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下半年,報社安排我上夜班。在要聞編輯中心,我認(rèn)識了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剛剛招聘到報社工作的夜班編輯———一個說話聲音細(xì)小,說話時眼睛不看著你的姑娘,叫黃加佳———后來按她自己說,一個永遠(yuǎn)長不大的名字。
一天,她拿來一個大信封,還沒說話,臉先紅了:“劉老師,我寫了篇東西,您給看看行嗎?”“寫的什么?”“就算是小說吧。”在報社里,寫小說的人不多。有年輕人寫了小說,肯拿來叫我過目,自然是件快事。那陣子,我正忙里偷閑寫我的《半個月亮掉下來》,本沒多少時間和心思,可人家瞧得起你,咱也別裝洋蒜是不是?就抽空兒翻了翻,這一翻就引著看下去了。小說敘述流暢,富有內(nèi)涵,語言沉穩(wěn),自然準(zhǔn)確,而且很有味道,不像她那個年齡寫出的。特別是小說細(xì)節(jié),具有藝術(shù)的真實感,而這些是一篇好的小說所必需的。但說實話,作為小說,人物還沒有完成,故事也欠豐滿。就提了一些修改意見,如此這般這般。
想不到,只過去一周,小黃就把修改稿又拿給了我,還是人沒說話,臉先紅了:“劉老師,耽誤您時間了,您再給看看?!?/p>
這一稿,面目一新,可以說有了翻天覆地的改觀。不禁為在報社又多了一位愛好文學(xué)并且付出實踐和心血的小同仁而高興。我把我的感受和對小說的評價講給她。她紅著臉說:“有這么好嗎?您說得我都不好意思了?!?/p>
不是廉價吹捧,小說確實有它獨到之處。
敘述是小說的主要手段,而敘述是否生動、有無張力,是考驗一個作者天賦的試金石,也是“碼字人”的基本功?!棒[急了,也紅著眼睛向那些惡作劇的男生掄書包?!薄鞍嗬飪H有的幾個男生就有些慘不忍睹了。不是說話細(xì)聲細(xì)語、伸手蘭花指,就是褲腿挽得老高,像剛從田里干活回來?!币粋€“紅著眼睛”,一個“掄書包”;一個“伸手蘭花指”,一個“褲腿挽得老高”;多么樸素,多么質(zhì)感,多么形象,多么生動啊!
小說對人物和場景的描寫也很到位,有獨特的見解和感受?!八渴直磕_地跟在我后面,好像想幫我干點什么,但始終插不上手。弄得我媽媽神秘兮兮地在背后問我,這是誰呀?同屋的幾個女孩也心照不宣地在一邊竊笑?!薄半m然已是隆冬季節(jié),卻穿了一條超短裙,露出兩條肉感的白腿。張漠手里提個白色的坤包,亦步亦趨地跟在后面,露出一臉幸福的笑?!眱啥尾婚L的描寫,把張漠兩個時期的“嘴臉”刻畫得淋漓盡致,入木三分,躍然紙上;作者的機智、幽默也全在里面了。
一些比喻,也是恰如其分?!案蠖鄶?shù)北京男孩一樣,像棵小樹似的沒心沒肺地瘋長?!薄吧詈孟褚涣斜蝗税饬说啦淼幕疖嚕掖业毓盏搅硪粋€方向去了。”這樣比喻,誰能說不貼切呢?
小說運用的一些技巧也不錯。主視角是“我”,第一人稱,為了與敘述匹配和諧,在人物對白時,“我”的所有對白用的是直接式引語(即沒有冒號和引號),而其他人物對白,采取的是間接式引語(即有冒號和引號)。讀者閱讀時就覺得有了變化,不管怎么樣,有變化,就清新。
作家就跟鳥一樣,如果沒有想像力,作品就是一只沒有翅膀的鳥。小黃的這個小說,是想像力豐富的結(jié)果。容易對號入座或把小說內(nèi)容和作者身世混為一談的朋友,千萬不要把我的小同仁的生活閱歷想像得有多復(fù)雜。她是個挺純真挺靦腆挺傳統(tǒng)的女孩,絕不是什么身體寫作。至于小說中有些描寫,那是我這個壞蛋出的餿主意。如果誰想潑臟水就往我身上潑好了。這樣寫,絕不是為了迎合低級趣味,而是完成張漠“走向死亡”的需要。
就像新手開車免不了露怯和違反交規(guī)一樣,盡管小黃的敘述語言總的來說是到位或者說是精致的,但她的缺欠也顯而易見。一是恰恰需要奮進(jìn)爬坡的時候,有時卻沒油了,出溜回去了;二是需要簡約的地方,有時卻剎不住車了;再就是,對密度的把握不成熟?!安灰屇愕臄⑹鐾A粼谕瑯用芏鹊奈淖稚稀?,這是寫小說也是做其他文章的秘訣。“同樣密度”,包括張弛疏密,包括情節(jié)大小,包括情緒變化,包括敘述角度轉(zhuǎn)換,包括心理描寫與場景描寫比例,包括作者敘述與人物對白比重,包括語言長句與短句交替使用,等等。
不過,沒有三天的力巴。只要堅持寫下去,相信小黃會輕車熟路、自如和自由起來的。
最后一點想說的是,當(dāng)年我的小說處女作就發(fā)表在《北京文學(xué)》上,我自然把小黃的這篇《驚蟄》也舉薦給了這本現(xiàn)名為《北京文學(xué)·精彩閱讀》的雜志,況且這個在全國有影響的文學(xué)期刊,又開辟有小說處女作專欄。好在歷來力舉文學(xué)新人的該刊給了小黃一次面對世人的機會,他們?yōu)樘釘y文學(xué)新人又做了一件大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