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年間,廣東嘉應(yīng)縣有個太平莊。村民多數(shù)姓李。其中有一大戶,戶主名叫李仲,家中廣有田產(chǎn)。
這一日,村中來了個陌生人,年紀(jì)在四十開外,商人打扮,自稱名叫李伯。其祖父原籍就是太平莊,七十年多年前因饑荒逃到江西,落戶在那里。祖父和父親因生活艱難,一直沒能回歸故里,但從未忘記祖宗和族人。父親臨去世時一再叮囑他,將來有能力時務(wù)必回原籍探望鄉(xiāng)親、拜祭祖先。這年,他經(jīng)商路過嘉應(yīng),又臨清明節(jié),故此回鄉(xiāng)認親。聽了他一番敘述,村民們按族譜支脈,說他和李仲是近支的弟兄,于是李伯激情滿懷去找李仲相見。
李仲早就知道他的一位堂祖父流落他鄉(xiāng),窮困潦倒;今年初聽從江西回來的一個村民傳過話來,這位堂祖父的后人要回鄉(xiāng)認祖歸宗。對這樣的親戚他躲避尚恐不及,哪里肯去主動相認。當(dāng)李伯登門拜見時,他竟說從未聽說本族里有誰落戶江西。李伯提出要去宗祠和祖墳祭祖,他堅決反對,說本族根本就沒有你這一支系,你拜的什么祖?李伯只好取出父親遺留給他的明朝萬歷年間撰寫的太平莊李氏族譜,上寫李族七世祖名清,妻丘氏,生二子,長子松,次子柏。李伯是李柏的后人,而李仲是李松的后人。雖然松、柏這代往后的族譜不曾續(xù)寫,但一代代先祖的名字李伯都說得一清二楚,甚至說出了李仲的祖父名叫李虎。李仲聽了冷笑一聲,從書柜上取出一本李氏族譜,和李伯手中的那一本簡直是一模一樣,但在七世祖父祖母的名下只寫了三個字:“生子松”,并沒有“次子柏”的記錄。李伯本是帶著三代人的思鄉(xiāng)之情回到故里,心中滿是激動和溫馨,萬沒料到遭遇這一局面,真如冷水澆頭,又悲又怒。他一看,和這位血統(tǒng)最近的堂兄弟是講不清什么道理了,便掩面踉蹌而出,出得門外嚎啕大哭?;氐娇h城里自己所住的客店,越想越覺得憋悶,就連夜寫了一紙訴狀,次日清晨徑奔縣衙,將堂兄弟李仲告上公堂。
嘉應(yīng)縣衙中有個差役,素與李仲稱兄道弟,一見有人告李仲,便跑到太平莊報信。李仲聽了也不慌張,命管家封了二百兩紋銀到縣衙去找臧師爺,請他多多照應(yīng)。當(dāng)時嘉應(yīng)縣令名叫胡希松是個貪杯戀色、不務(wù)正業(yè)的昏官,一般訴訟之事,都由臧師爺辦理,然后稟報一聲了事。李伯狀告李仲一案,臧師爺三下五除二,不到半個時辰便給斷了。判詞是;“雙方各有所本,今已無法查實。五百年前都是一家,何必執(zhí)于認祖歸宗?此后不得再起爭端。”李伯聽了哭笑不得,他知道在胡縣令和臧師爺這里找不著公道,便另寫一份訴狀,告到州里。
州官了解胡希松一向貪圖享樂、荒于政務(wù),早就想撤換他,無奈胡在朝里有硬后臺,不好輕易碰他。今天見他又斷出這等糊涂案,日后不知他還會生出什么令人啼笑皆非事來,到那時,自己恐怕難逃干系。于是苦思了幾日,想出了辦法,將胡希松平調(diào)到州里的官書局任職,這樣他也說不出什么話來,說不定還會認為是得到了照顧呢。于是另派一個叫宋永岳的人做嘉應(yīng)縣新任縣令。
宋永岳別號青城子,是一位飽學(xué)之士,破過不少大案奇案。青城子上任后,接過了李氏認宗一案。他翻閱前審卷宗,又親自到太平莊李氏宗族中訪老問賢后,才正式升堂審判。
堂上,李仲仍咬李伯偽造家譜,冒充宗親。縣令便傳來幾位族人前來對證,但多數(shù)人不知有李伯家這一支人,只有一位年近九旬的老者說是認識李伯的祖父李龍,確是從太平莊出走一直未歸。
李仲聽了很不高興,便道:“大老爺!不要聽他的,他年歲大了,糊涂了。”
老人頓時火了:“我糊涂了?你爺爺叫李虎,屬虎的,對不對?”
李仲囁嚅著說:“這誰不知道。”
“李伯的爺爺屬龍,我屬兔,我們仨上下相差一歲,你爺爺最大。可你爺爺上學(xué)最不用功,特別怵書寫文章。有一次買了炊餅夾驢肉求李龍給代寫,先生一看那文章,就明白不是你爺爺能寫得出來的,三問兩問,就露餡兒了,結(jié)果兩人各挨了二十板子。這事你爺爺活著的時候沒跟你說過?”老人高聲質(zhì)問李仲。
李仲紅著臉:“沒提過這事,還不是你怎么說就怎么是?!?/p>
老人更火了:“那我就再說一事。李龍家窮,被迫流落他鄉(xiāng),一直未歸,家里留下兩畝沙土地、兩間破草房。幾年之后,你爺爺以族兄身份說是代管,實際就歸了你家。到你父親的手里,為了擴大宅院,就把李龍家的宅基地圈了進去。你家現(xiàn)在五間正房,一半占的就是李龍家的地方。蓋這房時你也有五六歲了吧,你也應(yīng)當(dāng)記事了。”
“我記得蓋房,但不知道占宅地的事?!崩钪偈缚诜裾J,又向上叩頭:“大老爺,他說的事,那么多族人都不知曉,不足為據(jù)?!?/p>
青城子言道:“孤證無效,有這么一說。但老人講話清楚明白,說明他并不糊涂,這終究是一證?!崩钪俾犃四坏皖^。
“現(xiàn)在來看看你們呈交的族譜?!鼻喑亲诱f著,命衙役將收做證據(jù)的幾本族譜一一擺放到公案上:“這里一共七本,全是手抄的,看那紙張、墨色、字體、行格、裝幀,一模一樣??墒堑狡呤雷胬钋?、妻邱氏寫有生二子的有三本,生一子的有四本。究竟孰真孰假,很難分辨。李仲,你口口聲聲斷定李伯手中‘二子說’的家譜是偽造,難道擺在此處的另外兩本‘二子說’的也是偽造的不成?”
李仲支吾了半晌,才答話:“可和我家一樣的族譜有四本,不可能都是偽造的呀!”
青城子微微一笑:“究竟誰是偽造,還需核實查證?!?/p>
這時堂上持“二子說”族譜的幾人連忙申辯:“老爺明斷,小人的族譜是從一百五六十年前傳下來的,我等和李伯素不相識,怎會和他一起偽造族譜呢?”
青城子點點頭:“你等所言,合情合理,記錄在案。另外那四本持‘一子說’的,確屬可疑。”
持有‘一子說’族譜的人一聽急了:“小人的族譜也是祖宗傳下來的,我們和李伯往日無冤近日無仇,偽造族譜干什么?”
青城子冷笑了一聲:“據(jù)本官判斷,你們手中四本族譜寫制的時間不會超過一年?!?/p>
李仲等四人一聽慌了神:“大老爺這么說,小人可擔(dān)當(dāng)不起,怎能說我們的幾本是新制的呢?”
青城子又是一聲冷笑:“現(xiàn)在把這七本族譜都拿下去,你們輪流翻閱,看看到底還有什么不同?!毖靡凵锨皩⒐干系淖遄V發(fā)給各人。這幾人翻了半天,都說看不出有什么區(qū)別。
青城子便道:“你們再聞一聞氣味?!北娙寺劻寺勥€是搖頭。
突然李伯高聲喊道:“我聞到了,李仲他們的四本有煙薰的氣味;和我相同的三本沒有這種氣味?!?/p>
李仲急躁起來:“這不過因存放的地方不同罷了!”
李伯接過話來:“‘一子說’的四本都有煙味,‘二子說’的三本都沒有煙味,這就說明有問題。”
李仲分辯道:“你不要疑心生暗鬼,這不能引為證據(jù)?!?/p>
青城子聽了微然一笑:“氣味不同先說到此,再來看看幾本族譜的字體。初看起來是一模一樣,可是細究下去,細微的差別就顯現(xiàn)出來了。有煙味的四本寫者有深厚的柳楷的功底他模仿無煙味稿本魏碑字體雖然很像,但無意中還是露出了柳楷的意韻。你們將兩種本子對照仔細察看是看得出來的?!边@幾人又對比細看,其中有的學(xué)過些書法,不禁點頭稱是。
李仲又沉不住氣了,忙說:“同一個人寫字,因時間不同、心情不同,寫出的字就會有不同的筆意,這又能證明什么呢?”
李伯反駁道:“重要的是‘二子說’沒煙味的三本是一種筆意,而‘一子說’有煙味的四本卻是另一種筆意,這不能說又是‘巧合’吧!”
李仲狠狠地瞪了李伯一眼:“世上的奇事多了,這點巧合算得了什么!”
青城子正色道:“現(xiàn)在再來研究一個字,族譜上七世祖母‘邱氏’的‘邱’字寫法不同?!诱f’的三本寫成‘丘’字,而‘一子說’的四本卻寫成‘邱’字,右邊加了‘耳刀’,難道這還是‘巧合’嗎?”
大家一看,果真如此,一時都驚呆了。
李仲顫聲言道:“這,大概是書寫者隨手寫的吧?”
青城子陡然臉色一變:“你還敢狡辯!帶‘耳刀’的‘邱’字是雍正爺三年為了避至圣先師孔子的孔丘名諱造出來的?;噬舷轮汲臅褰?jīng)外,凡遇‘丘’字一律在右邊加‘耳刀’。你們的族譜是于一百五十多年前明萬歷二年寫定的,如何會出現(xiàn)這個字形!”
李仲此時渾身顫抖不止,卻還嘴硬:“古人寫錯了字也是常有的,不能因此一字就斷我們偽造?!?/p>
青城子一拍驚堂木,大喝道:“看來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不到黃河不死心吶,傳證人!”
話音未落,一個身著長衫的老者走上堂來,倒身下拜,口稱“小民歐陽子石見過縣大老爺”。
青城子忙道:“歐陽老先生請坐著回話。”差役搬來坐凳,歐陽子石謝過坐下。
青城子問:“老先生可認識這套族譜?”
老者將幾本都翻了翻,從中挑出四本,說:“這幾本是小人年初抄寫的,另幾本,不是小人的手筆。”
青城子又問:“原族譜中,七世祖有兩子,長子松,次子柏,為何您抄寫的只有‘子松’二字?”
老者拿起兩種族譜仔細看了看:“回老爺話,原譜上此處被涂抹過。持譜人說,這幾個字是原譜寫錯了,才被抹去,所以小人沒有抄錄?!?/p>
“持譜人提過什么要求?”
“要求字體與格式必須與原譜一樣,否則不給工錢。”
“可是您還是沒有完全忠實于原譜。”
“大人指的是什么地方?”
“七世祖母‘丘氏’的‘丘’字,您給加了‘耳刀’了?!?/p>
歐陽子石聽了點頭認可:“當(dāng)今圣上頒旨避圣諱,小人不能為了掙幾個抄書錢而犯不敬之罪呀!”青城子笑了:“本官再問一個問題,在您抄寫的時候紙就是這樣陳舊嗎?”
老者搖頭:“不,當(dāng)時紙是新的,現(xiàn)在的是被做舊了。”
“當(dāng)時的持譜人,您還能認出來嗎?”
“能認出來。那人給我的工錢十分優(yōu)厚,留下的印象很深。”
“那就請先生從在場的眾人中找一找當(dāng)時的持譜人吧!”
老者站起身來,在每個人面前端詳一番,然后指著李仲說:“就是這人!他來取族譜時,又給了小人一錠銀子,還反復(fù)囑咐說,‘族譜事關(guān)重大,此事不足道與外人?!袢杖舨皇抢蠣斈H查此事,小人還不會道出呢!”
老者剛說到這會兒,就聽撲通一聲,原來是李仲跪在地,叩頭不止,口稱:“大老爺開恩,小人有罪,小人認罪!”
青城子道:“那你就把事情的原委交待清楚吧!”
李仲只得開口:“大老爺,李伯祖父外出一事小人知道;我家占了他家地產(chǎn)這事小人也清楚。小人拒不承認李伯,怕他倒舊賬。今春村里有人從江西回來,說李伯要回來認祖歸宗。小人聽了心下著慌,便想涂改族譜,找歐陽老先生照樣重抄四份,取回來放在煙道里熏了些日子。小人又找了個借口將另三家的原譜調(diào)換,他們?nèi)窗l(fā)現(xiàn)。小人實在對不起李伯兄弟,也對不起被我調(diào)換了族譜的本家哥們兒爺們兒。該打該罰,任憑大老爺處置。”
青城子當(dāng)堂宣判:李伯尋根問祖,堪稱仁孝;李仲做偽誣人,已犯律條;一字之差,馬腳盡露。然真情敗露后李仲尚思悔改,著李仲書寫悔過書一式四份,本縣、宗祠、當(dāng)事雙方各執(zhí)其一;所占李伯祖產(chǎn),當(dāng)即歸還;另罰銀二百兩,付與李伯,以做補償。今后,爾等族人均須友愛和睦,相互扶持,耕讀漁樵,繼世傳家。
眾人聽此判決都心服口服,稱贊縣令執(zhí)法公平,李仲主動走過去向李伯道歉,兩人握手言和。李伯也得理讓人將原有祖產(chǎn)交由宗祠使用,二百兩紋銀交族人做續(xù)寫族譜之資。仲、伯兄弟二人的舉動,博得眾人一片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