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自白

許多年前，當我還在臨床工作的時候，看到畢淑敏寫的《走出白衣》。她說：“醫(yī)學和文學都是需要全神貫注地操作的事，作家在創(chuàng)作的時候，魂飛千里，雙眼婆娑……但醫(yī)生是和人的生命打交道的行當，生命是多么脆弱的器皿，哪能容得你朦朦朧朧！”在難于取舍的權(quán)衡之后，她最終選擇了文學。當我讀到它的時候，作者早已成為我喜愛的知名作家，但是我的心境、理想和畢老師是心有靈犀的，我多么想置身于一個安謐潔凈的環(huán)境中信馬由韁思緒紛飛?。?/p>

在面臨兩種選擇的時候，我沒能跳出來。因為我知道我沒有畢淑敏、池莉和余華這些棄醫(yī)從文者的勇氣、魄力和才華，她（他）們在改行的時候就已經(jīng)準備好了，已經(jīng)奠定了文學的基礎，包括趙凝辭職做自由作家的時候，也已經(jīng)寫了很多年的作品了。而我卻沒有準備好，還要學習和積累。但是，我知道在我的心中永遠系著一個文學的情結(jié)。

正因為我在文學上沒有準備好，所以就只能在醫(yī)學這片沃土上繼續(xù)奮斗。醫(yī)學技術(shù)在不斷地向前探索和發(fā)展，為的是提高病人的生存質(zhì)量，我們就要永無止境地學習并掌握新的技術(shù)知識。我為了利用業(yè)余時間獲取護理大專及電大英語文憑，花費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每年還要撰寫護理論文參加全國或全軍的學術(shù)會議，在這個崗位上不得不付出許許多多的時間和精力來為之奮斗。

我是在1996年年底遞交辭職報告的，主任說，你什么時候培養(yǎng)出了護士長你什么時候才能走。于是為了顧全大局，我又繼續(xù)在骨科兢兢業(yè)業(yè)地干了整整一年，盡管我遞交辭職報告之后，一天甚至連一個小時都不愿意再呆下去，每天周而復始枯燥無味然而又謹小慎微如履薄冰讓我難以忍受。但這一年我竟然連一天病假和事假都沒有，直到一年后的1997年12月新任的護士長人選塵埃落定，我才離開我曾經(jīng)熱愛并戰(zhàn)斗過多年的骨科。

在我離開崗位之前的當年九月份，主任交給我一個既艱巨又帶有懸念的運送重病人的任務，我順利圓滿地完成了，這種經(jīng)歷是百年不遇的，也使我難以忘懷。

護送一個癱瘓的病人加上一路上的顛簸，本身是個極其枯燥乏味的任務，加上病人的老婆一路上暈車嘔吐。但是由于我們長期在臨床“團結(jié)緊張嚴肅”地工作著，同時也學會了用“活潑”開朗的性格來對待工作和人生，用詼諧幽默的語言化解一切過于沉悶的氣氛，于是就有了《顛簸》———這就是我們真實的工作和生活：我們救死扶傷，我們知道人的生命比金錢更寶貴，我們不顧一切地捍衛(wèi)病人生的權(quán)利。但是，我們并不是唱高調(diào)視金錢為糞土的人，我們白衣戰(zhàn)士也要生活，我們也需要一個月幾百塊可憐的獎金啊！但是，當遇到極端貧困的病人，他們無力償還欠費的時候，我們只能同情和理解他們，甚至還要幫助他們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我們依然要如同親人春天般地相處。

《顛簸》是在完成任務一年之后的1998年的9月，我在當時還叫“北京圖書館”的最高一層，在窗明幾凈的圖書室里，伏在巨大寬闊的桌子上文思泉涌一揮而就，一種飛流直下的感覺，因為這篇小說是我的親身經(jīng)歷，因而它的真實性使我寫得很自信也很從容，這篇小說又有點懸念和幽默，因而可讀性較強。虛構(gòu)的成分極少，人物都是化名，“劉鵬”實習畢業(yè)之后回廣州分配了。

病人邱富貴，家住內(nèi)蒙的一個山村里，這幾年外出在煤礦打工，因煤礦塌方不幸造成頸椎骨折致高位截癱而急診入院手術(shù)治療，入院時交納的一萬元早已用完，超出的一萬多元費用無力支付。所以，醫(yī)院決定派兩個醫(yī)生和一個護士送他回家，一路上，我們非常擔心就這樣把病人送回家，他的家人會不會接收，會不會滋生出其他的事：比如打醫(yī)護人員，或者把護士扣下來給拐賣了……

一

那年九月，秋色濃濃，天高云淡。

星期五早上八點鐘剛交完班，主任就把我叫到了寬敞明亮的辦公室里，語重心長地說：“護士長，跟你商量個事兒，你派一個護士我派兩個醫(yī)生，院里派一輛救護車，明天一早就把22床病人送回老家去，你看怎么樣?”主任的話簡明扼要，斬釘截鐵。接著，主任又征求我的意見，你看派誰去比較合適?

在醫(yī)院工作的人都知道：醫(yī)生的嘴護士的腿。醫(yī)生是診斷和治療病人病情的決策人，他們要根據(jù)病人的各種復雜病情下達醫(yī)囑，護士必須準確無誤地去執(zhí)行。所以我想，送病人有醫(yī)生呢，派個技術(shù)好的護士能配合就行了，于是我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說：“我看讓陸朝霞去比較合適，她跟我搶救過好幾個病人，動作敏捷，技術(shù)嫻熟，思路清晰，醫(yī)生們對她都贊不絕口。”我向主任推薦了最佳人選。

主任聽罷，若有所思地搖了搖頭，不置可否地說：“她太年輕了?！?/p>

“那就派個老護士袁建玲去吧，你是了解她的，工作踏實，經(jīng)驗豐富，遇事不慌。”我順著主任的思路忙不迭地換了一個人選，在工作和任務的面前應以大局為重。

“還是不合適。”沉默良久的主任依然搖了搖頭，表情凝重地否定說。

那就再也沒有合適的護士人選了，這下我明白了，心想：主任啊主任，你這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啊?我對我的護士們的思想品行，業(yè)務技能甚至婚姻狀況都了如指掌，你明明是在征求我的意見，我提出的人選供你參考，年輕有為的不行，年富力強的也不行，您有話就直說吧，何必拐彎抹角?

“那就只有我去了?！蔽艺f，有點大義凜然地樣子。

主任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用手指在煙灰缸里彈了一下煙灰。

護士長平時的工作主要是在病房里處理各種紛繁復雜的事務性工作，包括業(yè)務上和行政上的，病房里有幾十個病人，醫(yī)生們每天手術(shù)完的臥床病人都需要護士長全面管理和護士們的精心護理，稍有不慎就會出現(xiàn)問題，因此，平日里主任是不希望我外出開會或者休假什么的。可想而知，這次的任務非同尋常，主任一定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斟酌再三的。

主任意味深長地說：“這次任務，一是技術(shù)上的要求，要把氧氣和急救藥品準備充足，做好病人在路途中萬一搶救的思想準備和物質(zhì)準備；二是要應付可能出現(xiàn)的意外情況，比如你們在路上由于汽車不停地顛簸，病人出現(xiàn)病情變化怎么辦?當你們把病人送進村里，他們的家人拒收讓你們拉回來怎么辦?另外村民們或族兄們聚眾鬧事，惹起糾紛怎么辦?年輕無經(jīng)驗的護士可應付不了這種場面，護士長你說是吧。”

“天哪!這么多個怎么辦，情況有那么復雜和險惡嗎?”我心存疑慮甚至驚愕不已。

主任凝眉思索地說：“你是個具有多年實踐經(jīng)驗的護士長，處理過各種各樣的事情，比如病人因打架斗毆、車禍或工傷事故，雙方扯皮該出院不出院的；追還欠款的事情你也處理過多次，遇事能想出辦法，當然這次不是去追款，主要目的就是把病人送回老家；搶救病人你也有不少的經(jīng)驗，再加上兩個醫(yī)生，即便是搶救也應該沒問題，況且病人這一段時間的病情都很平穩(wěn)；還有兩個司機，四個男人在安全上應該是沒問題的，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人都說窮山惡水出刁民哪?！弊o送重病人可不是什么好差事，誰都不會爭著去，一路上勞累辛苦自不必說還要擔驚受怕，明天就要出發(fā)卻只有一天的準備時間，這個任務既艱巨又緊急，已沒有時間容我仔細思量，權(quán)衡利弊了。好在我這人在外科摔打慣了，平日里潑潑辣辣，吃苦耐勞，天大的困難咱也得上啊!“好吧，主任你放心，我一定盡力完成任務，一路平安，順利返回。”我說。

主任看我接受任務后開始要去做準備工作時，又說：“你知道嗎?我不敢讓你派年輕護士去是有顧慮的，萬一她在突如其來的場面中驚慌失措亂了手腳，反而被村民們扣下賣給窮山僻嶺的農(nóng)民怎么辦?所以……?”

呦，這不是拐賣青春少女嗎?

我的腦海里閃電般地出現(xiàn)了報紙上和電視里紛紛報道過的：全國各地打拐工作取得了順利進展，將拐賣的婦女和兒童從苦海里解救出來，令人歡欣鼓舞，大快人心!想想科里這些燦若桃花仙女般的護士小姐們，真是于心不忍她們被拐進狼窩里，也只有我深入虎穴了。

“萬一我被賣到窮僻山溝里怎么辦?”我也來了一個怎么辦對主任開著玩笑說。

主任一聽便哈哈哈大笑起來，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仍大笑不止，半天才喘口氣說：“你都過了如花似玉的年齡了，老嘍，哈哈哈———”

主任的話氣得我直翻白眼，我說:“呵，剛過四十的女人就不值錢了嗎?你們男人可真夠損的，心里盡是些歪歪腸子，可想而知你們整天盡瞎琢磨花季少女了，好，你琢磨吧，今天我可沒時間跟你口羅嗦了，我該準備東西了?！逼鋵嵨乙膊皇钦嫔鷼?，為這點事兒生氣不值當，平常我們也經(jīng)常開玩笑，但是明天就要上路了，今天還有許多事情要做。

時間是異常地緊迫，只有一天的準備時間：首先要聯(lián)系救護車，雖然主任已向院領導和車隊電話申請了，但是我還要履行必要的手續(xù)，拿著派車單去找院領導簽字后再送到車隊去；然后準備常用的液體如葡萄糖和氯化鈉液體以維持體內(nèi)水電解質(zhì)平衡，還要準備急救藥品，如心臟和呼吸興奮藥等急救藥品，有備無患，碘酒酒精棉簽紗布等是必不可少的；更重要的是氧氣瓶，現(xiàn)在病房里的病人使用的是中心供氧，早已取代了沿襲多年的笨重龐大的炮彈式的氧氣瓶。只需將小巧玲瓏的吸氧器插入病床床頭上方墻壁的氧氣凹槽內(nèi)，擰開開關，調(diào)節(jié)好氧氣濃度即可使用，不再需要考慮氧氣瓶內(nèi)存的氧氣是否用完。因為中心供氧供出來的氧氣是源源不斷無窮無盡的，更不需要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寸步移動使用完畢的氧氣瓶?？墒墙裉欤艺嫦氲絻x器科借幾個輕便易攜帶的氧氣袋，但一經(jīng)計算路程和時間，遠遠不夠路上使用的，只好作罷，必須到氧氣班去借巨型氧氣瓶，這也是無奈之舉。我還要在科里借些錢，到商店買些路上吃的食品和礦泉水，一路上我們工作人員五個人，加上病人夫妻二人，共七個人，按照往返的路程要準備三天食宿的資金。

雖然有老護士袁建玲幫助我準備些藥品和物品什么的，但對迫在眉睫的諸多準備工作，我仍然是大氣不敢喘，刻不容緩雷厲風行!

兩位醫(yī)生正在寫病歷，寫病程記錄，寫出院小結(jié)，還要向家屬交代出院后的注意事項。

醫(yī)院里有兩種救護車：一種是使用頻率極高的白色依維克式的救護車，它只限在市內(nèi)使用，將病情突發(fā)或瀕臨死亡的病人接入醫(yī)院急診搶救，還用于病人病情穩(wěn)定或基本痊愈但行走不便的病人出院，將他們送至火車站或本市內(nèi)任何一個指定地點，這種救護車方便快捷，行駛平穩(wěn)，就是行車范圍僅限于本市內(nèi)。另一種是軍綠色野戰(zhàn)救護車，體積大而略顯笨重，但威武壯觀，性能好，適合跑野外長途。要不是這次出差，我是聞所未聞，真不知道醫(yī)院里藏龍臥虎，還有這等龐然大物。車隊隊長拿著我送來的派車單，領我看到了這輛車，司機程吉安正卷著褲腿，穿著涼鞋，手拿黑色膠皮水管沖刷著車皮。隊長說，一會兒就試車，絕對保證路上的使用安全。還真有點“備戰(zhàn)備荒為人民”的味道，此刻看到野戰(zhàn)車，我的眼前仿佛出現(xiàn)了戰(zhàn)火硝煙，從心理上我已經(jīng)開始整裝待發(fā)了。

回到科里，主任又向我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項，說：“為了避免不必要的糾紛，從時間上我已經(jīng)計算好了，你明天一早六點半鐘到醫(yī)院，拿藥品和物品，搬病人上車，七點鐘準時出發(fā)，這樣的話十二個小時也就是晚上七點鐘就可以到達赤峰市了，吃吃飯。當?shù)蒯t(yī)院有曾經(jīng)在咱們科進修的賈漢閣醫(yī)生，這個病人就是他介紹來的，我已經(jīng)打電話通知他了。赤峰市還有病人的親戚，你們一起上車，再走四個多個小時，大概在零點左右，夜深人靜的時候進村，將病人安全地交給他們的家人，再由他們的家人安排看轉(zhuǎn)哪合適，你們的任務就算完成了，盡量不要驚動村民。”

艱巨的任務帶給主任的擔心和憂慮已經(jīng)轉(zhuǎn)化為精心細致和詳盡周密的安排，我不禁暗暗吃驚，有主任這么小心謹慎和安全周到的安排，我怎能不竭盡全力地完成任務?只是這種深更半夜偷偷摸摸進村的行為，讓我難以忍受，聽起來多么像“鬼子進村，打槍的不要!”一想到這兒，我心里便不由得嘿嘿直樂，平生第一次接受這種任務!

二

22床病人邱富貴是個中年男子，家住內(nèi)蒙的一個山村里，這幾年外出在煤礦打工，因煤礦塌方不幸造成頸椎骨折致高位截癱而急診入院手術(shù)治療。

高位截癱可致呼吸困難并迅速致命，死亡率較高，幸存者經(jīng)手術(shù)治療后有的可下地行走，但大多數(shù)將終生癱瘓。用老百姓的話說，能幸運地活下來，就已經(jīng)是“福大命大造化大”，或者“大難不死必有后福”。邱富貴可謂是幸存者，經(jīng)過顱骨牽引、頸椎固定手術(shù)，還經(jīng)過了氣管切開，上呼吸機等一系列的搶救措施，使之轉(zhuǎn)危為安，病情平穩(wěn)，但遺憾的是終生癱瘓。入院時交納的一萬元早已用完，超出的一萬多元費用無力支付。

醫(yī)院的管理部門早已三令五申，各科室對欠費者要提前通知，逾期拒不交納者一律停止使用藥品，停止治療。醫(yī)院里制訂的政策從理論上講是對的，就像去商店買東西一樣，你沒有錢能買東西嗎?但從道義上來講有時讓科里是很為難的，面對呼吸困難，氣管切開并瀕臨死亡的患者，面對搶救生命和欠款還錢兩種選擇的時候，誰也不敢一手交錢一手搶救，面對白衣天使治病救人的神圣職責，誰能熟視無睹袖手旁觀?病人真的因為失去搶救時機而喪生的話，天理難容!病房就是戰(zhàn)場，奪得時間就是奪得生命，沒有什么比生命更寶貴的了，即使你沒錢，你的生命也如此重要!白衣天使們會全力以赴義無反顧地搶救，因為“救死扶傷，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是行醫(yī)的準則!

但是，當病情趨于平穩(wěn)后，該交錢還得交錢，欠債還錢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醫(yī)院畢竟不是慈善機構(gòu)，也不是企業(yè)單位，沒有巨大的經(jīng)濟基礎做后盾，無法用剩余價值去擴大再生產(chǎn)，也無法拉廣告拉贊助，只能以醫(yī)養(yǎng)醫(yī)。現(xiàn)在是市場經(jīng)濟，醫(yī)院也要生存，如果欠款都不交，積少成多，醫(yī)院就無法去購置藥品和醫(yī)療設備。現(xiàn)在是市場競爭，你這個醫(yī)院沒有好的醫(yī)療設備，好的休養(yǎng)環(huán)境，沒有醫(yī)療優(yōu)勢和服務特色，吸引不了病人，你就失去了生存環(huán)境，你就等著關門吧。因此，當病人的病情平穩(wěn)以后就要催促家屬交納住院欠費?，F(xiàn)在醫(yī)院沒有追收欠款的職能辦公室，倒是住院處每周下發(fā)給各科室一張欠費通知單，由護士長通知本科室的病人或家屬。也許有的病人家中正面臨困境，資金拮據(jù)，正在籌集；也許有的病人單位財務上或醫(yī)療費用上還沒周轉(zhuǎn)過來；也許有的外傷病人正與肇事者或肇事單位協(xié)商甚至無休止地扯皮；更有肇事者撞人后逃逸得無影無蹤，患者被派出所或過路的好心人送來時正昏迷不醒，甚至經(jīng)過開顱手術(shù)清除血腫回到病房后始終是無名氏，無人問津。遇到這種事情，科里也是一籌莫展，該治療還得治療，科里忙活了一個月到月底院里一結(jié)算，支出大于收入，獎金自然所剩無幾，只有望洋興嘆地看著別的科室拿獎金，同志們最多是搖搖頭罵幾聲“媽的，以后不干了!”調(diào)侃幾句過過口頭癮，第二天天一亮，照樣爬起來上班，查房和手術(shù)，沒轍!

據(jù)有關報道，有的醫(yī)院每年欠費上百萬元，負擔之重可想而知。

現(xiàn)在還沒有公益醫(yī)院，沒有像足球俱樂部那樣的企業(yè)單位來贊助，他們有雄厚的資金實力做堅強的經(jīng)濟后盾，看那些為振興中國足球事業(yè)的俱樂部，投入了極大的熱情給予精神支持，投入了巨額的資金給予物質(zhì)支援，再加上全國球迷的聲援，中國的足球能不舊貌換新顏嗎?我常想，要是有企業(yè)贊助醫(yī)院的話，?？顚Ｓ?，扶貧扶困，不就免去了醫(yī)院里無休止的追賬催款剪不斷理還亂的麻煩了嗎?要是有企業(yè)贊助的話，醫(yī)院也完全可以像足球隊一樣掛牌，叫什么北京烤鴨醫(yī)院或者東來順醫(yī)院。這些百年老字號享譽全球，到處都有連鎖分店，實力雄厚。病人求醫(yī)治病肯定會絡繹不絕的，人們決不會走錯門到你這個醫(yī)院來吃烤鴨或者涮羊肉的，醫(yī)院就是醫(yī)院，就是治病救人的，只不過是換了牌子而已。足球隊不就是經(jīng)常換牌子嗎，人們早已習以為常耳熟能詳了。將來不知道會不會有公益醫(yī)院，也許到共產(chǎn)主義才會有吧!

對于像22床邱富貴這樣的病人，科里常常是進退維谷騎虎難下。我們早就通知過他們盡快補交欠費，盡快叫家里來人接出院，因為經(jīng)常有其他病人因創(chuàng)傷科室無床位而遺憾無奈地輾轉(zhuǎn)到其他的醫(yī)院去了，創(chuàng)傷科室不是療養(yǎng)院，不能遙遙無期地住下去。

一天下午，來了三個年輕人，兩個是邱的弟弟，一個是邱的侄子，是主任讓邱的妻子捎信叫他們來談談有關事宜的。他們來了以后看了看病人，找主任說，我們弄不回去，一個是路太遠，從北京坐火車到赤峰還要倒長途車到縣里，還要雇馬車才能進村；二是我們又沒有錢，我哥回去得躺著睡臥鋪吧，路上上車下車怎么也得有人抬他照顧他吧，我們都買臥鋪經(jīng)濟上可招架不住，我們在那個山溝里也沒什么生活來源；第三，我哥這樣的病我們可不會照顧，萬一路上出事怎么辦，要從赤峰雇個急救車來我們更雇不起。當主任跟他們談有關欠費的事兒時，他們干脆把手一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那態(tài)度顯而易見，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虱子多了不怕咬”，反正欠得多了，說什么我們也沒錢，不交錢不讓走，正好我們也弄不回去，你們看著辦吧。欠了那么多錢，他們也不急也不哭，他們知道哭也沒用，弄回去也沒用。農(nóng)村的兄弟間都是分家過日子，老婆孩子都顧不過來呢，所以他們也根本無心弄回去。他們自此回去后再也沒露面，老婆有一次也差點走了，整得科里一點兒脾氣也沒有。

邱富貴遲早是要送走的，而且要快刀斬亂麻，否則既牽扯精力，又負債累累，只是什么時間送?怎么個送法?一直沒商定下來。所以，當主任找我談這件事情的時候，我既感到吃驚又有思想準備，因為這一天是早晚要到來的。

三

今天是星期六，是個風和日麗的好天氣，早上六點鐘天已大亮，湛藍的天空中已飄蕩著一朵朵白云。我急急忙忙地騎車來到醫(yī)院，將自行車放入車棚，徑直來到科里，主任、副主任和醫(yī)生們陸陸續(xù)續(xù)地來到病房搬運病人及物品和藥品。車隊派了兩個跑長途有豐富經(jīng)驗的司機程吉安和張林輝。有這么多人關心和支持這項任務，說什么我也要一鼓作氣給拿下。

在我忙忙碌碌地搬運物品時，不經(jīng)意地聽見程吉安在巨大的車燈前跟主任開著玩笑說，你怎么不給我派個年輕點兒的?主任聞聲哈哈哈笑個不停，一個小男人居然敢跟老男人這么直白地開玩笑，老男人還笑得那么舒坦那么眉飛色舞，這下我可知道什么叫男人了，在去完成艱巨而莫測的任務的同時，還念念不忘賞心悅目飽覽眼福。當工作準備就緒我們整裝待發(fā)時，副主任開玩笑地說：“小心村民們把你嫁到山溝溝里。”這句話把我逗樂了，我笑著說；“那你就配合公安部門進行打拐行動，這建功立業(yè)的機會就留給你了。”頓時笑聲四起，大家前仰后翻。七點整，龐大笨重而又威武雄壯的野戰(zhàn)救護車離開了醫(yī)院，離開了鬧市區(qū)，離開了一切的紛亂嘈雜向赤峰市駛?cè)ァ?/p>

這種車，我是第一次“坐”，“不坐不知道，一坐嚇一跳。”說是“坐”，不如說是顛更準確，真的能顛起來；說“一坐嚇一跳”也更恰如其分，真的能跳起來。不管它是行駛在市區(qū)內(nèi)寬闊平坦的柏油馬路、京石高速公路還是鄉(xiāng)間小道上，我都刻骨銘心地領教了它的與眾不同：它既不像嬰兒睡在搖籃里那么悠閑自得，搖啊搖，搖到外婆橋；也不像年輕人“蹦的”那樣，有美妙的音樂伴奏，有節(jié)律地伸展筋骨，活動自如。從真正意義上講，我們充當了一次搖煤球的角色，好像“座位”(其實是紙箱子)上有勁力十足的彈簧，使臀部不能定位，隨著車速的快與慢，路面的凹與凸，我們時而左右搖晃不止，時而上下離座跳起，常常是呼吸紊亂，心跳加速，驚恐不安，這種毫無時間規(guī)律，毫無任何征兆的彈跳和搖晃運動總是持續(xù)不斷地不期而至。車是每一分每一秒都在顛簸著，沒有間歇，沒有喘息，沒有停頓，就像是浪濤里的孤船，無法駛向彼岸停泊，只有無休止地隨風飄蕩。來之前，主任的那么多個怎么辦，竟然沒有顛簸得厲害怎么辦?這種顛法誰受得了?真是顛你沒商量!

由于我常常掌握不了身體的平衡，所以給工作和行動帶來了諸多的不便。有一次，汽車的一個慣性使我離席而起，身體向前傾斜老遠，面部撞在氧氣瓶上，腳下又怕踩著躺在擔架上的邱富貴，在躲閃之間終于沒能找著平衡與支撐，結(jié)結(jié)實實地摔在氧氣瓶下，車上到處都是硬物，差點沒滿地找牙，心中忿忿而苦不堪言，其場面之驚心動魄，當周俊和劉鵬兩位醫(yī)生把我扶起來時，我看見他們的小臉煞白，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我是魂飛不喪膽。

車廂內(nèi)，方圓面積不足六平方米，兩側(cè)均有上下鋪，但不能睡人，因為座面上的牛皮是精致上好，結(jié)實堅固，光滑如水的，且中間向上凸起，兩邊下傾，若是睡人只能滾到地上，因為它華而不實；下鋪也不能坐，顛簸的彈跳會使我們的頭部撞在上鋪的鋼板上頭破血流。為了讓邱富貴安然無恙，我們只能安排他躺在擔架上，擔架的中間是凹陷的，上面鋪了5厘米厚且有彈性的海綿和棉被，使之舒適、安全并不宜滾動，擔架置于車廂的正中間，因此車廂內(nèi)的實際使用面積所剩無幾；車內(nèi)一側(cè)的角落里還豎立著一瓶深藍色的氧氣瓶；地面上還擺放著急救箱、放置輸液瓶及其他物品的紙箱子、塑料桶等，使狹小的空間顯得更加擁擠了。可想而知，我們沒有余地自由走動和舒展筋骨了，兩只腳都是見縫插針地尋找空隙。四周都是障礙物，要是甩體溫表，體溫表會粉身碎骨：要是放置血壓計，血壓計會直上云端，水銀恐怕將飛迸出來。雖然工作環(huán)境如此惡劣，但是我們的目標是一致的，既然是白衣天使，重任在肩，那么個人的舒適與安穩(wěn)都應該置之度外，病人的生死安危及順利到達目的地才是此行的首要任務。我們?nèi)齻€人各就各位，各負其責，既有分工又有合作。

首先，我應該不間斷地觀察病人的生命體征：體溫、脈搏、呼吸和血壓，但在這種特殊的環(huán)境和病情平穩(wěn)的情況下，憑著多年的臨床經(jīng)驗，只能給病人測量脈搏和呼吸了。在外科工作多年，有豐富的觀察病人和搶救病人的經(jīng)驗，脈搏和呼吸兩項指標足以體現(xiàn)病人的基本情況，只要這兩項指標都在正常范圍之內(nèi)就證明病人安然無恙。最要緊的是氧氣，病人持續(xù)吸氧，到了赤峰就所剩無幾，必須更換一瓶氧氣。

其次，我還要給病人定時翻身按摩皮膚，凡是癱瘓或長期臥床的病人，都要兩小時翻身一次，還要在受壓部位按摩，以促進血液循環(huán)，避免褥瘡的發(fā)生。雖然身子底下鋪的墊子已合乎標準，但顛簸導致不均衡的力量來自上下左右，容易造成皮膚擦傷，皮膚一破損就易感染，發(fā)生褥瘡。因此，不能掉以輕心，一定要將病情平穩(wěn)和完好無損的皮膚交給他的家人。

周俊醫(yī)生今年二十五歲，一米七零的個子，皮膚黑黝黝的，胖乎乎的圓臉，有點像撼地搖天黑旋風李逵，在科里我們都親昵地叫他小黑蛋。周俊的父親是本市外科領域的老前輩、頗有建樹的知名教授，周俊是子承父業(yè)，大學醫(yī)療系畢業(yè)三年了。別看他年紀輕輕，對工作可是兢兢業(yè)業(yè)，踏踏實實的。邱富貴就是他經(jīng)管的病人，周醫(yī)生對老邱的病情了如指掌，病人在運送的過程中，可能會出現(xiàn)各種復雜或意想不到的情況，病情是瞬息萬變的，所以主任派一個了解病人病情的經(jīng)治醫(yī)生是合情合理，理所當然的。周俊的任務是：密切觀察病人的病情，隨時向我下達醫(yī)囑，必要時進行搶救。醫(yī)生是有開處方和開醫(yī)囑的權(quán)力的，這是他們的工作性質(zhì)；我雖然是一個有豐富臨床經(jīng)驗的護士長，在和醫(yī)生們一起給病人的搶救中得心應手，在日常的工作中對病人的小痛小癢的處理上駕輕就熟，但就是不能開處方，不能超越自己的工作范圍，更不能超越法律的權(quán)限范圍。在長期的工作實踐和配合中，有經(jīng)驗的護士可以向缺乏?？婆R床經(jīng)驗的年輕醫(yī)生提建議，但對醫(yī)生的工作就是不能取而代之。

劉鵬是來醫(yī)院實習的醫(yī)大在校生，長得清瘦，斯斯文文的戴副眼鏡，安徽人，當兵以前是省重點中學重點班的高才生，那年以五百九十二分的成績考入中國人民解放軍廣州第一軍醫(yī)大學，叫我驚嘆不已，刮目相看。在我科實習時，周俊是他的臨床帶教老師，劉鵬在與周俊共同管理病人的不長時間里，已顯露出了他的能力，掌握臨床專業(yè)知識快，思路清晰，虛心好學，開醫(yī)囑時紕漏少。不像有的實習生總也進入不了角色，管理病人時丟三忘四，開醫(yī)囑時漏洞百出，常常挨護士罵，給處理醫(yī)囑的護士增添麻煩是小事，重要的是，如果護士沒有把住關，給病人張冠李戴或是藥名寫錯了，劑量錯了等等都會給病人帶來不必要的痛苦。因此護士們自然是喜歡認真負責，工作嚴謹，思路清晰的醫(yī)生或?qū)嵙暽?，劉鵬就屬于這類醫(yī)生，同時也給我留下了深刻良好的印象。劉鵬的任務主要是配合周俊醫(yī)生，對老邱進行有始有終的全程管理。

另外，劉鵬還有一個艱巨任務，就是管理汽車上的這個巨大的氧氣瓶。氧氣對于病人來說是不可或缺的，但它卻是危險物品，在管理氧氣的注意事項中有明確的規(guī)定：禁煙、禁火、禁油、禁震動等不容一絲一毫的馬虎，若有不慎，將會像定時炸彈一樣車毀人亡。因此在出發(fā)前，周俊和劉鵬用堅實的繩索及雪白的繃帶，慎之又慎地左纏右繞五花大綁，以最大的安全可靠性來減少氧氣瓶的震動，當我們拉了又拉拽了又拽，都覺得嚴絲合縫萬無一失，幾乎一點可以松動的縫隙都沒有時才放下心來?？墒沁@輛野戰(zhàn)救護車顛簸的威力卻出乎我們的意料，氧氣瓶好像被捆綁地疼痛難忍呼吸不暢似的，總想掙脫其束縛活動活動筋骨，經(jīng)過左右搖晃和上下震動，繩索終于開始松動了，氧氣瓶也隨之搖晃起來。這可不能小視，這個不安全因素只能靠男子漢堅強的臂膀來加強這龐然大物的固定，確保生命和財產(chǎn)的安全。醫(yī)生扶氧氣瓶，真是高射炮打蚊子，大材小用了，可是在特殊的情況下，人總是要身兼數(shù)職，一人多能，一專多用，只能如此了。后來停車休息時，才又用繩索牢牢地固定了一番。

四

邱富貴的老婆叫柳眉秀，四十出頭。雖說是個在內(nèi)蒙山溝里長大的農(nóng)村人，但在她丈夫住院治療手術(shù)搶救的陪護期間，我們與她相處了近一年的時間里，我并沒有發(fā)現(xiàn)她有電影里描述的那種蹦腳跳高、哭爹喊娘、指雞罵狗那種不堪入目的陋習和潑婦的農(nóng)村婦女形象，倒是覺得她是個安靜，懂事理的人。也許隨著祖國日新月異的變化和精神文明建設的深入人心，農(nóng)村的婦女形象也在發(fā)生著深刻的變化。記得有一次醫(yī)護人員在搶救邱富貴時，柳眉秀按捺不住心中的焦急和恐懼，坐在電梯門口的水磨石地板上嚎啕大哭起來。那時候，老邱的病情很危險，呼吸微弱，意識喪失，生死未卜，主任醫(yī)生們實行了胸外心臟按壓，氣管切開并安上了呼吸機，大家都被瀕危的氣氛籠罩著，大氣都不敢喘，好像一喘氣就會浪費搶救時間似的。我們竭盡全力地進行搶救，拼命地阻止病人與死神握手，在這條生死線上，我們不顧一切地捍衛(wèi)病人生的權(quán)利。在搶救的緊急關頭，我全神貫注兩耳不聞窗外事，待到病人病情平穩(wěn)時，我才稍稍松了口氣，忽聞外面有人大聲啼哭，急奔出去，看到柳眉秀如此悲痛，我的心也不由得顫抖起來。我非常理解和體諒她，我輕聲地勸慰著柳眉秀，說：“小柳，老邱現(xiàn)在已經(jīng)轉(zhuǎn)危為安了，你千萬不要太難過了，你要堅強地挺住，自己的身子要緊，日后老邱還要靠你照顧呢?！?/p>

我原以為柳眉秀對我的話會置若罔聞聽之任之，繼續(xù)慟哭不止；這能理解，因為人在悲痛欲絕時是很難控制自己的情緒的。但沒想到短短的幾句話，她便由大聲痛哭逐漸轉(zhuǎn)為低聲抽泣不止，并斷斷續(xù)續(xù)地告訴我說：“自從老邱受傷后，我一直擔驚受怕，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著急和害怕一直伴隨著我，我已經(jīng)壓抑很久了?！闭f完又嗚嗚地哭起來，但聲音已經(jīng)很小很小了，她知道這是病房需要安靜。我非常同情她并為她難過，眼睛也有些濕潤。

病房是社會的縮影，貧窮與富有不需要思量揣度，是頭上的虱子———明擺著。

富裕的病人顯露無疑：探視的人群絡繹不絕，人前馬后，鮮花朵朵，床頭柜上和窗臺上的營養(yǎng)品堆積如山。

貧窮的病人一望便知：沒有鮮花沒有營養(yǎng)品，他們?yōu)榱酥尾?，在農(nóng)村賣牛賣牲口，湊足了路費和手術(shù)費用，他們舍不得頓頓訂飯，常常吃些從家里帶來的一口袋煎餅和咸菜疙瘩。也有同病房善良的病人看不過去，送給他們一些饅頭包子餃子之類的食品。

人心都是肉長的。醫(yī)務人員天天進病房查房見到此情此景，也會心存惻隱之心，從家中拿來些衣物或食品什么的。

曾經(jīng)有一個笑話在科里廣為流傳：全國人民慷慨解囊的救災物資，千里迢迢從此地運到彼地，再從省里運到縣里，再從鄉(xiāng)鎮(zhèn)運到村里，老百姓盼星星盼月亮望眼欲穿地盼來了救災物資，發(fā)到手里的只剩下單衣單褲和小褲衩了。冬季來臨，記者為了報道全國人民的深情厚誼，到災區(qū)跟蹤采訪老百姓的真實感受和深刻體會。

“你們領到救災物資了嗎?”記者問。

“領到了?！崩习傩諏嵲拰嵳f。

“是棉衣棉褲，秋衣秋褲嗎?在哪兒?能不能讓我們看看?”記者又問，接著把攝像機的鏡頭蓋都打開了。

“在那兒———”老百姓忿忿地回答說。

記者順著老百姓手指的方向一眼望去，一面“彩旗”在農(nóng)家小院的樹杈上隨風飄蕩。

這種隔靴搔癢的救災物資不管用啊，老百姓說這是層層扒皮啊!

看到報紙上和電視里曝光的貪污救災物資和錢財?shù)臄☆?，我們除了痛罵這些毫無廉恥毫無道德，與劫匪沒什么兩樣以外，我們更愿意捐給那些節(jié)衣縮食的貧困患者，讓他們得到實實在在的實惠。

老邱和柳眉秀是其中之一，因為他們的家境貧困，也因為他們老實厚道，得到大家的同情和憐憫。有幾次，同事們給他倆從食堂買了些肉包子或紅燒肉時，邱富貴仰面臥床時，兩眼外側(cè)流下了無法用語言表達的激動的淚花，我用他的毛巾輕輕拭去他眼角的淚水，那雙感激流淚的目光至今還歷歷在目。

五

柳眉秀在車上的主要任務是給老邱進行生活護理，比如喂飯、喂水、接大小便及活動肢體等，這些護理工作對她來說早已駕輕就熟，運用自如了。

可是沒曾想到，救護車剛剛離開醫(yī)院半個小時走上京石公路時，柳眉秀的嚴重暈車導致她頭暈目眩惡心嘔吐，加上汽車上的顛簸使她東倒西歪自顧不暇，哪里還有力氣照顧老邱?結(jié)果她的護理工作全都落到我們?nèi)齻€人身上，我們要觀察老邱的病情，管理氧氣瓶，現(xiàn)在還要管理老邱的吃喝拉撒還要照顧柳眉秀。病人家屬暈車不能照顧病人怎么辦?這是根本不可能考慮到的怎么辦卻出現(xiàn)了，這可直接影響到我們的工作，看著柳眉秀蹲在車廂后面那痛苦難受的樣子，我們真沒脾氣!幸好我從科里帶了大量的一次性塑料袋，足夠她使用的了。我將塑料袋遞給她，囑咐她好好休息。

汽車依然以飛快的速度繼續(xù)向前行駛。車廂內(nèi)柳眉秀那一陣陣此起彼伏連綿不斷的嘔吐聲和車內(nèi)的汽油味兒及人們呼出的二氧化碳味兒混合在一起，惡不可聞，令我不敢深呼吸，我那可憐的胃也差點翻江倒海，這種要窒息的感覺終生難忘!

車還在猛烈地晃動，我在這狹小擁擠的空間里左右搖晃地站起來，我要打開后窗，讓柳眉秀透透氣，讓大家都透透氣，這樣大家都會好受些。我知道暈車的滋味難受無比，汽車本來是多么舒適奢侈的代步工具啊，可有一次我暈車的時候，一分一秒都不愿意在車里呆著，恨不得馬上逃離汽車，寧愿在空曠無盡頭的馬路上行走。我知道柳眉秀此時一定非常不好受，何況這種車顛得這樣厲害。我讓柳眉秀躺著好好休息，以減輕胃腸劇烈震動和因視物晃動而產(chǎn)生的惡心和眩暈。

當我踉踉蹌蹌地站起來打開后窗的一剎那間，我驚呆了———湛藍的天空、潔白的云彩、郁郁蔥蔥的樹木和植被茂盛的山坡盡收眼底。我的心一陣狂跳，在這個沉悶的車廂內(nèi)，我?guī)缀跬浟送饷婢G色的世界，這大自然美麗的風光是久居城市的我期盼已久的。我們科里每年都會在桃紅柳綠，蜂飛蝶舞的春季組織去懷柔等風景區(qū)踏青，洗刷一年的勞累。每年，我還會外出參加學術(shù)交流會議，坐在火車上的時候，從寬敞明亮清澈透明的車窗向外眺望，遼闊美麗的田野，翠綠茂盛的莊稼，壯觀的大江山川……讓我怎么看也看不夠，尤其是在冬季時節(jié)往南方去，越往南走我越會因為滿眼皆綠而欣喜若狂。

可是此處的后窗面積很小，只有兩個巴掌大的視覺空間，要想飽覽亮麗的景觀真是不盡如人意，好像“坐井觀天”，由于汽車的急速行駛，只能眼見藍天白云與地平線快速融合并漸漸遠去。若從車廂兩側(cè)的窗戶觀賞，因窗戶是有機玻璃的，上面早已有許許多多的劃痕，能見度低，使窗外的樹木和山坡影影綽綽的，又因速度之快而稍縱即逝，怎么看也不過癮!

從后窗處回到我的“座位”上，又開始了觀察病人病情的工作，今天覺得時間過得如此緩慢，每一分鐘每一個小時都好像是一條無休止且遙遙無期的時間隧道。不是“坐車”人，不知顛滋味兒啊!

“眉秀，眉秀———”邱富貴躺在擔架上低聲叫喚著他的老婆。

“老邱，你別叫她，讓她休息會兒，有啥事兒你就跟我說吧。

我憐憫柳眉秀，毫不猶豫地說道。

“給我揉揉肚子?！崩锨裱肭蟮卣f。

在病房里相處了近一年，我們都說，柳眉秀真是獨一無二打著燈籠都難找的好脾氣，具有傳統(tǒng)中國婦女的美德，從早到晚不停閑，除了飲食和排便護理，就是拍大腿，捏小腿或者揉肚子，一進老邱的病房就能聽見啪嘰啪嘰的山響。有時我進老邱的病房，很想制止柳眉秀的這種動靜，可又想老邱也許真的很難受，人走路時間長了會累，站立過久會累，坐的時間長了會累，同樣人長期臥床也會累，渾身筋骨酸累得不是滋味兒，正常人睡覺還像翻烙餅一樣輾轉(zhuǎn)反側(cè)呢。

有一次，柳眉秀用衣袖擦著淚花走到我面前哭泣地說：“護士長，他這人太折騰人了誰受得了?我走了，我不干了!”看著她抽泣抖動的背影，我匆忙處理完手中的工作，立即趕到電梯門口把她追了回來，耐心地勸慰她說：“一日夫妻百日恩，現(xiàn)在是老邱最艱難的時候，精神和軀體的雙重壓力會使他萬分痛苦，再堅強的漢子也會被擊垮的，有點脾氣發(fā)發(fā)火是難免的，你是他最親近最信賴的人，你可一定要堅持住……”接著，我又贊揚和鼓勵了柳眉秀一番，說真的，我對她這種忍辱負重，外柔內(nèi)剛的女人，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憐憫和欽佩，我從沒見過她對痛苦危重的丈夫摔摔打打，言語凌厲，她是個吃苦耐勞的人，總是默默不停地為丈夫做著生活護理，真是太不容易了。

此時在她暈車難受之時，我必須替她履行“揉揉肚子”的活兒。我離開我的“座位”挪到了柳眉秀的一個小包袱上，蜷成一團，這樣更接近病人，操作也方便。我伸出右手，放在邱富貴的腹部，隔著內(nèi)衣，按順時針方向緩慢而有力地揉啊揉啊，揉啊揉啊，右手累了換左手，左手累了換右手，左右手開弓，真成了“雙槍老太婆”了，革命重擔一肩挑。一個小時過去了，我的胳膊酸痛而且麻木。

“護士長，你累了，我來揉吧。”周俊醫(yī)生說。

“不成，哪兒有大老爺們干這事兒的?！蔽艺f。

時間長了還真使我有點不耐煩了，心想，這老家伙不吭不哈優(yōu)哉游哉地挺會享受的啊。

“老邱，揉了這么長時間了，你倒是給個話兒，行不行了?”我低頭看著自己不停轉(zhuǎn)動的右手，目不斜視地問。

寂靜無聲。

“我說邱富貴同志，揉得可差不多了吧?”我繼續(xù)問道。

依然毫無反應。

我心一怔，心跳加快，假如病人在路上發(fā)生意外，情理難容!這是我們最擔心發(fā)生的事情，我猛然抬頭看著老邱那沒有表情的臉，手腳利索地趕緊撕下一根棉簽上的一縷潔白的棉絮，放在老邱的鼻尖處，看到細絲般的棉絮隨著老邱那有節(jié)律的呼吸一起一伏地輕輕飄動，看著他那安詳坦然地酣睡，我心中一塊沉甸甸的石頭落了地。

老邱可睡著了，我也該休息休息了。我把手抽回來，甩動著酸痛而麻木的雙臂，活動活動快要散架了的筋骨，輕輕舒了一口氣，心想，這下可該歇會兒了!

“眉秀，柳眉秀，”沒一會兒的工夫，邱富貴又開始喊叫起來，“揉肚子———”

我想起柳眉秀曾經(jīng)在病房里說過的話：“這不是折騰人嗎?”我心想，這老邱剛才不還睡得好好的嗎?真是折騰人!

有一種人在看電視的時候，也許是因為疲勞困頓，也許是因為生活習慣，竟然能在嘈雜喧鬧聲中身不由己地進入夢鄉(xiāng)，酣聲如雷口水四流。你若是看見這種情景時真不忍心打斷他的美夢，哪怕是白日做夢，你會躡手躡腳地去把電視的聲音擰小，唯恐電視里會忽然出現(xiàn)什么敲鑼打鼓驚天動地的響聲驚醒他。殊不知，你的善良的舉止卻適得其反，此時的鴉雀無聲卻驚醒了夢中人，他驚醒后抹去嘴角橫流的口水，迷迷糊糊口齒不清地說：“別關上，我沒睡著，我還看著呢?！北M管你很明白，卻裝出很歉意的樣子悄悄地退出房間，任憑他這樣斷斷續(xù)續(xù)地看著睡著，循環(huán)往復百無聊賴，一直“看”到電視與他說“再見”方可罷休。難道邱富貴不是這樣的人嗎?我的手最好不要抽回來，要像電視的聲音那樣持續(xù)不斷地有動靜，使他的感覺和舒適保持在最佳狀態(tài)，他便可以美夢持續(xù)。但是我那可憐的手和我那可憐的胳臂可不是全自動定時運轉(zhuǎn)的機器，更不是一圈又一圈蒙著眼睛推磨的驢。

其實人家邱富貴挺有自覺性的，他并沒有叫我揉肚子，叫的是他老婆，因為揉肚子的活兒已經(jīng)大大超出了我的工作范圍，既不是搶救也不是治療，更不是臀部受壓部位的皮膚按摩護理，若是在病房，一個護士長為一個病人揉一個小時兩個小時的肚子，那她什么工作都不要處理了。當然今天是特殊情況嘛，工作性質(zhì)與往日不同，要專職特別護理老邱了，誰能想到柳眉秀暈車如此厲害，嘔吐得撕心裂肺寸步難行，全身都是歪歪斜斜的。咱就只好用“堅持就是勝利”來勉勵自己，誰讓咱心慈面善呢，對柳眉秀咱不能強人所難；對邱富貴咱不能讓他疼痛難忍。

我低頭繼續(xù)操作著，突然一個可笑的念頭閃進我的腦海里，便開玩笑地說：

“老邱，你倒挺會享受異性按摩的啊!”

逗得周俊和劉鵬嘿嘿嘿地樂不可支，隨著汽車的顛簸，他們的全身加大了抖動的幅度。

“啥叫異性按摩啊，護士長?”邱富貴仰面朝天疑惑而又好奇地問。

“這還不懂，就是社會上那些肥頭大耳的款爺們和官商們，有錢燒的活膩了，專門找一些花枝招展、搔首弄姿的小姐們按摩皮膚，有錢買享受，有錢買刺激，人家那個按摩學問可大了去了，其內(nèi)容深不可測，跟咱們病房里的按摩可不能同日而語啊!”周俊滔滔不絕地回答說。

“呵!雖說年少，好像還挺有經(jīng)驗的啊!”我扭過頭來看著周俊笑著說。

“聽說而已，聽說而已呀，”周俊被我說得有點兒不好意思起來。

“咱可不是那種人啊，咱沒錢，咱也享受不了那個刺激?！鼻窀毁F嚴肅認真地說。

“當然，你除外?！敝芸≌f。

“護士長，你休息會兒，我來揉吧。”劉鵬的話音未落，人已經(jīng)貓著腰在狹小的空間里擠了過來。

我望著邱富貴，心想：改革開放這么多年了，祖國在不斷地繁榮富強，以日新月異的速度迅猛發(fā)展，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了高科技的信息時代，人們需要學習，需要不斷地更新知識，像互聯(lián)網(wǎng)、信息公路、發(fā)短信，考托福及考雅思等，老邱都一概不知，想想他們在山溝里生活一輩子真是夠可憐的!

六

太陽當空照的正午，終于停車休息了，我們像從鳥籠子飛出來一樣，急不可待地從車上跳下來，蹦一蹦，跳一跳，伸伸胳臂伸伸腿，活動活動肢體，疏通筋骨，促進血液循環(huán)。路上不斷地顛簸，使我們的腸蠕動加速，現(xiàn)在已感到疲憊加饑餓，我從提包里拿出配餐面包、火腿腸、榨菜和礦泉水，大家開始午餐，我囑咐柳眉秀多吃點榨菜，好減輕惡心嘔吐。

吃午飯的時候，我從與柳眉秀閑聊的時候得知，她們雖然在內(nèi)蒙的山村長大，但不是本地的牧民，而是上一輩移民過去的漢族農(nóng)民。家鄉(xiāng)是窮山僻嶺的山溝，消息閉塞，沒有人經(jīng)營承包副業(yè)，沒有人引進外資，也很少有人做生意做買賣之類的事情，出去打工的人都很少?！艾F(xiàn)在北京大街小巷到處都有全國各地的風味小吃，新疆的烤羊肉串；陜西的羊肉泡饃、涼皮；蘭州的牛肉拉面；四川的麻辣火鍋、擔擔面等，生意興隆得很呢?！蔽乙豢跉馊鐢?shù)家珍地娓娓道來，接著又說：“你們將來可以把家鄉(xiāng)的特色品種拿到城市去經(jīng)營，站穩(wěn)市場后擴大再生產(chǎn)啊!”柳眉秀像聽天書一樣似懂非懂地說：“我們那兒什么特產(chǎn)都沒有，就是自己家種自己家的地，自給自足，所以給老邱弄點錢治病可不容易了。”

“你們那兒真是太窮了，窮則思變啊!”我又說：“你將來可以帶著女兒出來，到醫(yī)院里當衛(wèi)生員、開電梯、還有食堂什么的，只有脫貧才能致富，不能總守著那點地過苦日子吧?！?/p>

“行，我將來真要和女兒到醫(yī)院打工去，護士長你可要幫我聯(lián)系啊?！绷夹阏f。

大雁在高空鳴叫著，我抬頭凝視著藍天上飄動的朵朵白云，極目遠眺，青山綠樹，山坡上有一群白羊在貪婪地吃草，牧羊人正舒懶地躺在草地上沐浴著溫暖的陽光。

一呼吸到新鮮空氣，氧氣充足了，大腦自然也就活躍了。

我從沒有到內(nèi)蒙來過，電視電影里描繪得有多么神奇美麗啊!我的腦海里迅速搜索往日對內(nèi)蒙的印象———呼倫貝爾遼闊無際的大草原，奔馳的駿馬，能歌善舞，能騎善射，豪爽剽悍的蒙古族人民，還有絢麗多彩的蒙古包，濃郁的烈酒，香氣撲鼻的烤羊肉等等。還有美妙動聽的歌———“敖包相會”“森吉德馬”“嘎達梅林”“藍藍的天上白云飄，白云下面馬兒跑……”想像中的內(nèi)蒙大草原美麗極了。然而一路上許多美好的景致總是拂面而過，逝而不返，遼闊的綠色草原遠沒有電影里展示的那樣壯美，因為車開得太快了，連走馬觀花都不如，印入眼簾的草原轉(zhuǎn)瞬即逝，平淡之極，沒有身臨其境的感受，心中不免產(chǎn)生了深深的惋惜和遺憾。

現(xiàn)在人們都在忙碌著什么呢?偷著樂的幸福生活?快樂美滿的娶媳婦?痛苦難忍的生孩子?油流滿身的掙大錢?疲憊不堪的創(chuàng)業(yè)開張?憤怒不已的打官司?有誰會理睬我正在憂慮重重：邱富貴回家后是湊錢住縣醫(yī)院還是在家養(yǎng)著?柳眉秀將來怎樣面對這一切?村民們怎樣等待我們和對付我們?出發(fā)之前的許許多多的怎么辦一直縈繞在我的腦海里，前途叵測，世事難料，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見機行事吧。

要是人人都有一個完整始終的生命直到壽終正寢多好啊!人生本來就苦而短，隨風而逝，再碰上個天災人禍，大大降低了人們生存的質(zhì)量，人的生命真是太曲折太多難了!

只有健全的體魄才能建設祖國，富裕家鄉(xiāng)，幸福家庭!

七

當夜幕降臨的時候，汽車開始減速，從兩側(cè)的窗戶外隱約能看到密集的房屋建筑，燈火閃爍的各種風味的餐館、形態(tài)各異的服裝店、汽車修理及各種美容理發(fā)店。

晚上八點左右到達了赤峰市，邊走邊問，在一家醫(yī)院與賈漢閣醫(yī)生聯(lián)系上了。

仿佛飄泊搖曳的孤船終于靠岸停泊，有了喘息的時候；又仿佛在迷霧中找到了北斗七星，有了方向感；見到了賈醫(yī)生使我們有了依靠和信賴感，他曾經(jīng)在我們科里進修過一年，自然是很熟悉。

賈漢閣醫(yī)生在醫(yī)院附近的餐館里用當?shù)氐奶厣L味宴請了我們：手抓羊肉、油炸奶豆腐、烤羊腿等等琳瑯滿目，豐富多彩的菜肴，對于奔波了十多個小時，連啃了兩頓面包香腸榨菜的我們，此時已是垂涎欲滴如狼似虎了。賈醫(yī)生舉杯說：“歡迎你們到內(nèi)蒙來，大家都是兄弟姐妹，四海皆兄弟，別客氣，來來來干杯!”飯桌上，大家寒暄了一陣，高興地開懷暢飲，男人們有煙有酒就是朋友，就能稱兄道弟。

主任計劃我們在零點連夜進村，可未曾料到，傍晚時分，快進入赤峰時，車頭前面兩個大燈壞了。程吉安他們是借著城市閃爍的光亮找到醫(yī)院的，由于車速減慢，所以比主任的預計晚了一個小時。無奈之中，我給主任打了長途電話過去，說恐怕得明天一早出發(fā)了，電話那頭的主任沉思少頃，說：“好吧，村里的地形你們也不熟悉，摸黑過去再遇到坑坑洼洼，溝溝坎坎就更麻煩了，還是以安全為重，那就明天一早出發(fā)吧，路上注意安全啊?！贝蛲觌娫捨一氐搅瞬妥郎希Z醫(yī)生目光嚴峻語氣沉重地強調(diào)說：“窮山惡水出刁民啊?！辈恢@是不是他們在當?shù)匦嗅t(yī)時的經(jīng)驗之談，總之聽了之后讓我再一次感到心里發(fā)毛。我們邊吃邊說，反正今明兩天咱們大家都是捆在一根繩上的螞蚱，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最后，大家在“兄弟飲干杯中酒，一路平安到村頭”來勉勵自己，喝點酒壯壯虎膽!

晚飯后已是十點鐘了，星空燦爛，晚風習習。賈醫(yī)生到醫(yī)院幫我們換氧氣瓶去了；我和周俊、劉鵬將上好的飯菜打包帶給柳眉秀，她還要給老邱喂飯；我們來到車上，我給老邱更換了一瓶液體，數(shù)了數(shù)脈搏和呼吸，均屬正常，便下了車。

我們五個人來到賈醫(yī)生告訴我們的招待所，距離他們醫(yī)院很近?，F(xiàn)在已經(jīng)是十點多了，明天一早六點就要出發(fā)，為了節(jié)省開支，也為了讓司機休息好，要了兩個房間，一個房間有兩張床，讓司機小程和小張住；另一個房間有三張床，自然是我和周俊、劉鵬一人一張，其實也就是幾個小時，稍作休息就上路了。為了這幾個小時，多要一個房間太浪費了。

兩個司機進屋睡覺去了。周俊和劉鵬告訴我說，氧氣瓶太沉重，我們和賈醫(yī)生一起換完氧氣瓶再過來休息，我說好吧。顛了一天的骨頭都快散架了，困頓和疲乏逐漸向我襲來的時候，我很快就進入了夢鄉(xiāng)。

“護士長，護士長，”在睡夢中忽然有人把我叫醒，我睜開矇目龍 的眼睛，看見周俊走進這間黑暗的屋子，趕緊坐起，周俊說，“賈醫(yī)生把病人的親戚找來了，咱們跟她商量商量病人的處置安排問題吧?！?/p>

“好吧，”我披衣站起，看見他們兩人的床鋪整齊未動，便問道：“現(xiàn)在幾點了?你們在什么地方?為什么不休息?”

“現(xiàn)在四點多，我和劉鵬在車上看著老邱呢，我們不困?！敝芸』卮鹫f。

“天哪，哪有不困的，你們是鐵打的嗎?”我說。我真佩服這些夜貓子，我可扛不住，是他們與生俱來能熬夜的生活習慣?還是對病人不放心的責任感?還是為了不影響我休息?還是不好意思與我同室?我想起我們科里曾經(jīng)組織十多個人到野山坡去游玩，為了省錢，晚上睡在老鄉(xiāng)家的大土炕上，五十塊錢解決了將近二十個人一晚上的住宿問題。直到今天，我也沒有問過他們兩人為什么沒過來休息，只是覺得他們挺懂事的，就是太辛苦了。

周俊從屋外領進一個女人，大約三十出頭，笑盈盈的樣子，在赤峰市郵政局工作，只是在昏暗的光線和我的困乏之中，我沒有記住她與老邱是什么關系，好像拐了好幾道彎，反正是親戚，讓我們叫她小玉就行了，老邱就是由她找到賈醫(yī)生，然后送往北京的。

我們商量的內(nèi)容主要是想讓她與他們家里的人商量商量，盡量還是讓老邱住在赤峰市或者縣醫(yī)院，北京大醫(yī)院是按照三級甲等醫(yī)院的標準收費的，經(jīng)濟壓力大，縣醫(yī)院費用肯定比北京便宜得多，而且家人看望也方便。小玉說，她是他們家拐了彎的親戚，做不了主，他們家的意思是讓老邱先在家里養(yǎng)著，等兄弟們有了錢再說。我問小玉，你是否跟我們一起過去?她猶豫不決，說，我今天還有晚班，在我和周俊的再三要求和勸說下，小玉才答應與我們一同前往村里。聯(lián)想到吃飯時賈醫(yī)生的凝重表情和她流露出不太愿意去的神情，我很納悶，那邊到底是有豺狼還是有虎豹?真是令人費解!

說話間，天邊出現(xiàn)了一片朝霞，我們下樓到服務臺前結(jié)了賬，便向救護車走去。因為小玉熟悉路線，便讓她坐到駕駛倉里。汽車發(fā)動了，向村子駛?cè)?，聽說還要走四個小時，如果按照主任的計劃，昨天晚上七點到達赤峰，吃吃飯，八點上路，正是應該零點到達目的地?？墒亲蛲碥嚐魤牧耍r(nóng)村的夜晚肯定是漆黑一片且又人生地不熟，不安全因素太多。

汽車行駛在坑坑洼洼的鄉(xiāng)間小路上，我們在車里晃動得更厲害了，像大海中呼嘯的十二級臺風，每一次劇烈地顛動和汽車的傾斜都使我們搖搖蕩蕩地感到即將要翻車的恐懼，時時刻刻地使我們驚魂不定。看看手表已經(jīng)九點多了，前面的目的地就要到了，現(xiàn)在那邊是怎樣的一種情形呢？

八

進村了，汽車搖搖晃晃地開始在土路上減速了。我從司機座的前窗向遠處望去，這一望把我嚇了一大跳，遠處烏泱泱地擠了一大堆人。這是老邱一家子出院返回村里的事，怎么來了這么多人？他們要干什么？莫非是……

汽車停下來了，后門打開了，我在車上看見這些村里的人手無寸鐵，毫無過激的表情，不太像是拒收病人和聚眾鬧事的樣子。但我始終記著主任和賈醫(yī)生他們的擔心和囑咐，我心里告誡自己，還是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小心謹慎提防著為好，隨時應付突然發(fā)生的情況。

我們沉著冷靜地搬運老邱，我關上氧氣瓶，換上了氧氣袋，拿著輸液瓶，我們一起把老邱抬到了他們家的土炕上。有幾個農(nóng)村婦女笑吟吟地拉我到屋里坐坐，喝點水，挺和藹可親的?。]有想像中的那么令人生畏。我打量了他們的家，雖說家徒四壁，看不出有什么值錢之物，但不是茅草房而是磚瓦房，不像我想像的那般一貧如洗，院落也比較整齊。

周俊用警惕的眼睛向我遞了一個眼色，示意我不要隨她們往院子里面走了。起初我還故作鎮(zhèn)靜大大方方地隨她們往里走走瞧瞧，不敢流露出膽小怕“刁民”的樣子，并告訴自己不必害怕，她們不敢把你怎么樣。但我很快還是離開了那幾位婦女，真怕她們把我扣下，拖累了集體并影響任務完成后的順利返回，因為主任是敲了警鐘的，咱可不能麻痹大意??！

我趕緊來到了老邱的房間，因為周俊和劉鵬正在這個屋里跟柳眉秀交代注意事項呢。

屋里擠滿了村里的人，看他們的樣子還算比較平靜，只有一位老太太用袖子不停地抹著眼淚，這是老邱的母親，看到自己截癱的兒子千里迢迢地回來了悲喜交加。

周俊小聲跟我說：“護士長，你趕快上車，這里有我們，我們交代完了就走。”

我想，這一定是主任在我們出發(fā)前囑托給他要注意我的安全的。

我沒有爭執(zhí)什么，便離開了屋子向汽車走去。我知道如果真發(fā)生了什么事，我肯定是跑不過這兩個年輕小伙子的，他們身輕如燕，被落在后面的肯定是我；再說登上這輛車很費勁，因為它的腳蹬子離地面很高，要大幅度地高抬腿并用足力氣才能攀登上，如果在緊張慌亂之中我肯定不能一蹬而上。

司機程吉安和張林輝早已將汽車掉過頭來在駕駛室內(nèi)等候，汽車啟動的聲音持續(xù)著……

看樣子，主任對每一個人的任務都交代得詳盡細致。

當周俊和劉鵬從老邱他們家的院子里走出來的時候，村子里的老鄉(xiāng)們也跟著他們走了出來，我在車廂里緊張地不停觀望著……

周俊和劉鵬兩位醫(yī)生就要上車了。突然，老邱的母親和老邱的親屬們，面對周俊和劉鵬兩位醫(yī)生“撲通撲通”地跪了下來，老邱的母親老淚縱橫地說：“謝謝你們……”

頓時間，周俊和劉鵬吃驚地望著這一切，將懸在空中準備登車的腿放了下來，趕緊轉(zhuǎn)過身來將這位老母親扶了起來。老邱的母親此時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謝謝你們醫(yī)生護士，你們是好人哪！你們給他救命給他治病，還把他送回來，我怎么感謝你們哪？”說著又“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看著老人家那樣的激動萬分，我的眼睛濕潤了，我趕緊不顧一切地從車上跳了下來，扶起大娘說：“大娘，你不用感謝，我們知道你們挺難的，回來了就好，你就放心了不是？”

老人家一下子撲到我的肩頭上，使勁地抽泣說：“我是把他從小帶大的，他是我的心頭肉啊！那陣搶救的時候我就以為再也見不到他了……”說著又“嗚嗚嗚”地哭個不停，熱乎乎的鼻涕和眼淚都蹭到了我的襯衫上。

我從大娘干瘦胳臂的環(huán)抱中脫出身子，說：“大娘，這下你們就可以在一起了，你要多保重身體，我們這就準備回去了，你們好好照顧老邱啊，再見了！”

我和周俊劉鵬逐漸轉(zhuǎn)身離開大娘和村子里的人，向他們揮了揮手，做出再見的手勢。

那些老鄉(xiāng)們也在空中不停地揮舞著手和臂膀，做出再見的手勢。男人們沒有想要做出什么事兒的意思，女人們的臉上仍是笑吟吟的。

汽車開動后加速了，車后卷起來的塵土浮在空中急速地旋轉(zhuǎn)飛揚飄散……

汽車開進縣城的時候，小玉說在這停一下，我心想，小玉應該跟著車回赤峰才對，而不應該在這停留。小玉說，這里還有幾位親戚有點事兒，就耽擱一會兒。

我們很不情愿地停下車來等候，剛剛舒了一口氣的心又提了起來。在等候的時候，大家都驚魂未定，從進村到出村這樣的平靜讓我們感到出乎意料地蹊蹺，仿佛該發(fā)生的事情還沒有發(fā)生，不知這小玉或者他們的親戚還會有什么名堂？我們真想一走了之。

十一點鐘的時候，烈日高照，清風徐來，秋天的季節(jié)是干熱的。

在我們焦灼地等待的時候，時間好像過了很久，二百年？五百年？既然在窮山惡水之地沒見著刁民，是否一會兒在這個縣城里會短兵相接刀光劍影？謎一樣的讓我們一無所知。

終于有人來了，是兩個婦女而不是男人，小玉說她們是在這個縣什么局工作的國家干部，我們一聽便有些放心，只見她們手里拿著什么東西，用報紙包著，好像挺沉的，那兩位國家干部走上前來說，你們從那么老遠的地方把老邱送來，我們都很高興，他們家的人都很老實不會說什么，又窮又沒什么東西招待你們，我們在這兒就代表他們的家人表示感謝了，我們這兒的特產(chǎn)就是奶豆腐，你們一定要收下。我們千般萬般地謝絕之后，還是收下了，每人兩塊磚一樣的東西，打開紙包，潔白如玉并散發(fā)著一股濃郁奶香的奶豆腐。

看著她們熱情微笑的面容和濃濃誠摯的謝意，我們很有些感動，一路上的擔心與憂慮頓時蕩然無存，真是虛驚一場！

告別之后，汽車向赤峰駛?cè)?，再向北京駛?cè)?，完成了任務的心情頓時輕松了許多。

順利完成任務回到醫(yī)院時，主任自然非常高興和滿意，但他最興趣的是：“什么？你們?nèi)齻€人住一個房間？你們是怎么睡的？”

作者簡介：

謝燕寧，女，1953年出生于北京。1969年入伍，曾在成都軍區(qū)當通信兵及文書，后改行學醫(yī)，曾在南昌94醫(yī)院和北京304醫(yī)院當護士及護士長。1984年電大英語畢業(yè)，1986年總后軍醫(yī)學校護理中專畢業(yè)，1993年高等教育自考護理大專畢業(yè)?！额嶔ぁ废敌≌f處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