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中國小說的總主題只是相對而言,別人完全可以概括出其他的一些觀點來。本文試圖從宏觀的角度,以晚清民初至整個20世紀的社會政治文化狀況為背景,以憂患意識和淑世情懷這一貫串始終的作家的文化心理為線索,對晚清小說中就已開啟而在20世紀中國大量出現(xiàn)并持續(xù)承遞的小說的總主題作出自己的歸納。
總主題產(chǎn)生的歷史語境:強烈的民族憂患意識和淑世情懷成為作家的普遍文化心理
19世紀是殖民主義全球化的時代,中國作為一個封閉落后的國家,自然也不能避免被殖民侵略的可悲命運。從19世紀中期中華民族就日益強烈地感受到了這種外部壓力,從一開始,中國的現(xiàn)代化就是歐洲強加的產(chǎn)物,因而也是被迫的。然而當中國朝野清醒地認識到西方強國軍事和科學技術(shù)上的優(yōu)勢以及自己的明顯劣勢后,現(xiàn)代化就變成了自覺的追求。它表現(xiàn)為一批有識之士在意識到中西之間寬闊的文明落差后萌發(fā)的憂患意識,以及在這種憂患意識籠罩下的思考探索和急于尋找出路來縮小中西之間差距的努力,于是便有了洋務運動和戊戌變法。
1894年甲午戰(zhàn)爭中新式海軍的全軍覆沒,宣告了將近30年的洋務運動的失??;1898年,維新運動僅僅百天便以失敗告終。濃重的憂患意識籠罩著每個有良知的中國人的心。我們僅從晚清一些作家所取的筆名諸如:“恨?!?、“憂患余生”、“痛哭生第二”、“覺我”、“東亞病夫”等就不難感受那種濃重的憂患心理和憤激絕望的情緒。
梁啟超這位維新變法運動的領導人,在政治變革的路途無法走通時,體味到了精神層變革和對普通下層民眾進行思想文化啟蒙的重要性,因而把注意力放在了極具感染力和影響力的文學上,想以此來作為他實現(xiàn)自己政治抱負的另一途徑。在1898年到1902年短短的幾年時間里,他相繼提出“詩界革命”、“文界革命”、“小說界革命”三個口號。在這三個口號中,尤以“小說界革命”對時人和后世影響最大?!靶≌f界革命”的口號是梁啟超在1902年發(fā)表的《論小說與群治之關(guān)系》一文中正式提出來的。文章一開始,梁啟超就很突兀地開宗明義:“欲新一國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國之小說。故欲新道德,必先新小說;欲新宗教,必先新小說;欲新政治必新小說……”① 小說為什么會有這么不可思議的、萬能的功用呢?梁啟超接著以自問自答的方式說:“何以故?小說有不可思議之力支配人道故?!雹?那么小說為什么會有不可思議之力來支配人道呢?梁啟超接著從現(xiàn)代心理學和讀者接受美學的角度通過對小說本體特征的觀照作出了自己全新而深刻的剖析:小說具有“熏、浸、刺、提”這四種力,因此能緊緊抓住讀者,這實際上是以讀者為維度討論藝術(shù)的感染力和移情作用。
中國傳統(tǒng)的知識結(jié)構(gòu)由“經(jīng)、史、子、集”四部分構(gòu)成,文學包含在“集”部里,相對于“經(jīng)、史、子”而言,處于未流的附庸地位。而在中國傳統(tǒng)文學內(nèi)部,又有著等級的差別。散文自古以來就有“宗經(jīng)”和“文以載道”的傳統(tǒng),處于至尊地位;詩歌相對而言多表達個人化的情感與經(jīng)驗,因此有“詩言志”、“詩緣情”的說法,詩歌的地位因此就比散文略次一等;小說歷來被認為是“小道”或“稗史”而壯夫弗為。在古代,小說主要分為文言筆記體短篇小說和白話章回體長篇小說兩類,筆記小說僅在士大夫文人小圈子里流行,和普通的老百姓沒有什么關(guān)系;白話章回體小說是作為市民文學而存在的,難登大雅之堂,更加無足輕重。而梁啟超卻在分析了小說的種種神奇力量后,得出了一個驚世駭俗的結(jié)論:“故曰:小說為文學之最上乘者也?!雹?一反傳統(tǒng)文人對于小說的不屑態(tài)度,極力抬高小說的社會地位,尖銳地挑戰(zhàn)以詩文為正宗的舊的文體等級秩序,使小說由文體的邊緣向中心移動。
梁啟超之所以把目標轉(zhuǎn)向小說,“獨嗜小說”,原因在于小說在民間比“詩”與“文”更受歡迎的特殊地位。梁啟超極力強調(diào)小說的政治功能和社會功能,雖然由于他理論的偏頗導致當時以至后世一些小說創(chuàng)作付出了沉重的審美代價,但梁啟超開啟了20世紀文學尤其是小說的啟蒙傳統(tǒng),促醒了作家的社會責任感和強烈的人文關(guān)懷意識,自此以后,可以說,沒有哪個時代能像20世紀那樣,使小說與社會現(xiàn)實發(fā)生如此密切的對應關(guān)系,小說成為一種有效的社會組織形式,在干預與變革著現(xiàn)實。
新世紀的降臨并沒有把19世紀中國的苦難拒之門外,20世紀的中國同樣充滿了動蕩、戰(zhàn)爭、革命與救亡,富有社會責任感的作家們把中國現(xiàn)代激烈的復雜的矛盾沖突納入到文學的框架之內(nèi),不管是“五四”時期的“問題小說”,“為人生”的藝術(shù),還是后來的“革命小說”、“救亡小說”、“解放區(qū)小說”以及新中國成立后的“十七年小說”和“新時期小說”,無不滲透著作家感時憂國的淑世情懷,而最深層的原因則是從晚清以降就存在于國人心中的那種憂患意識。這種憂患意識最初萌發(fā)于自我與他者的緊張對峙中,并在長期的內(nèi)憂外患中成為作家們普遍的文化心理,這種普遍的文化心理像一根紅線一樣貫串著整個20世紀,制約著小說的方向,使20世紀中國小說散發(fā)著濃厚的人文關(guān)懷氣息。作家們把小說引向國家大事和民族命運的探討,在使小說成為一種堂皇的現(xiàn)代大敘事的同時,沉淀出20世紀中國小說“民族國家敘述”和“民族靈魂的發(fā)現(xiàn)”這兩大一以貫之的總主題。謝冕先生曾著文認為“憂患是百年中國文學的母題”④,我認為是不確的,因為憂患意識只能歸為作家的文化心理,作為文學母題,難免大而無當。這種文化心理的形成,也與儒家文化的長期熏陶分不開,正如賈平凹所說:“因為有中華民族的苦難歷史和儒家文化的影響,所以政治情結(jié)與憂患意識是中國任何作家都無法擺脫的。這也是中國作家的特色?!雹?分析得很到位。
民族國家敘述:20世紀中國小說的總主題之一
鴉片戰(zhàn)爭前,清朝執(zhí)行的是閉關(guān)鎖國政策,對外面的世界知之甚少,朝野上下遵循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思維定勢。鴉片戰(zhàn)爭的槍炮打開了中國的國門,也打開了國人的眼睛,于是有了第一批“睜眼看世界”的知識分子。當時西學大規(guī)模東漸,西方各種文化思潮洶涌澎湃地流向中國,形成近代以來中西方文化大交流、大撞擊的第一個高潮。在此基礎上,國人形成了宏闊的世界眼光,打破了中國是世界中心的自大神話。殖民主義使中國被迫采用現(xiàn)代民族國家這樣一種形式來應對西方的入侵,于是產(chǎn)生了民族國家的意識和概念。它迫使中國人從傳統(tǒng)的“天下世界觀”轉(zhuǎn)向現(xiàn)代的“國家世界觀”,給中國帶來關(guān)于“民族國家”的構(gòu)想。這種構(gòu)想在晚清的政治小說中就已開始萌芽,在20世紀的中國小說中得到了廣泛的表現(xiàn)。對此,相當多的學者將之命名為“民族國家想象”。比如王一川先生就說:“中國形象在整個20世紀中國文學中都具有空前的重要性:作家和詩人們總是從不同角度去想象中國?!雹?曠新年先生在《民族國家想象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一文中指出:“現(xiàn)代民族國家是一個‘想象的共同體’……‘新中國’的想象和創(chuàng)造成為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最重要的主題?!雹?;李歐梵先生也有相似的觀點,認為“梁啟超的另一個非常重要的貢獻就是提出了對于中國國家新的風貌的想象”⑧,并對“想象的社群”這一觀點進行了追根溯源:“所謂Imagined Community這個論點的提出想必大家都非常熟悉,差不多十年以前,研究東南亞歷史的學者Benedick Anderson寫過一本書,叫做Imagined Communities(《想象的社群———對于民族國家興起的反思》),在這本書的第二章中他提出了一個重要的觀點:一個新的民族國家在興起之前有一個想象的過程,這個想象的過程也就是一種公開化、社群化的過程。這一過程依靠兩種非常重要的媒體,一是小說,一是報紙。”⑨ 我認為,“想象”這個詞用在民族國家意識剛剛萌發(fā),民族國家形象明晰化之前是可以的,比如梁啟超的《新中國未來記》,通過對60年后陌生時空的虛構(gòu),表達他對于未來中國的想象,但用來概括晚清后直至現(xiàn)代文學的主題卻未必恰當。因為從梁啟超等啟蒙者對小說的大力提倡與鼓吹開始,到“五四”時期直至整個20世紀,小說從文學格局的邊緣走向中心,作為一種敘述性文體,壓倒了中國古典文學的正宗———詩歌和散文。詩歌和散文長于抒情,尤其是詩歌,是想象性、表現(xiàn)性、寫意性文體。而晚清小說家對小說“史傳”功能的追求,“五四”乃至“五四”后理論家們和作家們對“寫實主義”、“自然主義”、“真”和“誠”的文學的標舉,都使小說對現(xiàn)實的“客觀再現(xiàn)性”、“寫實性”、“敘述性”日益明顯地浮凸了出來,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實績便是很好的證明。
事實上,在晚清,除了少數(shù)作家作品是對“新中國”的想象之外,大部分小說都是對中華民族在亡國滅種的威脅面前現(xiàn)實困境的同步傳達,這一傳統(tǒng)一直延續(xù)到整個20世紀。比如《官場現(xiàn)形記》對官場的黑暗、齷齪的敘述也是對整個民族國家的現(xiàn)實狀況的逼真描繪。這里,官場是可以視作日益走向沒落的民族國家的象征來看的?!抖昴慷弥脂F(xiàn)狀》則把敘述的視角由官場擴大到了商場、洋場和士林。劉鄂的《老殘游記》第一回里的“危船”意象,實際上暗喻當時中國危機四伏的現(xiàn)實處境;“五四”時期,魯迅的“鐵屋子”更是對老中國封閉、遲滯、令人窒息的生存狀態(tài)的絕妙象征。但無論如何,這些小說均不是對“民族國家”的想象,而是對民族國家的現(xiàn)實狀況的力求逼真和及時的客觀再現(xiàn),20世紀中國小說對于“民族國家”這一主題的觸及,均可如是觀。
當然,在詩歌領域,詩人們也有對民族國家形象、處境、命運的隱喻和象征。比如郭沫若的《鳳凰涅》,聞一多的《死水》、《發(fā)現(xiàn)》,艾青的《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戴望舒的《我用殘損的手掌》,舒婷的《祖國,我親愛的祖國》都是從不同角度對民族國家的發(fā)現(xiàn),但畢竟為數(shù)不多,詩歌創(chuàng)作的私人性、復雜性是無法與小說對這一命題的強勁關(guān)注相比的。因此,我認為用“民族國家敘述”來概括這一貫串20世紀中國小說始終的主題,是比較恰當?shù)?,也貼合小說這一文體的實際。
再者,曠新年先生認為民族國家想象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的主題,我認為不止于此,不僅現(xiàn)代文學,整個20世紀中國文學,特別是小說,都貫串著這一主題(后面我將結(jié)合文本詳細分析)。此外,王中忱先生把這一主題稱為“民族國家論述”⑩,我認為也不太妥當,因為他主要是結(jié)合“小說”來談這一問題,而“論述”并不符合小說的文體特征。
在漢語里,“國家”這個詞匯是很有意思的,它由“國”和“家”兩部分組成,是對統(tǒng)治了中國幾千年的儒家文化的極其簡煉的闡釋。儒家文化非常講究倫理和等級秩序,要求人們返本報始、尊老愛幼,并且要“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在這種推己及人的關(guān)愛里,體會家國一體的天下觀,摒除對“國”和“君”的距離感和敬畏感。事實上,歷代統(tǒng)治階級也是把“國”當作“家”來治理的,樂于以臣民的家長自居,所以便有了“事君如父”的說法。認識到這樣的文化背景,對于我們解讀20世紀中國小說中流行的家族敘事很有助益。
在20世紀中國小說中,控訴大家庭的罪惡和家長的暴君式統(tǒng)治對青年人天性、愛情和生命活力的扼殺的小說非常之多,以巴金的《家》最有代表性。《家》中的高老太爺是這個大家族的最高統(tǒng)治者,全家人的命運都被他捏在手里。按照封建社會“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等級制度,他是家族里的“君主”,因此他的殘忍才有那么大的殺傷力。如果我們從“家”“國”一體的觀念來思考,也可以把“高家”作為整個中國的縮微景觀來看,那么“家”的血腥、陰暗正是整個中國現(xiàn)實境況的表征,而青年人的出走正寓示著尋找光明,建構(gòu)新的民族國家的希望。
在以《家》為代表的這類家族小說中,“家”與“國”處于同構(gòu)關(guān)系,具有同一性,它們和個人尤其是青年人處于緊張的對立、對抗之中。但這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一個饒有趣味的理論和創(chuàng)作現(xiàn)象是:不少主張個人主義、個性主義的作家,在極力張揚“個人”的自由與解放時,并不以此為終極目的,他們的理論深意直指“個人”背后的民族國家。在他們看來,“個人”與“國家”某種程度上具有同一性,每個個體的健全發(fā)展是整個民族國家強盛的先決條件和必不可少的前提。因此,這種“個人主義”是以“國家主義”為旨歸的,最典型的要數(shù)周氏兄弟。
魯迅早在晚清就指出:“是故將生存兩間,角逐列國是務,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舉……”{11}“立人”并非目的,個人主體的建設是為了民族國家主體的建設;周作人表述得更加形象一些:“人在人類中,正如森林中的一株樹木。森林盛了,各樹也都茂盛。但要森林盛,卻仍非靠各樹各自茂盛?!?sup>{12}在此種理論背景之下,我們就不難理解:郭沫若這位極力張揚“自我”的人,他的《鳳凰涅》一詩中言說者身份的多重性:既是對個人更生的期待與追求,同時也是對民族國家更生的憧憬與呼喚;極具私人化寫作姿態(tài)的郁達夫,在《沉淪》的結(jié)尾,將個人的不幸遭際與國家的衰弱聯(lián)系了起來,顯然在這里,“個人”與“國家”是具有同一性的。
只有當自己充分地感覺到作為異己力量的他者的存在時,才能更深入地認識和反思自己的處境。同樣,對于民族國家的敘述,在國家生死存亡的歷史關(guān)頭,總是比平時更加強盛和頻繁一些,比如抗日戰(zhàn)爭時期作家們的民族國家意識就遠比其他時候要鮮明得多。東北作家群的作品就很能說明問題。試以天才女作家蕭紅的《生死場》為例,《生死場》沒有從正面描寫抗日戰(zhàn)爭的卓絕艱難,也沒有塑造叱咤風云的英雄人物,只是通過黑土地上一群人們無知無覺的動物般的生存狀態(tài),折射出北中國農(nóng)村生活的遲滯、人們心靈的麻木和民族活力的可怕的喪失,從反面給處于異敵威脅之下的國人以警醒,激發(fā)國人的民族認同感和愛國激情,這一方黑土也因此突破了東北這塊土地的狹小范圍,而成為整個民族國家的一面鏡子。老舍的《四世同堂》通過一個大家庭里的各色人等在外敵入侵面前的不同反應,以及祁老太爺?shù)那昂笞兓瘉韱拘讶藗兊拿褡鍑乙庾R,同樣也滲透了作家強烈的民族國家感情。
對于民族國家的敘述在新中國成立后的小說中并沒有消失。胡風的長詩《時間開始了》充滿了勝利者的樂觀昂揚情緒。詩歌以頗為個性化的言說方式在回顧中國近現(xiàn)代苦難、屈辱歷史的基礎上,闡發(fā)了新的民族國家誕生的偉大意義以及它給人民帶來的由衷欣喜之情。建國初期,歷史題材小說寫作蔚為潮流,以《鐵道游擊隊》、《烈火金鋼》、《敵后武工隊》等為代表的抗戰(zhàn)題材小說,在歷史結(jié)局早已明朗的踏實心態(tài)中,以侵華日軍為鮮明對照物,歌頌中華兒女的勇敢、機智,同時也是對整個民族國家在外敵入侵面前的堅強、團結(jié)和尊嚴的肯定。柳青的《創(chuàng)業(yè)史》,折射的是整個新的民族國家在誕生初期的“創(chuàng)業(yè)”歷程。這一時期大量涌現(xiàn)的合作化題材小說,對農(nóng)村正在進行甚或尚未展開的“現(xiàn)實”進行敘述(很多文本是在“想象”),雖屬典型的意識形態(tài)化寫作,但無不顯示出作家對新的國家如何以農(nóng)業(yè)為依托迅速走向富強這一關(guān)乎國家命運的問題的思考與探索。
新時期初期,王蒙的《春之聲》以“一列裝著新的車頭的悶罐火車”為意象,準確地捕捉到中國大地在解凍后,整個民族活力逐漸釋放,國家即將快速步入經(jīng)濟建設的軌道,民族國家的春天即將到來的社會歷史信息,令閱讀者無不會心。與此形成對照,國門再度打開后,人們又遭逢到與晚清、“五四”時相似的東西方文化大交流的歷史局面,在世界文明的參照系中,人們愈益認識到自己的落后。張潔的《沉重的翅膀》,張煒的《古船》象征意味就比較明顯。
值得一提的還有陳忠實的《白鹿原》。作家通過白鹿原上“白、鹿”兩個家族的對峙沖突、興衰更替,來折射整個民族的歷史演進與變遷,通過小社會的滄海桑田來歸納大社會的走向。那么,《白鹿原》也就成了陳忠實觀照宗法文化,探討民族命運的極佳視角。因此,《白鹿原》也就從關(guān)中平原那一方土地中走出來,輻射到了全中國,陳忠實大氣的概括力實在讓人嘆服。
民族靈魂的發(fā)現(xiàn):20世紀中國小說的另一總主題
關(guān)于這個主題,仍然得從梁啟超說起,因為正是他,開啟了這個話題。梁啟超在變法失敗后,痛定思痛,把失敗的原因歸結(jié)為群眾的麻木不覺。他認為“欲維新我國,當先維新我民”{13}梁啟超所提出的“新民”說和后來魯迅所說的“立人”、“改造國民靈魂”的涵義是相同的。關(guān)于這個主題,還有一些不同的提法。劉再復在《新時期文學的主潮》一文中,認為人道主義文學是新時期文學的主潮{14},但人道主義作為普泛的哲學思潮,由于缺乏“中介”,用來概括文學現(xiàn)象并不適合,況且,他只是用人道主義來概括新時期文學。季紅真曾有《文明與愚昧的沖突》一書,將新時期文學的基本主題概括為文明與愚昧的沖突,但這個提法離文學本體較遠。嚴家炎認為“20世紀中國小說以改造民族靈魂為總主題”{15},我認為這不太符合創(chuàng)作實際,因為“改造民族靈魂”和“改造國民性”一樣,只是作家主體的良好愿望和期冀小說所能達到的社會功能;雷達從文學的“人學”根本特性出發(fā),把新時期文學主潮概括為“民族靈魂的發(fā)現(xiàn)與重鑄”{16},我認為是切中肯綮的,也可以以此來概括整個20世紀中國小說的主題?!懊褡屐`魂的發(fā)現(xiàn)”比“民族靈魂的解剖”更具動感,同時也劃清了現(xiàn)代文學與古典文學的界線,使這一命題具有了現(xiàn)代性內(nèi)涵。就文學創(chuàng)作的實際而言,20世紀中國小說重在從“破”的方面來揭示對民族靈魂的發(fā)現(xiàn),而少從“立”的方面來正面表達什么是理想的國民性,對“民族靈魂的重鑄”仍然只是作家希望通過對“民族靈魂的發(fā)現(xiàn)”來達到的目標,而不是貫串整個20世紀中國小說的總主題。因此,我認為用“民族靈魂的發(fā)現(xiàn)”來概括20世紀中國小說的一個總主題是恰當?shù)模彩欠蟿?chuàng)作實際的。
之所以要發(fā)現(xiàn)民族靈魂,從而更新國民靈魂,使國民脫胎換骨,是因為這樣一個前提:我國國民性中有著不利于時代前進、社會進步的若干劣根性。對國民劣根性,梁啟超總結(jié)為:“第一,是奴性。第二,是愚昧。第三,是為我。第四,是好偽。第五,是怯懦。第六,是無動。”{17}梁啟超對國民劣根性的總結(jié)以及利用文學來“新民”的啟蒙思想,他在一系列報章體政論文中對國民的“奴隸根性”和“旁觀”心態(tài)的指斥,對后人尤其是魯迅有著非常大的影響。魯迅更多地以創(chuàng)作實績來貫徹他改造國民性的淑世情懷:閏土的麻木,看客們的冷漠,華老栓們的愚昧,知識分子的頹廢消沉,阿Q的自輕自賤、擺“先前闊”、健忘、自欺欺人和他的“精神勝利法”,魯鎮(zhèn)上人們對祥林嫂的痛苦的玩賞,都是那么地震撼人心。而在他后期的雜文創(chuàng)作中,以漫畫式的辛辣筆觸,對“媚態(tài)的貓”、“二丑”、“叭兒狗”、“山羊”、“落水狗”、“細腰蜂”、“奴隸總管”等的概括,也無不指向這些“社會相”的文化心理深處,使得人們必須認真地對國民靈魂以及自己的內(nèi)心進行自審與拷問。在現(xiàn)代鄉(xiāng)土小說第一個高潮期涌現(xiàn)的青年作家王魯彥的《柚子》和蹇先艾的《水葬》,同樣揭示看客們的麻木與殘忍,是對魯迅揭示國民精神病苦的呼應。老舍常常以幽默風趣的筆法,揭示老派市民的病態(tài)與背謬之處,從而實踐他對傳統(tǒng)文化中的“精髓”的批判。
“民族靈魂的發(fā)現(xiàn)”這一主題在新中國成立后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仍時隱時現(xiàn)地傳承著。趙樹理的《三里灣》和《鍛煉鍛煉》中,對農(nóng)村中一些落后分子的自私、狹隘、懶惰有著惟妙惟肖的刻畫。柳青的《創(chuàng)業(yè)史》中梁三老漢這一處于中間狀態(tài)的農(nóng)民形象,實際上是對中國肩負著幾千年私有制社會因襲的精神負擔的農(nóng)民形象的高度概括,他那謹小慎微、動搖、觀望的心理是中國傳統(tǒng)農(nóng)民在新的歷史境遇面前的典型心態(tài)。而梁生寶這一農(nóng)村中的“新英雄人物”,作為作家心目中理想的農(nóng)民形象,卻是以近乎“自虐”的方式來完成對自己人格的修煉的。這一時期的革命歷史題材小說中,那些經(jīng)過血與火考驗的英雄人物,大都有著高大完美的形象,他們是作家在特定的歷史情境下對理想國民的塑造,然而缺乏人間煙火氣,不夠真實生動。
新時期傷痕反思文學中,在飽含感情的追述中,不乏剖析人們思想內(nèi)傷和心理痼疾的力作,在痛楚的控訴和冷靜的反思中尋找療治創(chuàng)傷的精神出路。巴金的《隨想錄》,以大膽真誠的自我解剖,觸摸到知識分子人格中的奴隸根性問題,從而接通了自魯迅《狂人日記》便開啟的知識分子的自我審視、自我啟蒙與懺悔。高曉聲的“陳奐生系列”曾因?qū)r(nóng)民身上因襲的落后精神因素的入木三分的刻畫,而為他贏得極高的文壇聲譽。在尋根文學中,作家們在對傳統(tǒng)文化的追根溯源中,同時也觸及了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民族文化心理方面的負面遺留,以及這些遺風惡俗在現(xiàn)代生活中的不合時宜。殘雪和余華小說中對于“窺視”的描寫,余華對人在殺人過程中的玩賞心理的不動聲色的敘述都讓我們看到人性中陰暗冷酷的方面。劉震云的歷史小說對奴役和殘殺的周而復始、循環(huán)不已的敘述,對血腥、殘酷、無情無義的世相的揭示應當不脫國民靈魂發(fā)現(xiàn)的范疇。
在20世紀中國的鄉(xiāng)土小說中,還貫串著一個對鄉(xiāng)土的反叛與眷戀主題{18},這以魯迅的小說最為典型。錢理群先生在《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中,將之歸納為“離去———歸來———再離去”的情節(jié)和結(jié)構(gòu)模式。我認為這個模式仍然和“民族靈魂的發(fā)現(xiàn)”的主題有關(guān)。試以《故鄉(xiāng)》為例,作者寫自己早年被鄉(xiāng)土社會所擠壓,不得不逃異地,到現(xiàn)代都市尋找“別樣出路”,漂泊得久了,時時想起故鄉(xiāng),(海邊的沙地,碧綠的瓜田,藍天上一輪金黃的明月,戴銀項圈的英雄)在想象中不免有所理想化。歸來以后,蕭索的現(xiàn)實,閏土的麻木都使他絕望,于是再度出走。歸來是對于少年時幸福時光的追憶和美好人性的期待,離去卻是對于人性的失望。沈從文筆下的湘西世界中健康的自然的人性,是作為城市的頹廢墮落和中華民族的老態(tài)龍鐘、缺乏活力和雄強的進取精神的對立物而存在的。對鄉(xiāng)土的眷戀與對城市的反叛實質(zhì)上是對美好理想人性的眷戀和對丑陋國民性的批判。
了解了這一點,我們就不難理解莫言對于高密東北鄉(xiāng)的“極端熱愛”,“極端仇恨”;賈平凹的“我恨這個地方,我愛這個地方”的深意所在。張煒的作品也很典型。張煒在《秋天的思索》、《秋天的憤怒》等作品中,對鄉(xiāng)土是持批判態(tài)度的,因為這里充滿了以強凌弱和當權(quán)者對老百姓的剝削和壓迫,對鄉(xiāng)土的反叛與對丑陋國民性的厭惡取得了異質(zhì)同構(gòu)的共振關(guān)系。而以《九月寓言》為界碑,張煒在工業(yè)文明的喧囂面前,在都市人心的浮躁與墮落面前,把大地當成了人類的永恒歸宿,這緣于他血液中的田園情結(jié)和對鄉(xiāng)村平和、恬淡、友善的詩意人性的想象。
由此我們又接觸到一個延伸的話題,什么是理想的國民性?魯迅曾經(jīng)反對過“偽”和“詐”,其他作家對于這個問題的正面論述和以文學形象的形式來回答的很少。我以為,在商業(yè)經(jīng)濟蓬勃發(fā)展的今天,“誠”和“信”是必不可少的,此外,追求人格的獨立,擺脫奴性,善待他人,有敬業(yè)精神,自強不息,開放的世界眼光和強健的體魄,富于韌性的生存態(tài)度,良好的心理素質(zhì)等,恐怕都是理想國民性的題中應有之義。
【注釋】
①②③ 梁啟超:《論小說與群治之關(guān)系》,見陳平原、夏曉虹編《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第1卷,50—54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2月第1版。
④ 謝冕:《憂患:百年中國文學的母題》,《南方文壇》,1998年第2期。
⑤ 賈平凹:《前邊的話》,《聽來的故事》,1頁,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10月北京第1版。
⑥ 王一川:《中國人想象之中國———20世紀文學中的中國形象》,《東方叢刊》1997年第1、2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年。
⑦ 曠新年:《民族國家想象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內(nèi)容提要),《文學評論》2003年第1期。
⑧⑨ 李歐梵:《晚清文化、文學與現(xiàn)代性》,《中國現(xiàn)代文學與現(xiàn)代性十講》,7頁,復旦大學出版社2002年10月第1版。
⑩ 王中忱:《媒體·民族國家論述·“新小說”觀的誕生》,《遠去的背影》,37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9月第1版。
{11} 魯迅:《文化偏至論》,《魯迅全集》第1卷,57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
{12} 周作人:《人的文學》,《中國新文學大系·建設理論集》(影印本),195頁,上海文藝出版社1980年10月根據(jù)原書影印。
{13} 梁啟超:《近世文明初祖二大家之學說》,《新民叢報》第1號,1902年2月8日出版,
{14} 劉再復:《新時期文學的主潮》,《人民日報》1986年9月8日。
{15} 嚴家炎:《試說20世紀中國小說的總體特征》,《嚴家炎論小說》,11頁,江西高校出版社2002年4月第1版。
{16} 雷達:《民族靈魂的發(fā)現(xiàn)與重鑄———新時期文學主潮論綱》,《文學評論》1987年第1期。
{17} 梁啟超:《梁啟超文集5》,《飲冰室合集》,18—27頁,中華書局1994年版。
{18} 陳繼會:《20世紀中國鄉(xiāng)土小說的歷史形態(tài)》,《鄭州大學學報》(哲社版)1997年第1期。
(作者為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