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歲是個讓人尷尬的年齡,如果這個年齡身邊還沒有一只固定的公鳥,如果這個年齡還沒有一個固定的可以讓我停下來喝口水、梳梳羽毛的窩,這個年齡還有著兩只老鳥在身后憂傷地看著你……
我不知道自己應該努力去學做一只貓咪或小狗,還是繼續(xù)做一只孤單的小鳥。
雪雪從她的房間里趿著拖鞋走到我的房間,不忘吐吐舌頭說:我一個人在房間里很悶。
她剛剛將身子蜷到我床上,忽然說:我覺得要是我們的房間里再住個男人會更舒服!
我哈哈大笑起來,將一支煙點起,狠命地吸,我說:雪雪,難道兩個女人和一個男人住在一起是件很幸福的事嗎?不是男人被兩個女人欺負逃跑就是兩個女人有一個帶著一顆受傷的心退出游戲。這個主意可不好玩。
雪雪搖搖頭,她的頭發(fā)又黑又亮,短短的像生命力極強的小小荊棘,在燈光下閑著讓人羨慕的光。
她說:不是啊,我要是你就找一個月薪5000元以上、又能拿出3000元以上的錢維持家用的男人,而且不會和我發(fā)生感情的人同住,兩個人像沒有性別的人一樣相處,當然他還要包下所有的家務,在我不開心的時候還能借我肩膀用一用。
我笑:這樣的男人給我時間我會給你找一個。
她馬上來了興趣:要多久?你真能找得到?
我裝模作樣地掐著手指算:讓我先找一個大腦健全看起來順眼能結婚的男人恐怕得一年,讓我愿意為他生個孩子得一年,等孩子生下來再得一年,讓他大學畢業(yè)恐怕得個22年,然后有了工作薪水漸漸高起來再得個5年,好了,雪雪,我給你加一下,總共是得30年,這里面還省下了如果我生的是女孩的可能性??粗?,這樣的男人我給你打造一個,只要你愿意等他30年。
一只冰冰的小手塞進我的脖子里,我尖叫起來,這個丫頭的手比冰箱里的凍肉還涼。
我與雪雪性格完全不同,但是異鄉(xiāng)之人這個共同點,讓我們相依為命。前年的某個夜晚我在網(wǎng)站上發(fā)布了征尋合租者的帖子,不過兩個小時,電話便響。她,就那樣怯怯卻堅定地從話筒里告訴我:“我符合你要求的合租者的條件,我要與你合租?!?/p>
第二天,白衣的她便像撲面而來的雪花,將我粘住。
雪雪安靜,卻喜歡一切活潑的動物,但是寵物在她的手里只有死路一條。合租一年半,她養(yǎng)死二只烏龜,三只寄居蟹,十幾條熱帶魚,并且養(yǎng)傻一只貓——見了人便四腳離地像跳蚤一樣麻木地跳,身上的毛同時也活潑地炸開,像被電擊傻的貓。在傻貓咬破了房東太太的絲襪嚇得房東家胖兒子見鬼般狂哭一宿之后,我,雪雪,傻貓,被房東禮貌地趕走。
傻貓與我們一起從小區(qū)走出來,它像普通的貓一樣慢慢地跟著我們,在拐彎時,忽然像彈簧般彈了幾彈,然后飛快地跑掉。雪雪看著它的背影,徒勞地追了幾步,然后沮喪地抱著行李箱蹲在地上:“它也不要我了。”她的無助喚起我的俠義,我拉起她:“沒有傻貓,還有我?!敝?,我與雪雪又換過幾套房子,最后一次被房東以他要賣房為理由再次驅趕時,我壯士斷腕般吼出兩字:“買房”。
雖然我一直都認為買房是男人的事情,而女人只需要買一張香艷的大床,這樣在與男人吵架時,哪怕他無賴地吼“從我的房間滾出去”時,我也可以從容優(yōu)雅地命令他先滾下我的床。但是,理想是理想,生活是生活。我再也不想體會被房東趕出門的落魄,再也不想看到雪雪露出無助的可憐模樣。
一個電話響起,同事琳達說一個客戶指名要羅浮為他做保險咨詢。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一石驚起千層浪,往事排山倒海一樣地襲卷過來,我的喉嚨像鯁了魚骨,居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那個聲音說:我知道你在聽,小浮,是我,我想見你。
我默默地聽,默默地放下電話經(jīng)理站在我身邊,他說:是不是客戶不禮貌?
他是個好的經(jīng)理,至少很少見他對下屬耀武揚威,他總像個家長一樣溫和而友好,所以,我們這幾十個人都像對老爹一樣地對他,將為他賣命視為自己應盡的孝道。
所以我不加掩飾地告訴他:是我以前的男朋友。他說要和我做一筆保單。
他說:你現(xiàn)在還愛他嗎?我痛苦地搖搖頭。
他說:那不就得了,以前我就教你們將客戶當男朋友,將男朋友當客戶,現(xiàn)在你正好可以實戰(zhàn)演習。
不是男朋友,是過去的男朋友。我強調(diào)。
經(jīng)理不以為許,說:無所謂!你過去的男朋友到底想保什么?
我沮喪地垂直腦袋,這是個做不成的單子,我們保人生命保人的身體器官卻從沒保過這種東西。我說:愛情。寫字樓里所有的同事都靜了下來,我聽見一個統(tǒng)一的聲音,他們都在嘴里或心理暗暗地重復著:愛情!回家后,我一直在發(fā)呆,不知道要不要去赴那場約會。
認識他的時候我和雪雪一樣的年齡吧,那個時候我也是有著可愛稚氣嬰兒肥的圓圓臉蛋,和一個充滿想象空中飄浮著的七彩泡泡一樣的大腦吧。隔壁響起趙薇那虛弱沒有氣力的歌聲,雪雪原來一直在房間里?
我走過去敲她的門,她帶著兩只通紅的眼睛可憐兮兮地看著我,她說:羅浮,我失戀了。
唉,如果真有愛情這種保險,我真愿意為這個小妮子做一單,她像雪一樣的冰清干凈,可是這樣的人也會被愛情蟄得嗷嗷喊痛。
我安慰她:失戀了怕什么,誰不是戀完了失、失完了戀?
她撲哧一笑,隨即又將臉皺成苦瓜狀,她說:可是我剛剛知道自己懷孕了。
我的天!這個世界仿佛在將過去的一幕重演,雪雪的20歲原來可以和我一樣的凌亂不安。她無助地望著我,表情像是等待上帝指點道路的修女,目光讓人心痛地揪住了我的心。我咬著牙說:別告訴那個男人,這事我們自己來解決。放心,還有我呢。我將她哄上床睡覺,我拖著疲憊的腳步回到自己的房間。雪雪真幸運,遇上這種事時身邊可以有個有經(jīng)驗的羅浮幫她。羅?。玻皻q時怎么沒有人來幫她?
雪雪的房間靜極了,可能這個孩子覺得有了依靠梗放下了心,踏實地做起了她的夢,夢里可能還會有愛情,還會有騎著白馬或駕著七彩云的男人在夢里溫柔地走近她,將她抱上白馬或帶上她一起飛。
打開墻角的柜子里面有一包沉甸甸的東西。那些全是我的心我的血我的生活。
20歲的日記本是草綠色的,那是青春的顏色。
青春的日記里每一頁都密布著一個人的名字——莫斐!
我跟了莫斐3年,從18歲到21歲。
莫斐開始時應該是愛著我的,他帶我出入他的朋友圈,我的單純無知像一朵新鮮的花開在他們那個腐朽的圈子里。一張沒有涂抹過的紙以它的潔白吸引著那些各式各樣的筆,想在上面留下一筆痕跡。
19歲那年我有了莫斐的孩子。撫摸著自己還沒隆起的肚子,想著可能出現(xiàn)的美好的家庭畫面,我笑得比花還明艷。莫斐抱住我,吻我的耳垂我的脖子,在我的耳邊輕輕吐出兩個字:“打掉!”他說:不是我不想要這個孩子,而是公司剛剛起步,我們自己都不安定怎么能給孩子一個安定的環(huán)境?小浮,這個時候要孩子你認為是明智的嗎?我傻傻地搖頭。
那天像平時一樣我們和朋友一起喝酒回來的時候我從樓梯上一腳踏空摔了下去。那一刻我不覺得痛,只覺得身下有熱流一陣陣向外涌。他們都看到了,屬于我的血,從那個隱秘的地方而來,我嚇呆了。從醫(yī)院里出來以后,莫斐就開始對我不冷不熱,為此我們吵過幾次,但是他說我已經(jīng)和他們成了一樣的人,這樣的人他身邊比比皆是,不在乎多一個我少一個我。
我很傷心地對他說,沒有人會比我更愛你。
他輕蔑地笑了,他說:你和我在一起了這么多年,你應該知道莫斐最不想要的就是愛??墒菦]有了你我該怎么辦呢?我問了最傻的一個問題。
他聳聳肩:你該怎么辦就怎么力,這個和我無關……
忽然,我聽到雪雪的房間里傳出嚶嚶地哭聲。我從自己的回憶里掙脫開來,向她的房間跑去。她坐在床上哭,她向我伸出兩只瘦瘦的胳膊,她說:我痛!
她嚇了我一跳,我以為她肚子里的孩子出了事,將她的被子掀開,從床上滾下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沒時間關心那個,只顧看她身下有沒有來歷不明的血跡。但是我看到平整的床單我松了一口氣,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變得平靜溫和,我問她哪兒不舒服,她指著自己的胃。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地上滾落的全是一些食品袋,她居然吃了這么多東西,胃能舒服才怪。我給她拿了杯溫水和胃友,看著她喝下去。她忽然拉住我的手:羅浮,我想將它生下來!
兩個月后,我終于赴了莫斐的約。見他時,我手里拎著一大袋嬰兒用品,還有兩件漂亮的孕婦裙。他被這些東西嚇一跳,虛假地笑:“你?”
“再有7個多月,我便可以帶著孩子來見你?!拔乙残?。
一頓飯吃得各懷心事,總算可以買單時,他忽然說:“這些年,我很想念你?!?/p>
“謝謝你。”我說。他驚愕。
是的,我的確需要感謝他。如果不是和他痛苦的分手,我還不會明白一個女人的幸福真的只在自己手里,任何人——親人、愛人都靠不住;如果不是因為最后的那次意外流產(chǎn),我也不會失去做母親的權利,那樣我也無法答應雪雪收養(yǎng)她執(zhí)意要生下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