報》上同時發(fā)表了《我是怎么學習寫作的》的一文。高爾基在文章中談到巴別爾的《騎兵軍》:“布瓊尼同志曾痛罵巴別爾的《騎兵軍》,我覺得這是沒有道理的,因為布瓊尼本人不僅喜歡美化自己的戰(zhàn)士的外表,而且還喜歡美化馬匹。巴別爾美化了布瓊尼的戰(zhàn)士的內(nèi)心,而且在我看來,要比果戈理對查波羅什人的美化更出色、更真實。人在很多方面還是野獸,而同時人——在文化上——還是少年,因此美化、贊美人是非常有益的……”布瓊尼不服,在同年12月26日的《真理報》上發(fā)表《致馬·高爾基的公開信》。這位騎兵老總承認在文學問題上無法同高爾基爭論,但罵《騎兵軍》卻并非“沒有道理”。接著又對巴別爾破口大罵。高爾基于12月27日在《真理報》上發(fā)表《答謝·布瓊尼》,開門見山寫道:“我不同意您對巴別爾的《騎兵軍》的看法,并對您對這位作家的評斷表示堅決抗議?!备郀柣又瘩g道:“我在巴別爾書中并未發(fā)現(xiàn)‘諷刺與誹謗的東西’,相反,他的書激起我對騎兵軍戰(zhàn)士的熱愛和尊敬……在俄羅斯文學史中我還未見到過對個別戰(zhàn)士如此鮮明和生動的描寫,這樣的描寫能使我清晰地想像出整個集體——騎兵軍全體將士的神態(tài)……”二十年代尚未產(chǎn)生一言九鼎的權威人士,所以圍繞《騎兵軍》的第二次交鋒,仍無人能下結論。只是當事人巴別爾在雙方炮火交織中身心交瘁,萬念俱灰,無力握筆。此后發(fā)表的作品更少。除《騎兵軍》外只有1931年出版的《敖德薩故事》和短劇《晚霞》。所有作品匯集起來僅是薄薄的一個集子。但在蘇聯(lián)和國外,巴別爾被稱為“二十世紀最有才華的俄國小說家,也是蘇聯(lián)第一流散文家”。1986年意大利《歐羅巴人》雜志評選一百名世界最佳小說家,巴別爾竟名列榜首。以一冊薄薄的集子被公認為文學大師的作家,在蘇聯(lián)文學史里恐難找出第二個人。
巴別爾時乖命蹇,半生坎坷,但直到1939年禍從天降之前,并未受到政治迫害。這一年5月他突然被捕,并被控告三項嚇人的罪名:托洛茨基分子、外國間諜和恐怖分子。白面書生如何一夜間成了十惡不赦的“人民敵人”了呢?只怪他性情率真,說話不遮掩,交友不慎。法國歷史學家蘇瓦林在《同巴別爾的最后談話》一文中披露,巴別爾在言談中曾兩次冒犯斯大林。1927年11月布瓊尼妻子突然自殺,但傳說并非自殺,而是被丈夫殺死,因為她對逮捕托洛茨基極為憤慨。1932年11月9日斯大林妻子阿利路耶娃自殺。有人把兩樁自殺聯(lián)系起來,懷疑出于“同一模式”。巴別爾認為這種傳言并非不可信,對蘇瓦林說:“布瓊尼殺死妻子,又娶了位資產(chǎn)階級小姐……斯大林知道他歷史骯臟才用他。斯大林不喜歡歷史上沒有污點的人?!敝劣诓辑偰岬摹拔埸c”同斯大林歷史上的“污點”有無相似之處,巴別爾說:“我們這里什么事都可能發(fā)生?!边@些話很可能傳入克里姆林宮。另外,巴別爾在作協(xié)第一次代表大會上的發(fā)言中曾說:“杜撰出來的庸俗官話只會對我們的敵人有利……我們傾訴愛情到了令人作嘔的地步,如果長此以往,我們將像足球裁判那樣對著話筒表白愛情了?!闭l都明白巴別爾所說的“表白愛情”是指對斯大林表達熱愛,斯大林當然也明白。
此后巴別爾便受到監(jiān)視,他的一言一行都被密探記錄下來,存放在克格勃的檔案室里。如今這些告密材料變成研究巴別爾的重要資料了。1934年11月的告密材料:“巴別爾說:‘人人適應逮捕,如同適應氣候一樣。黨內(nèi)人士和知識分子順從地坐牢,順從得令人發(fā)指。這是國家制度的特征。需要有幾個頂天立地的人領導國家??蛇@種人又到哪兒去找呢,已經(jīng)一個不剩了?!瘜ν新宕幕袋h聯(lián)盟的審判,巴別爾說:‘荒謬絕倫的審判。故意挑選下流罪犯、保鏢、奸細充當布哈林、李可夫等人的證人……布哈林等人堅信他們所代表的思潮的滅亡促使他們死亡。托洛茨基告誡過我們:斯大林的勝利意味著革命的滅亡……蘇維埃政權僅靠意識形態(tài)支撐。如果沒有意識形態(tài),十年前一切就都完蛋了。意識形態(tài)判決7加米涅夫和季諾維也夫’?!边@些洞若觀火的言論足以把巴別爾送進盧比揚卡監(jiān)獄,但他卻還無恙。1936年8月審訊季諾維也夫和加米涅夫時,一批紅軍將領隨之消失。其中的亞基爾、奧霍特尼科夫和施密特,都是巴別爾的好友。1935年巴別爾還同妻子參觀過他們舉行的秋季軍事演習。巴別爾受株連已無可避免,但他再次化險為夷。說起來似乎不可思議,原來全國頭號劊子手、內(nèi)務人民委員葉若夫救了他。葉若夫的妻子很早就認識巴別爾,她主持《蘇聯(lián)建設》時曾約請巴別爾撰稿,巴別爾在《騎兵軍》受攻擊后正愁無處發(fā)表作品,便同她恢復聯(lián)系,經(jīng)常到被人稱為“虎穴”的葉若夫家中去,自然也認識了葉若夫。葉若夫對巴別爾并無好感,但礙于妻子情面兩次救了他。斯大林為轉移人民囡大清洗而產(chǎn)生的對最高政權的痛恨,把葉若夫當成他的替罪羊,1939年4月10日下令逮捕葉若夫。巴別爾受葉若夫牽連隨之被捕。
斯大林并未忘記巴別爾,親自審閱他的案件,并吩咐手下人從他嘴里逼出治罪他人的口供。第一次審訊持續(xù)了三天三夜。巴別爾先不承認自己是間諜、托洛茨基分子和恐怖分子。但在嚴刑拷打之下后來都承認了,并作了如下招供:托洛茨基分子沃隆斯基在文化界組織了一個托派集團,參加這個集團的有愛倫堡、卡達耶夫、伊萬諾夫、謝芙琳娜、利金、列昂諾夫、費定、阿·托爾斯泰等作家,還有愛森斯坦、亞歷山德羅夫、米霍艾爾斯、鳥喬索夫等導演和演員。沃隆斯基被流放到利佩茨克后,他同女作家謝芙琳娜還到他那里領取過指示。他是法國和奧地利的雙料間諜。1933年在法國通過愛倫堡結識了法國作家馬爾羅,后者招募了他。他向馬爾羅提供有關蘇聯(lián)民航、俄國工農(nóng)紅軍的裝備和結構、國家經(jīng)濟和知識分子情緒等等情報。愛倫堡嗅出他們是一丘之貉,便同他進行反蘇交談,兩人一致認為必須組織起來才能采用恐怖手段反對現(xiàn)行制度。
如此荒謬不堪的招供,任何人都看得出來,但克格勃的審訊員要的就是這樣的口供。
巴別爾所招供出的參加托派集團的作家和演員都是文化界的名流,他們之間不少人非但互不往來,而且并不認識,但有一點是共同的:都曾得罪過斯大林。斯大林便為每位文化名人準備好一份“罪證”,采用的手段是逼迫受審訊的人招供他人的罪行。如從巴別爾嘴里逼供出作家皮里尼亞克的“罪證”,再逼皮里尼亞克招供巴別爾的“罪證”,這樣連環(huán)逼供,每個人便有幾個人甚至十幾個人招供的“罪證”。不僅文化名人,連斯大林的親密戰(zhàn)友、政治局委員們,如莫洛托夫、日丹諾夫、卡岡諾維奇、安德烈耶夫等人背后也都有別人招供的“罪證”。這些“罪證”儲存在斯大林的保險柜里。一旦想除掉誰,便拋出他的“罪證”。但斯大林并不輕易拋出“罪證”,有的幾年之后才拋出,有的一直未拋出。巴別爾所招供的文化界同伙,除米霍艾爾斯外,一個也沒被觸動。而米霍艾爾斯是戰(zhàn)后陷入所謂“猶太復國主義事件”才被除掉的?!盁o產(chǎn)階級伯爵”阿·托爾斯泰不但未觸動,后來還受到斯大林的寵幸。最讓人不可理解的是斯大林一直沒動愛倫堡,而幾乎在所有被審訊過的文化人士的供詞里都有他的名字,不少人還把他說成是他們的首領。五十年代末期在莫斯科工業(yè)學院舉辦的一次文學晚會上愛倫堡受到圍攻:“斯大林為什么放過你?”愛倫堡回答道:“不知道!”他確實不知道。按照通常邏輯他早該人頭落地了,可斯大林一直沒逮捕他。斯大林的邏輯是凡人無法理解的。
巴別爾自知生還無望,垂死掙扎,想了卻兩樁心事:搶救自己手稿;否認對同行的誣告。他請求貝利亞準許他把抄走的文稿整理出來:“有描寫烏克蘭農(nóng)業(yè)集體化和集體農(nóng)莊的手稿、記述高爾基談話和活動的材料、幾十篇短篇小說的初稿、完成一半的劇本。這些手稿都是我八年勞動的成果,其中一部分準備今年發(fā)表?!彼恼埱筘惱麃單从枥聿?,因為克格勃早已把他的手稿燒毀。盧比揚卡監(jiān)獄不知把多少手稿,其中不乏傳世佳作,化為青煙。哲學家弗洛連斯基得知手稿被沒收后哀嘆道:“我一生的勞動全完了,這比肉體上的死亡更可怕,”
1939年11月5日巴別爾上書總檢察長:“前作協(xié)會員、在押犯巴別爾致函蘇聯(lián)總檢察長。從審訊員話中獲悉我的寨子已轉交蘇聯(lián)檢察院審核。我將發(fā)表涉及案件實質的聲明,我的聲明極為重要——請讓我申辯?!钡珯z察院未傳訊他。
11月21日他在一張紙片上再次上書檢察院:“11月5日我曾請求檢察院傳訊我。我的供詞中多有不實之詞,誣告了許多為蘇聯(lián)利益誠實工作的好人。一想到我的供詞不僅無助公正的審訊,反而給祖國帶來直接的危害便痛不欲生,我現(xiàn)在首先要做的是清除良心上的污點?!钡诙庑湃詿o回音。
1940年1月2日巴別爾第三次致函檢察院,字跡潦草,顯然握筆已經(jīng)困難了:“我曾兩次請求檢察院傳訊我,因為我在供詞中誣告7無辜的人……我被逼迫誣告愛倫堡等人有反蘇意圖……這些都是不折不扣的謊言。我知道他們都是誠實的、忠誠的蘇聯(lián)公民。這些誣告都是我在審訊中由于自己怯懦而招供的?!卑蛣e爾不敢提審訊員對他嚴刑拷打,因為信只能通過他們轉交上去。
巴別爾兩樁心事均未能了卻,二十天后被槍決??烁癫獧n案記載:“巴別爾1940年1月27日在莫斯科被槍決。埋葬地點不詳?!?/p>
蘇聯(lián)解凍以后,1954年1月巴別爾的遺孀佩羅什科娃上書蘇聯(lián)總檢察長魯堅科,要求為丈夫平反。6月負責甄別巴別爾寨子的檢察官多爾仁科傳喚佩羅什科娃,對她說巴別爾的案子破綻百出,但平反尚須三位知情人的證詞。
高爾基第一個妻子彼什科娃和愛倫堡6月16日分別寫了證詞。彼什科娃寫道,她同巴別爾1928年至1931年在意大利相識。1934年至1935年,高爾基在哥爾克村療養(yǎng),幾乎天天同他見面。高爾基對他評價極高,認為他天才非凡,是寫微型小說的高手,總是饒有興趣地聽他朗讀小說。巴別爾是忠誠的愛國主義者。巴別爾的被捕令她震驚。
愛倫堡寫道,自1926年他同巴別爾相識后一直是要好的朋友。巴別爾是非黨的共產(chǎn)黨員,一貫譴責托洛茨基分子。高爾基曾對他說巴別爾是最完美的、最誠實的作家和人。至于法國作家馬爾羅,確實是他介紹給巴別爾的,但馬爾羅同法國情報機關毫無關系,當時很靠近法國共產(chǎn)黨,后來才成為戴高樂的追隨者。
6月24日卡達耶夫也寫了證詞:他同巴別爾是1919年至1920年在奧德薩省委宣傳鼓動部一起工作時認識的。那時巴別爾剛從騎兵軍回來,正在寫《騎兵軍》里的故事。1922年他們一起到了莫斯科,仍經(jīng)常見面。巴別爾在馬雅可夫斯基主編的雜志《列夫》上發(fā)表過小說《鹽》,深受馬雅可夫斯基的賞識,稱他為當代最出色的散文家之一。巴別爾無疑是蘇維埃政權的擁護者,對列寧的天才極為欽佩,認為十月革命掀開了世界歷史的新篇章。
蘇聯(lián)最高法院軍事庭于1954年12月18日作出為巴別爾平反的決定:撤銷原蘇聯(lián)最高法院軍事庭1940年1月26日對巴別爾的判決。然而佩羅什科娃收到的平反書上寫的卻是:“巴別爾于1941年3月17日死于服刑期間?!卑蛣e爾分明是1940年1月26日被槍決的,為什么把死亡日期改為1941年3月17日呢?原來平反證書上未填死亡日期,留下空白,等交給佩羅什科娃之前再對照判決書填上,但不知哪位檢察官一時偷懶,未查閱判決書便信手填上一個日期,于是在今天的各種工具書和課本里巴別爾的死亡日期便成為1941年3月17日7。哀哉,遺屬點燃蠟燭悼念亡靈的那一天,并非親人真正死亡的日子。
巴別爾自然不會有墳墓,所以我從未向人打聽過。
巴別爾其人(節(jié)選)
[俄]康·格·帕烏斯托夫斯基
陳 方 陳剛政 譯
我們相信第一印象。我們通常認為,它是準確無誤的。我們確信,關于一個人的看法無論改變過多少次,我們遲早都會返回到第一印象。
我第一次讀到的巴別爾作品,是他的手稿。我被那種情景震驚了,巴別爾的語言,和經(jīng)典作家的語言一樣,和其他作家的語言也一樣,是更加飽滿、更加成熟和生動的。巴別爾的語言以不同凡響的新穎緊湊使人震驚,或者更確切地說,使人入迷。這個人帶著我們沒有的那種新穎,觀察并傾聽著這個世界。
談起長篇大論時,巴別爾總是滿懷厭惡。小說中每一個多余的詞匯都會引起他簡直是生理上的憎惡。他把手稿上的多余詞語惡狠狠地勾去,鉛筆把紙都劃破了。
對于自己的工作,他幾乎從來不說“寫作”,而是說“編寫”。與此同時,他還多次抱怨自己沒有創(chuàng)作天賦,缺乏想像力。而想像力,用他自己的話說,是“散文和詩歌的上帝”。
但是,無論巴別爾的主人公多么現(xiàn)實,有時甚至是自然主義的,他所描寫的一切場景和一切故事,一切“巴別爾式的東西”,仍然發(fā)生在有一點兒顛倒的、時而幾乎令人難以置信的、甚至可笑的世界中。他善于用笑話制造經(jīng)典。
有幾次,他惱火地對自己大喊:“是什么在支撐我的作品?什么樣的水泥?它們應該在受到第一次撞擊的時候就粉身碎骨。我常常從早上就開始描寫無謂的事情、細節(jié)和局部,而到了傍晚時分,這種描寫卻變成了勻稱的敘述?!?/p>
他自問自答,說支撐他作品的僅僅是風格,但他馬上又嘲笑自己:“誰會相信,小說可以僅靠一種風格存在嗎?沒有內(nèi)容,沒有情節(jié),沒有錯綜復雜的故事?簡直是胡說八道?!?/p>
他寫得很慢,總是拖延,不能按時交稿。因此,對于他來講最常見的狀態(tài),就是最后的交稿期限之前的恐懼,就是那樣一種愿望,盼望能夠擠出哪怕幾天,甚至幾個小時的時間來,用來改稿子,一直修改,不受催促,不受干擾地進行修改,為此,他想盡了一切辦法——騙人,躲進一個難以想像的僻靜之處,只求人們找不到他,別打擾他。
巴別爾有段時間生活在莫斯科近郊的扎戈爾斯克。他沒把自己的地址告訴任何人。要想見他,首先得與瑪麗(巴別爾的妹妹——編者注)進行一場復雜的談判,一次,巴別爾還是叫我去扎戈爾斯克見他。
巴別爾懷疑在這一天會遭到某個編輯的突然襲擊,于是立刻和我去了一個偏僻的老修道院。
我們在那里坐了很久,直到所有可能載著編輯從莫斯科開來的危險火車都過去了。巴別爾一直在罵那些不讓他工作的殘忍而愚笨的人。之后,他派我去偵察——看看編輯的危險是否還存在,是否還需要再待一些時候。危險還沒過去,于是,我們在修道院里待了很長時間,直到灰藍色的黃昏降臨。
那時,即使是一個沒有文學經(jīng)驗的人也知道,巴別爾是作為一個勝利者和革新者,作為一個一級大師出現(xiàn)在文學中的。如果僅僅為后人保留他的兩個短篇小說——《鹽》和《戈達里》,那么,甚至僅用這兩篇小說就可以證明,俄國文學步入完美的腳步是那樣平穩(wěn),就像在托爾斯泰、契訶夫和高爾基的時代一樣。
憑借一切外在的表現(xiàn),甚至是“憑著心跳”,就像巴格里茨基所說的那樣,巴別爾就是一個具有巨大、豐富天賦的作家。在這篇文章的開頭我談到了對人的第一印象。憑第一印象,無論如何都不能說巴別爾是一個作家。他全然沒有作家千篇一律的特點:既沒有悅目的外表,也沒有絲毫的造作,更沒有思想深刻的談話。只有眼睛——那雙銳利的眼睛。能夠洞穿你的全身,這雙笑意蕩漾、同時又十分靦腆并充滿嘲諷的眼睛能勉強暴露他的作家身份。還有那他時不時沉浸于其中的平靜少語的憂郁,也表明他是一個作家。
巴別爾迅速、合理地進入了我們的文學,我們應為此而感謝高爾基。巴別爾在給高爾基的回信中滿懷著虔敬的愛意,就像一個兒子對父親所能懷有的感情。
……幾乎每一個作家都會在老同行那里得到一張步入生活的通行證。我認為,而且是有些根據(jù)的,伊薩克·艾瑪努伊洛維奇·巴別爾和其他人一起,給了我這樣一張通行證,正是因此,我直到自己的最后一刻都會保持著對他的愛戴,對他的天才的贊嘆和朋友間的感激之情,
一九六六年
巴別爾小說精選
我的第一只鵝
六師師長薩維茨基遠遠望見我,便站了起來,他身軀魁偉健美得令我驚嘆,他站起身后,他紫紅色的馬褲、歪戴著的紫紅色小帽和別在胸前的一大堆勛章,把農(nóng)家小屋隔成了兩半,就像軍旗把天空隔成兩半一樣,,他身上散發(fā)出一股香水味和肥皂涼爽發(fā)甜的氣味。他兩條修長的腿活像兩個給齊肩套在锃光瓦亮的高簡馬靴內(nèi)的姑娘。
他朝我笑了笑,用馬鞭敲了下桌子,把參謀長剛開始口授的那道命令拿了過來。這道命令是下達給團長伊凡·切斯諾科夫的,令他率所部朝丘古諾夫一多勃雷沃特卡方向進發(fā),與遭遇之敵交火,并殲滅之……
“……我將此項殲敵任務,”師長親自動筆寫下去,把一張紙都涂滿了,“一并交由切斯諾科夫全權負責,而我則有權將其就地槍斃,您,切斯諾科夫同志,與我同在前線作戰(zhàn)已非一月,對此當不會置疑……”
六師師長簽了個帶花尾的名字,將命令扔給了他的勤務兵,隨后把他那雙灰色的眼睛轉向我,只見快樂在他那雙眼睛里歡跳。
我將暫調(diào)我來師部的調(diào)令遞呈給他。
“執(zhí)行命令!”師長說,“執(zhí)行命令,你想把你安排到哪兒都行,除了前沿。你有文化嗎?”
“有,”我回答說,對他青春的鐵和花深為羨慕,“是彼得堡大學法學副博士……”
“原來是喝墨水的,”他笑了起來,大聲說,“還架著副眼鏡。好一個臭知識分子!……他們也不問一聲,就把你們這號人派來了,可這兒會把戴眼鏡的整死的。怎么,你要跟我們住上一陣子?”
“住上一陣子,”我回答說,便跟著設營員去村里找個下處住下。
設營員把我的小箱子扛在肩上。我面前是環(huán)形村道,黃不棱登的,像南瓜。天上,奄奄一息的太陽正在吐出粉紅色的氣息。
我們走近用一排排繪有彩色花紋的原木搭成的農(nóng)舍,設營員停下來,突然面帶歉意地微笑著說:
“我們這兒專拿戴眼鏡的開涮,勸阻不了。功勞再大的人在這兒也會氣得肺都炸裂。您呀,去搞一個女太太,檔次越高的越好,那就能取得戰(zhàn)士們的好感……”
他掮著我的箱子遲遲疑疑地走到我緊跟前,又倒退一步,心一橫,跑進了第一個院場。哥薩克們正坐在干草上相互修面。
“喂,戰(zhàn)士們,”設營員一邊打招呼,一邊把我的箱子放到地上,“根據(jù)薩維茨基同志的命令,你們必須接納這個人住在這兒,不得對他動粗,因為這是個一心想做學問的人……”
設營員臉漲得通紅,頭也不回地走了。我舉起手來向哥薩克們敬禮。一個蓄有亞麻色垂發(fā),長有一張漂亮的梁贊人臉龐的小伙子走到我的箱子前,一把提起箱子,扔出院外。然后掉過身子,把屁股沖著我,放出一串臊人的響聲。
“零零號大炮,”一個年紀較大的哥薩克朝他喊道,放聲笑了起來,“叫逃跑的嘗嘗味道……”
那小伙子就這么一點兒并不高明的伎倆,施展完了,便走開了。于是我趴在地上,把散得一地的手稿和幾件破衣服放回箱子,拎到院場的另一邊。農(nóng)舍旁磚砌的行軍灶上,鍋里正在煮豬肉,熱氣騰騰的,像是從遠方故鄉(xiāng)的村子里飄來的炊煙,勾起了我孤身在外、饑腸轆轆的鄉(xiāng)愁。我把干草鋪在壞掉了的箱子上,權作枕頭,躺到地上,打算把《真理報》上登載的列寧在共產(chǎn)國際第二次代表大會上的講話看完。夕陽從鋸齒狀的山岡后邊照射著我,哥薩克們在我腳邊走來走去,那個小伙子沒完沒了地拿我取笑,也不覺得累,我愛不釋手的文句沿著荊棘叢生的小道朝我走來,卻怎么也走不到我身邊。于是我把報紙撂下,朝正在門廊下搓線的女房東走去。
“女掌柜的,”我說,“我要吃東西……”
老婆子抬起她那雙半瞎了的眼睛的暴眼珠,朝我看了一下,又垂了下去。
“我說同志,”她沉默了一會兒,說,“一提吃的事兒,我寧愿上吊。”
“他媽的,”我氣呼呼地咕嚕著,朝老婆子當胸就是一拳,“你敢跟我說這種話……”
我掉過頭去,看到不遠處撂著一把別人的馬刀。有只端莊的鵝正在院場里一邊踱著方步,一邊安詳?shù)厥崂碇鹈N乙粋€箭步躥上前去,把鵝踩倒在地,鵝頭在我的靴子下喀嚓一聲斷了,血汩汩地直往外流。雪白的鵝頸橫在糞便里,死鵝的翅膀還在撲棱。
“他媽的!”我一邊說,一邊用馬刀撥弄著鵝,“女掌柜的,把這鵝給我烤一烤。”
老婆子半瞎的眼睛和架在上邊的眼鏡閃著光,她拿起鵝,兜在圍裙里,向廚房走去。
“我說同志,”她沉默了一會兒,說,“我寧愿上吊。”說罷,帶上門走了進去。
院場里,哥薩克們已圍坐在他們的鍋前。他們像一群祭司,筆直地坐著,一動也不動,而且誰都沒看鵝一眼。
“這小子跟咱們還合得來,”其中一個議論我說,擠了擠眼睛,舀起一匙肉湯。
哥薩克們像相互尊重的莊戶人那樣斯斯文文地吃著晚飯,我用沙子擦凈馬刀,走到大門外,又回到院場里,心里十分痛苦。月亮像個廉價的耳環(huán),掛在院場的上空。
“老弟,”哥薩克的頭頭蘇羅夫科夫突然對我說,“你的鵝還沒烤熟前,先坐下來跟我們一塊吃點兒吧……”
他從靴筒里掏出一把備用的匙,遞給我。我們喝光了自煮的肉湯,吃光了豬肉。
“報上都說些什么?”那個蓄有亞麻色垂發(fā)的小伙子一邊問我,一邊給我騰出了一塊地方。
“列寧在報上說,”我一邊掏出《真理報》,一邊回答道,“貧乏遍及我們各個方面……”
于是我像個亢奮的聾子那樣扯直嗓門,把列寧的講話念給哥薩克們聽。
夜晚用它蒼茫的被單將我裹在提神醒腦的濕潤之中,夜晚把它慈母的手掌按在我發(fā)燙的額頭上。
我朗誦著,欣喜若狂,捕捉著隱于列寧直率的講述中的弦外之音。
“真理能讓不管什么樣的鼻孔通氣,”我念完報后,蘇羅夫科夫說道,“要把真理從一大堆雜七雜八的東西里挑出來別提有多難,可他就像雞啄米那樣一啄一個準兒?!?/p>
蘇羅夫科夫這話是指列寧,他是師部直屬騎兵連的排長,后來我們到干草棚去睡覺。六個人睡在一起,擠作一團取暖,腿壓著腿,草棚頂上盡是窟窿眼,任星星鉆進棚內(nèi)。
我做了好多夢,還夢見了女人,可我的心卻叫殺生染紅了,一直在呻吟,在滴血。
鹽
“親愛的主編同志,我想給您描繪一下那些個挖我們墻腳的婦女是何等地沒有覺悟。您遍訪國內(nèi)戰(zhàn)爭的各條戰(zhàn)線,寫了許多報道,我相信您不會忽略一個名叫法斯托夫的民風刁惡的火車站。這個火車站位于某個遙遠的國度的某個鮮為人知的地方,我當然去過那里,喝過私釀啤酒,用以潤濕唇髭,但沒有咽下肚去。關于上述車站,有許多東西可寫,然而就如我們家鄉(xiāng)的俗話所說,別把上帝拉的屎搬過來當寶貝。所以我只寫給你看我親眼見到的。
“七天前,一個月色如洗的寧靜的夜晚,我們騎兵軍那對勞苦功高的軍用列車滿載士兵,在那個車站上停了下來。全軍戰(zhàn)士都滿懷激情地要把我們的共同事業(yè)推向前進,急于奔向別爾季切夫??墒俏覀儼l(fā)覺我們的專列卻偏偏不起動,我們的‘加夫里爾號’無意啟碇,它為什么要在這里中途停泊?原來這次中途停泊對我們的共同事業(yè)來說意義重大,因為背袋販子,這些兇惡的敵人,其中婦女同樣也占有半壁江山,正在厚顏無恥地對付鐵路當局。他們大膽地抓住火車的扶手,在鐵皮車頂上飛快地奔來跑去,又是跳又是蹦,鬧得不可開交,而且每個人手里都攜有大名鼎鼎的鹽,一袋足有五普特重。然而背袋販子資本的勝利是兔子尾巴,長不了。戰(zhàn)士們一個個自告奮勇地跳出車廂,終于讓備受凌辱的鐵路工作人員得以喘口氣。車站周圍只剩下了背袋子的婦女。戰(zhàn)士們出于惻隱之心,讓一些女人坐進了生有爐子的車廂,可是有些女人卻沒讓搭乘。我們二排那節(jié)車廂里也坐進了兩個姑娘,頭遍鈴響的時候,有個挺體面的女人抱著個娃娃,走到我們車廂前說:
“‘親愛的哥薩克兄弟,讓我上車吧,自從打仗以來,我成天抱著個吃奶的娃娃,在各地車站受苦受難,這回我想乘車去跟我丈夫團圓,可鐵路上怎么也不讓我搭車,哥薩克兄弟,難道你們就不可憐可憐我?’
“‘婦人,’我對她說,‘話說在前面,您的命運怎么定,得看我們排里是不是同意?!谑俏覍ξ覀兣诺膽?zhàn)士們說,有個挺體面的婦女要求搭乘咱們的車子去某地跟她丈夫團圓,她手里的確抱著個娃娃,你們的意見怎樣,讓她上車還是不讓?
“‘讓她上吧,’弟兄們說,‘她跟咱們過招后,就不會稀罕她那個丈夫了!……’
“‘不,’我客客氣氣地對弟兄們說,‘弟兄們,我向你們鞠躬致謝,可聽你們說出這么下流的話,我著實吃驚。弟兄們,想想你們是怎么長大的,你們自己也都是由你們的母親奶大的,因此你們說出這樣的話好像不太應該吧……’
“哥薩克們交頭接耳地議論說,他,巴爾馬紹夫,說得有道理,便讓這個女人上車,她千恩萬謝地爬進車廂。每個哥薩克都被我這番充滿真理的話燒得心頭火辣辣的,安頓她坐下,爭先恐后地說:
“‘婦人,您坐在角落里,像所有做娘的一樣,好生給您孩子喂奶,準也不會上角落里來碰您的,您將如愿地回到您丈夫身邊,沒人會壞您的貞操,我們相信您是個心地善良的人,您會好好地給我們撫育接班人的,因為我們老的一天天更老,年輕的卻很少。我們不管是現(xiàn)役的,不管是超 期服役的,日子都不好過,又是挨餓,又是挨凍。至于您,婦人,盡管放心地坐在這兒……’
“響起第三遍鈴聲,列車開動了。美不勝收的夜景映滿了天幕。天幕上綴滿了油燈一般大的星星。戰(zhàn)士們思念起庫班的夜和庫班綠瑩瑩的星斗。漸漸地,小枕頭像鳥兒一樣飄飄忽忽地飛逝了。而車輪則哐當哐當?shù)仨憘€不?!?/p>
“隨著時間的推移,夜下崗了,于是紅軍的鼓手在紅色的鼓上擊響了晨鼓,哥薩克們發(fā)現(xiàn)我坐在鋪上一夜沒睡,滿臉憂色,便走到我眼前。
“‘巴爾馬紹夫,’哥薩克們對我說,‘你干嗎這么發(fā)愁,坐了一宿沒睡?’
“‘戰(zhàn)士們,多謝關心,請原諒,讓我跟那個女公民講幾句話……’
“我晃晃悠悠地打我鋪位上站起身來,睡意像頭逃避惡犬追逐的狼那樣從睡鋪上逃掉了,我走到她跟前,從她手里搶過孩子,扯開孩子身上的布片,看到里邊包著整整一普特鹽。
“‘同志們,瞧,多乖的孩子,不向大嬸要奶喝,沒尿濕她的裙子,也沒吵得大家不能睡……’
“‘親愛的哥薩克弟兄們,原諒我,’那女人冷冰冰地插進來說,‘騙人的不是我,騙人的是我遭的災難……’
“‘巴爾馬紹夫可以原諒你的憤恨,’我回答那婦人說,‘巴爾馬紹夫為你的災難花的代價還不算大。何況巴爾馬紹夫花了多少代價,會討還多少代價的。可是婦人,你看看哥薩克們,他們把你抬高到了共和國勞動人民母親的地位。你看看這兩個姑娘,她們現(xiàn)在還在那兒哭,一夜下來,她們遭了多少罪呀。你再看看在庫班麥田里種麥的我們的妻子,她們守著活寡,耗盡了女人的力氣,而她們的丈夫,也都過著光棍一樣的日子,人性本惡,便身不由己地強暴落到他們生活中來的姑娘……可你,他們卻沒有碰一下,盡管你是個壞心腸的女人,操了你也活該。再看看俄羅斯,遍體鱗傷……’
“可她卻對我說:
…我的鹽完蛋了,我不怕講真話。您可不是在為俄羅斯著想,您是在救猶太佬的命……’
“現(xiàn)在不談什么猶太佬,你這個該千刀萬剮的女人。猶太佬跟這事挨不著邊。而您,卑鄙的女人,比那個騎著價值千金的駿馬、揮舞著馬刀、威嚇我們的白匪將軍還要反革命……他,那個將軍,在亮處,是看得見的,從哪條路上都看得見,勞動人民可以想辦法把他結果掉??赡銈冞@些數(shù)也數(shù)不過來的女人,抱著你們那些不吃不跑的娃娃,卻像跳蚤一樣,躲在暗處,看不見你們,而你們卻咬呀,咬呀,咬呀……
“我要承認,我把這個女公民扔下了飛馳的列車,可她卻像鐵打的一樣,坐了一會兒,拍了拍裙子,又去走她那條卑劣的路。我看到這個女人居然平安無事,看到她四周滿目瘡痍的俄羅斯、顆粒無收的農(nóng)田和遭到凌辱的姑娘,看到那么多的同志殺奔前線,生還的卻寥寥無幾,我想跳下車去或者自殺,或者把她殺死??筛缢_克們舍不得我,勸我說:
“‘給她一槍?!?/p>
“于是我從壁上拿下那把忠心耿耿的槍,從勞動者的土地上,從共和國的面容上洗去了這個恥辱。
“為此,我們二排全體戰(zhàn)士,向您,親愛的主編同志,向你們,編輯部全體同志,鞠躬致意,你們對待一切叛徒絕不可心慈手軟,因為他們要把我們推入泥潭,使河水倒流,使俄羅斯死尸枕藉,荒草遍野。
“二排全體戰(zhàn)士的代筆者——革命戰(zhàn)士尼基塔·巴爾馬紹夫?!?/p>
兩個叫伊凡的人
助祭阿格夫兩次臨陣脫逃。為此被遣送至莫斯科懲戒團。總司令謝爾蓋·謝爾蓋耶維奇·加米涅夫懲戒團行將開拔去前線時,專程赴扎伊斯克市視察該團。
“我不需要他們,”總司令說,“把他們送回莫斯科去掃茅房……”
在莫斯科,從懲戒團中好歹拼湊出一個連前往增補作戰(zhàn)部隊。助祭也在其內(nèi)。他去了波蘭前線,到了那兒,他稱自己耳朵聾了。包扎隊的醫(yī)士巴爾蘇茨基圍繞他忙活了一個禮拜,也沒能讓他頑石點頭,道出真情。
“去他的吧,什么聾了,”巴爾蘇茨基無可奈何地對衛(wèi)生員索伊欽柯說,“去輜重隊弄輛大車,我們把助祭送到羅夫諾市去接受檢查……”
索伊欽柯在輜重隊弄到了三輛大車,駕第一輛大車的是馬車夫伊凡·阿金菲耶夫。
“伊凡,”索伊欽柯對他說,“把這個聾子送到羅夫諾去。”
“可以送他去?!币练病ぐ⒔鸱埔蚧卮鹫f。
“要他們開個收據(jù)交給我……”
“明白,”伊凡·阿金菲耶夫說,“收據(jù)上開什么理由,因為他耳聾?……”
“把自個兒的命看得比什么都值錢,”衛(wèi)生員索伊欽柯說。“這就是全部理由。他是共濟會員@,哪是什么聾子……”
“可以送他去。”伊凡·阿金菲耶夫回答說,隨即跟著其他大車走了。
包扎站前聚集了三輛大車,坐在第一輛上的是一個調(diào)到后方去的女護士,第二輛運送的是一個得了腎炎的哥薩克,第三輛上坐的是助祭伊凡·阿格夫。
辦妥一切事情后,索伊欽柯跑去向醫(yī)士匯報。
“我們的共濟會員要走了,”他說,“交托給了革命法庭的車隊,要他們開收據(jù)。這就要上路了……”
巴爾蘇茨基朝窗口瞥去,一眼看到了三輛大車,立刻連帽子都不戴,沖出屋子,臉漲得通紅。
“天哪,你會要他的命的!”他朝伊凡-阿金菲耶夫吼道,“得給助祭換輛車。”
“不管把他換到哪輛車上去,”站在近旁的哥薩克笑著插嘴說,“咱們的伊凡也饒不了他……”
伊凡·阿金菲耶夫手握鞭子站在馬的旁邊。他摘下帽子,彬彬有禮地說:
“你好,醫(yī)士同志。”
“你好,朋友,”巴爾蘇茨基回答說,“你是一只野獸,心狠手辣,得給助祭換輛車……”
“我很想知道,”于是這個哥薩克尖聲尖氣地說了起來,他的上嘴唇先抽搐了一下,隨后就在雪白的牙齒上打起戰(zhàn)來,“我很想知道,當敵人施盡毒汁迫害我們的時候,當敵人把我們往死里打的時候,當敵人在我們腳上捆上沉甸甸的鉛塊的時候,當敵人用毒蛇纏住我們雙手的時候,在這種生死存亡的時刻,可以捂住耳朵裝聾子嗎?這么做對我們來說合不合適?”
“伊凡是政治委員的擁護者,”第一輛大車的車夫科羅特科夫大聲說,“嚄,政治委員的擁護者……”
“哪扯得上什么‘擁護者’!”巴爾蘇茨基嘟囔說,扭過了臉去,“我們?nèi)际钦挝瘑T的擁護者??赊k事得講個規(guī)矩……”
“要知道,他,就是咱們這個聾子,耳朵尖著哩?!币练病ぐ⒔鸱埔蛲蝗淮驍噌t(yī)士的話,用粗大的手指轉動著鞭子,咯咯地笑了起來,朝助祭擠了擠眼睛。那人坐在大車上,耷拉著寬大的肩膀,搖著頭。
“得了,出發(fā)吧!”醫(yī)士無奈地大聲說,“你要承擔負全部責任,伊凡……”
“我同意承擔?!币练病ぐ⒔鸱埔蚓现粲兴嫉鼗卮鸬??!白娣c兒,”他對助祭說,但沒有回過頭去,“再坐舒服點兒?!边@個哥薩克又說了一遍,把韁繩握在手里。
大車排成一溜,一輛接一輛在公路上奔馳起來。跑在最前面的是科羅特科夫,伊凡·阿金菲耶夫殿后,他用口哨吹著歌子,揮舞著馬鞭。他們就這樣跑了十五俄里,將近黃昏時,敵人突然像潮水般襲來,把他們沖散了。
這天,七月二十二日,波蘭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機動直搗我們騎兵軍后方,輕而易舉地占領了科津鎮(zhèn),俘虜了十一師的大批戰(zhàn)士。六師派了好幾個騎兵連投入科津地區(qū)抗敵。部隊閃電般的機動截斷了車隊的去路,革命法庭的大車在戰(zhàn)斗的矛尖上轉悠了兩天兩夜,直到第三天夜里才突圍到大路上,我軍后方各指揮部門正順著這條大路轉移。半夜里,我在這條路上碰見了這幾輛大車。
我是戰(zhàn)斗結束后在霍京城下碰見他們的,那時我正處于走投無路的絕境之中。在霍京城下的戰(zhàn)斗中,我的坐騎被打死了。失去坐騎后,我搭乘了一輛衛(wèi)生站的敞篷馬車,這輛車子一路收容傷員,直到天黑,后來就把我們這些非傷員攆下了車,于是我獨自一人留在一間毀于戰(zhàn)火的農(nóng)舍內(nèi)。黑夜駕馭著無數(shù)歡蹦亂跳的馬朝我飛襲而來。大車的哀號響徹宇宙。在被尖厲的叫聲所籠罩的大地上,道路已隱沒不見。星星從黑夜涼颼颼的腹內(nèi)爬了出來,地平線上一座座十室九空的村莊在熊熊燃燒。我把馬鞍扛在肩上,踏著百孔千瘡的田埂向前走去,到拐彎處,我尿急了,停下來小解。身體輕松后,我扣紐扣時發(fā)覺手上濺有尿液。我點燃燈籠,回過身去,看到地上橫著一具被我尿濕了的波蘭人的尸體。尸體旁撂著一本筆記本和畢蘇斯基告民眾書的碎片。波蘭人的筆記本內(nèi)記有零用花銷的賬目、克拉科夫話劇院的劇目場次,以及一個名叫瑪麗婭·露易莎的女子的生日。我用總司令畢蘇斯基元帥的告民眾書擦去這位不相識的弟兄頭蓋骨上的腥臊的尿液,然后在馬鞍的重壓下傴僂著腰走了。
這時附近什么地方響起了車輪吱吱嘎嘎的呻吟聲。
“站住!”我喝令道,“誰?”
黑夜駕馭著無數(shù)歡蹦亂跳的馬朝我飛襲而來,地平線上曲曲彎彎的火舌騰空而起。
“革命法庭的?!币粋€被黑暗吞噬了的聲音回答說。
我奔上前去,撞著了一輛大車。
“我的馬被打死了,”我大聲說,“馬的名字叫小月桂……”
誰也沒有搭理我。我爬上大車,把馬鞍枕在頭下,倒頭就睡,借著發(fā)霉的干草的暖意以及和我萍水相逢的同路人伊凡·阿金菲耶夫的體溫,我暖洋洋地酣睡一覺,直到天亮才醒。哥薩克伊凡·阿金菲耶夫比我醒得更晚。
“謝天謝地,天亮了?!彼f道,打小箱子下邊掏出手槍來,在助祭的耳朵上方朝天開了一槍。那人直挺挺地坐在他前面駕著馬。在那人謝了頂?shù)拇竽X瓜上飄著幾縷灰不溜丟的細發(fā)。伊凡·阿金菲耶夫在那人另一只耳朵上方又朝天開了一槍,隨后把手槍插進槍套。
“伊凡,早上好?!彼蛑勒f,哼哧著穿上鞋子?!霸蹅冊搹堊炝?,怎么樣?”
“伙計,”我大聲說,“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都不為過,”伊凡·阿金菲耶夫一邊拿吃食,一邊回答說,“他在我面前裝病都已經(jīng)三天三夜了……”
這時第一輛大車上的科羅特科夫,我在三十一團時就認識他了,接過茬兒把助祭的事從頭至尾講給我聽。伊凡·阿金菲耶夫豎起耳朵一句不落地聽著,后來他從鞍子下拿出一條烤牛腿。牛腿用粗麻布袋子包著,粘著干草屑。
助祭打趕車的位子上爬到我們跟前,用小刀割下已經(jīng)發(fā)綠的腿肉,分給所有的人一人一塊。吃完早飯,伊凡·阿金菲耶夫把牛腿放進袋子扎好,塞到干草里邊。
“伊凡,”他對伊凡·阿格夫說,“來驅魔吧。反正得歇會兒,馬累壞了……”
他打兜里掏出一小瓶藥水和塔爾諾夫斯基注射器,遞給助祭。他倆爬下大車,往野地里走了二十來步路。
“護士小姐,”第一輛大車上的科羅特科夫喊道,“眼睛往別處看,看得越遠越好,要不然伊凡·阿金菲耶夫那件寶貝會把你眼睛看花的?!?/p>
“我用刀把你們?nèi)幜恕!蹦桥肃止玖艘痪?,轉過了身去。
這時伊凡·阿金菲耶夫撩起了襯衫。助祭跪到他面前開始注射。注射完后,他用塊布片擦了擦針頭,還對著亮光看了看。伊凡·阿金菲耶夫提起褲子,找準一個機會,走到助祭背后,貼著他耳朵又開了一槍。
“謝謝啦,伊凡?!彼贿呎f,一邊束好褲子。
助祭把藥瓶放在草地上,站起身來。他細軟的頭發(fā)全豎了起來。
“高等法院會審判我的,”他甕聲甕氣地說,“伊凡,你就別捉弄我了……”
“如今的世道人人都是法官,”第二輛車的車夫接著說,他像個機敏的駝子,“判個人死刑,小菜一碟……”
“那就更好了,”伊凡·阿格夫挺起了胸脯,“伊凡,斃了我吧……”
“助祭,別胡鬧,”我的舊相識科羅特科夫走到他跟前,“你要明白,你碰到了一個多么好的人。換了別人,早把你像只鴨子似的宰了,讓你連嘎嘎地叫一聲都來不及,而他這樣做,是在弄清你的真相,是在教育你,讓你還俗……”
“那就更好了,”助祭固執(zhí)地重復說,“伊凡,斃了我吧……”
“混蛋,你自己斃自己吧,”伊凡·阿金菲耶夫回答說,氣得臉色煞白,連咬音都不準了,“你自己給自己挖個坑,把自己埋掉……”
他揮舞雙手,扯下自己的衣領,倒在地上,癲癇病發(fā)作了。
“唉,你是我的心肝寶貝!”他發(fā)狂地喊道,把沙土撒在自己臉上?!鞍?,你是我苦命的心肝寶貝,你是我的蘇維埃政權…·一”
“伊凡,”科羅特科夫走到他跟前,滿懷溫情地把手放到他肩上,“別打戰(zhàn)了,親愛的朋友,別難過了。該上路了,伊凡……”
科羅特科夫吸了滿滿一口水,噴到伊凡·阿金菲耶夫臉上,然后,把他攙扶到大車上。助祭重又坐到趕車人的位子上,我們繼續(xù)趕路。
我們距維爾巴鎮(zhèn)已不到兩俄里。那天早晨在這個小鎮(zhèn)上聚集了數(shù)不清的大車。有三師人馬:第十一師、第十四師和第四師來到這個小鎮(zhèn)。猶太人穿著坎肩,聳起肩膀,站在自家門口,活像一只只拔光了毛的家禽。哥薩克們在各家各戶進進出出,收集毛巾,吃著還沒熟的李子。伊凡·阿金菲耶夫剛一到達那里,便一頭鉆進干草堆呼呼大睡。我從他大車上抱了條被子,想找個陰涼的地方睡覺??墒堑缆穬膳缘囊暗乩锶羌S便。一個戴銅邊眼鏡和蒂羅爾帽子、蓄絡腮胡子的莊稼人,正在一旁看報,他捕捉到我的目光后,說:
“說起來是人,可隨地便溺,連胡狼都不如。連土地都替他們害臊……”
說罷,他掉過頭去,繼續(xù)戴著那副大眼鏡看報。
這時我向左邊的小樹林走去,看到助祭正朝我走近來。
“老鄉(xiāng),你上哪兒去產(chǎn)仔?”第一輛大車上的科羅特科夫沖他喊道。
“解手去?!敝类止菊f,抓起我一只手來吻了一下?!澳莻€正人君子?!彼覕D眉弄眼地小聲說,渾身打戰(zhàn),大口吸著氣?!罢埬榭战o卡西莫夫城寫封信,讓我妻子為我哭喪吧……”
“助祭神甫,您究竟是不是聾子?”我開門見山地大聲問他。
“對不起,”他說,“對不起。”做出沒聽清楚的樣子。
“阿格夫,您究竟是不是聾子?”
“沒錯,是聾子,”他急忙說,“路上這三天我的聽覺一直很好,可是阿金菲耶夫同志開槍把我的聽覺損壞了,他們,阿金菲耶夫同志應當在羅夫諾把我交出去,不過我認為,他們未必會把我交出去……”
助祭跪了下來,在大車之間匍匐前行,頭上披散著教士式的頭發(fā)。后來他爬了起來,從韁繩間鉆出來,走到科羅特科夫跟前。那人給了他一撮煙絲,他們各卷了支煙,互相點上抽了起來。
“還是坐在這兒穩(wěn)妥些?!笨屏_特科夫說,在自己身邊騰出了塊地方。
助祭在他身旁坐了下來,兩人都默不作聲。
后來伊凡·阿金菲耶夫醒了。他從麻布袋里取出牛腿,用刀子割開發(fā)綠了的肉,分給所有的人一人一塊。我一看到這條腐爛的牛腿,就感到渾身發(fā)軟,就感到絕望,我把那塊肉還給了他。
“伙計們,再見了,”我說,“祝你們好運……”
“再見?!笨屏_特科夫回答說。
我從大車上取下馬鞍走了,離開時,聽到伊凡·阿金菲耶夫在沒完沒了地嘟嚷。
“伊凡,”他對助祭說,“你呀,伊凡,你倒了大霉。按說,你聽到我的名字該嚇得屁滾尿流,可你卻坐到了我的大車上。要是你還能活下去,千萬別闖到我槍口上來,所以我現(xiàn)在要折磨你,伊凡,一定要折磨你……”
一匹馬的故事
我們的師長薩維茨基掠人之美,把第一騎兵連連長赫列勃尼科夫的坐騎,一匹白色的公馬,硬要了去。這匹馬,毛厚厚的,很是氣派,就是膘厚了些,在我當時看來,這馬略嫌笨重。作為交換,赫列勃尼科夫得到了一匹烏黑的母馬,是匹不孬的純種馬,奔跑起來,如履平地??伤麉s虐待這匹母馬。他懷恨在心,巴望有朝一日報此奪愛之仇,瞧,還真叫他等到了這一天。
六月份,薩維茨基一連打了好幾場敗仗,被撤了職,遣至后方當后備軍官。于是赫列勃尼科夫給軍部打了個報告,請求把那匹公馬還給他。軍參謀長在報告上批示:“將該公馬歸還原主?!焙樟胁峥品蛐幕ㄅ?,跑了一百俄里的路去找住在拉德澤維洛沃城的薩維茨基,這個小城已被戰(zhàn)火毀壞得像個衣不蔽體的女叫花子。被撤了職的師長孤家寡人般獨自住在那里,各級指揮部里那些溜須拍馬的人和他斷絕了往來。各級指揮部里那些溜須拍馬的人如今都把屁股對著這個戰(zhàn)功赫赫的師長,脅肩諂笑地忙于從軍長的微笑中釣取油滋滋的燒雞。
薩維茨基雖身處貶黜,卻儼然跟彼得大帝一樣,渾身灑滿香水,同一個名叫巴甫拉的哥薩克女人雙宿雙飛,這女人是他從一個猶太人軍需官那里連同二十匹純種馬一起奪取過來的,我們都認為這二十匹馬是他的私產(chǎn)。太陽火辣辣地照著他的院場,受著它自身刺眼的強光的煎熬,他院場里的好幾匹小馬駒正在死命地吸著母奶,幾個馬夫汗流浹背忙著用褪了色的風車篩燕麥。正義感和復仇心使赫列勃尼科夫怒火中燒,他大踏步走進好似筑起了街壘的院場。
“本人您認識嗎?”他問躺在干草堆上的薩維茨基。
“我好像見到過你?!彼_維茨基回答說,打了個哈欠。
“那就請您讀一下參謀長的批示,”赫列勃尼科夫口氣強硬地說,“我還請您,后備隊同志,嚴肅點兒,跟我講話就該像個軍官的樣……”
“行。”薩維茨基用和解的口氣應了一聲,接過報告來,看了很久,久得過分了,后來,他突然叫喚那個哥薩克女人,她正在屋檐下的陰涼處梳頭。
“巴甫拉,”他說,“瞧你,上帝呀,打一早上起就梳頭了,還沒梳好……去,把茶炊端來……”
哥薩克女人放下梳子,用手握住頭發(fā),甩到背后。
“康斯坦丁·瓦西里耶維奇,您今兒個是怎么啦,老是找碴兒,”她臉上掛著懶洋洋的,能降服這個男人的微笑,“瞧您,一會兒要這個,一會兒要那個……”
她朝師長走過來,穿著高跟鞋,把胸脯挺得高高的,兩只奶子一顛一顛的,活像是裝在袋子里的兩只小獸。
“老是找碴兒,”女人又重復了一遍,笑瞇瞇地替師長把襯衫前襟的扣子扣上。
“瞧我,一會兒要這個,一會兒要那個。”師長笑了,站起身來,摟住巴甫拉百依百順的肩膀,突然,師長把臉轉向赫列勃尼科夫,臉色鐵青。
“赫列勃尼科夫,我還活著,”他摟著哥薩克女人,說,“我的腳還能走路,我還能騎著馬跑,我的手還夠得著你,我的大炮還暖烘烘地貼在我身上……”
他一把拔出貼肉插在肚子上的手槍,朝第一騎兵連連長逼將過去。
赫列勃尼科夫連忙旋動腳跟向后一個急轉,把馬刺碰得叮當直響,像遞送加急文書的傳令兵那樣,快步走出院場。他為了去找軍參謀長評理,又跑了一百俄里,然而軍參謀長把赫列勃尼科夫轟了出去。
“連長,你的事已經(jīng)解決,”參謀長說,“我已經(jīng)把公馬還給你了,我已經(jīng)夠煩了,你還來添亂……”
他不再聽赫列勃尼科夫的申辯,把這名離隊外出的連長交還給了第一騎兵連。赫列勃尼科夫離隊已整整一個星期。在此期間,我們連隊給攆到杜賓森林整休。我們在那里安營扎寨,小日子過得美美的,我記得赫列勃尼科夫是在十二日,在星期天早晨歸隊的。他向我要了一刀白紙,還要了墨水。幾個哥薩克替他把樹墩刨平,他把手槍和紙放到樹墩上,寫將起來,一直寫到天黑,糟蹋了不少紙。
“你成卡爾·馬克思了,”天擦黑的時候,騎兵連政治委員對他說,“見鬼,你在寫什么?”
“我對照入黨誓言,寫下我的各種想法,”赫列勃尼科夫回答說,把退出布爾什維克的聲明交給政治委員。
他在退黨聲明中說:
共產(chǎn)黨的建立是為了歡樂,為了在一切事情上的堅定真理,共產(chǎn)黨同樣也應該關注小事情?,F(xiàn)在我來談一下那匹白公馬,那匹馬是我從一個極端反動的農(nóng)民那里沒收的,原是一匹皮包骨頭的瘦馬,許多同志放肆地嘲笑那匹馬的樣子,可我頂住了惡毒的嘲笑,為了共同的事業(yè)咬緊牙關,使公馬發(fā)生了我所渴望的變化,這是因為,同志們,我喜歡白馬,我把我在帝國主義戰(zhàn)爭和國內(nèi)戰(zhàn)爭中所剩下的一丁點兒精力全花在了白公馬身上,公馬能夠懂得我手的意圖,我也能懂得馬需要什么,盡管馬不會說話;而那匹不公正地換給我的黑母馬我并不需要,我沒法懂得它,我受不了它,所有同志都可作證。它差點兒送了我的命??墒屈h卻沒法把我心愛的馬還給我,盡管做了批示,因此我已無路可走,只好流著眼淚寫下這份聲明,盡管戰(zhàn)士是不興哭鼻子的,可我止不住流淚,淚水刺疼我的心,刺得心流血……
這就是赫列勃尼科夫在退黨聲明里邊寫的,他還寫了不少其他的事兒,因為他寫了一整天,所以聲明很長。我跟政治委員足足花了一個小時的時間在這份聲明上絞盡了腦汁,才弄明白了聲明的意思。
“你真是個蠢貨,”政治委員把聲明撕成碎片,說,“晚飯后來找我,我要跟你談談。”
“我不需要你的談話,”赫列勃尼科夫渾身哆嗦著回答說,“你耍了我,政治委員。”
他筆直地站在那兒,兩手貼著褲縫,渾身發(fā)抖,身子沒動,兩眼環(huán)顧著四周,像是在打量從哪條路逃走,政治委員一直走到他緊跟前,卻沒把他攔住。赫列勃尼科夫猛力一掙,奪路而逃。
“耍了我!”他爬上樹墩,扯開衣服,一邊抓著胸脯,一邊狂嚎。
“薩維茨基,開槍吧,”他撲到地上,喊道,“斃了我吧!”
我和政治委員把他拽進帳篷,哥薩克們也來幫忙。我們替他燒了茶,給他卷了煙。他一邊抽煙,一邊像篩糠似的發(fā)抖。直到天黑,我們的連長才平靜下來。他再也沒提他那份荒唐的聲明,但是一個禮拜后,他去了羅弗諾,經(jīng)醫(yī)學委員會檢查,他身負六傷,允準他作為殘廢軍人復員。
我們就這樣失去了赫列勃尼科夫。為此我很難過,因為赫列勃尼科夫跟我性格相像,是個性情平和的人。全連只有他有茶炊。每逢不打仗的日子,我就跟他一塊兒煮茶喝。同樣的情欲激蕩著我們。在我們兩人眼里,世界是五月的牧場,是有女人和馬匹在那兒走動的牧場。
一匹馬的故事續(xù)篇
四個月前,我們的前任師長薩維茨基強占了第一騎兵連連長赫列勃尼科夫的白馬。于是赫列勃尼科夫退伍而去。今天薩維茨基收到了他的一封信。
赫列勃尼科夫致薩維茨基信
我對布瓊尼的騎兵軍已不再存絲毫怨恨,我已理解我在這個部隊里所遭受的痛苦,將其視為比圣物更為圣潔之物深埋_心底?,F(xiàn)在我擔任維捷布斯克地區(qū)縣革委會主席,此地的勞動群眾向您,薩維茨基同志,全世界的英雄,發(fā)出無產(chǎn)階級的召喚:“進行世界革命!'’希望那匹白馬年復一年地在您胯下踏著松軟的小徑造福于所有熱愛自由的人和兄弟共和國的民眾,在各兄弟共和國我們必須用特別嚴密的目光監(jiān)視地方政權和鄉(xiāng)鎮(zhèn)行政機構……
薩維茨基致赫列勃尼科夫信
堅定不移的赫列勃尼科夫同志!在你如此糊涂,自己蒙住自己的眼睛,退出我們的布爾什維克共產(chǎn)黨之后,你給我寫來的這封信,對于我們的共同事業(yè)來說,是值得大加贊賞的。赫列勃尼科夫同志,我們的共產(chǎn)黨是在第一線舍生忘死的戰(zhàn)士組成的鋼鐵隊伍。當鋼鐵流血之時,同志,這對你們來說,決非兒戲。不是勝利就是死亡。對于我們的共同事業(yè)來說,也是如此,不過我此生怕看不到我們的事業(yè)開花結果了,因為戰(zhàn)斗異常殘酷,每兩周我就得更換一次指揮員的組成。為了給戰(zhàn)無不勝的第一騎兵軍構筑屏障,我動用后衛(wèi)部隊已苦戰(zhàn)十三晝夜,我們處于敵人步兵、炮兵和空軍的有效射程之內(nèi)。塔爾迪陣亡了,盧赫馬尼科夫陣亡了,雷科申柯陣亡了,古列沃伊陣亡了,特隆諾夫陣亡了,我胯下的白馬也戰(zhàn)死沙場,因此赫列勃尼科夫同志,由于戰(zhàn)場上命運多變,生死難卜,你此生怕見不到親愛的薩維茨基師長了,開門見山地說,我們要重逢只能在進天堂之后,可是聽人家說,老頭兒升天后,并無天堂可進,那里只有燈紅酒綠的妓院,然而陽問的琳病綽綽有余,何苦去天上覓求,所以我們重逢無日。赫列勃尼科夫同志,我們就此永別吧。
(本欄文章、小說均選自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9月出版《騎兵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