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那是個冬季，怕自己睡過頭來不及給孩子弄早飯，又不敢上鬧鐘怕影響同床人，只能把右臂伸在被外，以寒冷逼迫自己警覺一些，不至于睡得太沉。結果不多久右臂就落下了病，上醫(yī)院配了藥，有吃的還有貼的，同時配合紅外線照射，疼痛并無明顯減輕，整天護著右臂，那感覺就是身上長出了一個多余的負擔。

就在這時，朋友張慶陽給我打來電話，閑聊中說起欲為韋馱道場送些東西。小張是個非常善良的小伙，熱心于各種慈善事業(yè)，也喜歡去寺院做些義工。我在贊嘆之余又不免驚奇，只知道幾個大菩薩的道場，比如五臺山是文殊的道場；普陀山是觀音的道場：峨眉山是普賢的道場；九華山是地藏的道場；雪竇寺是彌勒的道場，還真不知道東天目山的昭明寺是韋馱的道場呢。小張問愿意一起去嗎?我說太令人動心了，只是最近手臂痛得厲害，不太有心思往外跑，過一陣再說吧。小張笑道，沒準你到那里就好了呢，去試試吧。

在我們約好的那天早晨，右臂在門上撞了一下，頓時劇痛起來。上長途車時，著急忙慌的偏偏又撞了傷臂，這真是雪上加霜，當即右半個身子一起疼痛起來。小張擔心地問我要不要緊，怕他心里過意不去，我只得裝出無事人一樣，熬著痛一路上和他說著閑話，可額上的虛汗不斷的滲出，我都懷疑手臂是不是撞裂縫了。

到昭明寺時太陽剛下山，還未進山門就被張阿姨領進寺院旁一間低矮的飯?zhí)?，張阿姨來自上海，和另幾個來自上海、杭州、臨安的居士在這里做義工，她說寺里的人都吃過了，飯菜給你們留下，快吃吧。我欲伸手取筷，剛一動作就失聲呻吟起來，手臂痛得不能動彈，手指也在剎那驚孿了。張阿姨忙給我換了小勺，結果這頓飯吃得十分痛苦，左手托著右臂一起移動，嘴巴還要去湊飯菜。張阿姨微笑著說，你是風濕痛吧?你還真來對了，一會隨我到韋馱菩薩那里拜拜吧，說不定能治好。

走出飯?zhí)?，張阿姨說要去不遠處的住地拿藥，讓我們先去寺院等一會。飯?zhí)门杂幸簧刃￠T通向寺院，走進去竟覺得眼前一亮，沒想到晚霞映照在寺院里光線還很充足，也許飯?zhí)镁o挨著寺院小樓光線被擋的關系吧，剛才只覺得暗乎乎的。這桔黃色的光顯得溫暖，我的心不由地放松了一些。大雄寶殿在夕光中也顯得溫和，它與一般的寺院不同，有兩層之高，樓閣上的褚色格子窗整齊而又方正，小張說過去昭明太子在此處編纂了著名的《昭明文選》，難怪它是古民居的模樣。

寺院西邊露出一間民房屋頂，隔墻傳來的織布聲撞擊著耳膜，聽上去很像“苦啊苦啊”的嘆息。小張說那是山民家的織布作紡，一天二十四小時機車不停，一對小夫妻輪流換班不得休息。聽著這艱辛的操勞之聲，覺得自己的悠閑真有點奢侈，好像一個無所事事的貴人。

終于等不及張阿姨了，我獨自去了前殿和大雄寶殿。無論什么寺廟，佛菩薩像都是面對外的，這是接引眾生的最親切的姿態(tài)，只有一尊例外，那就是韋馱，他永遠是天將的妝扮，銀色的盔鎧閃閃發(fā)亮，神情飄逸而又莊重。昭明寺的前殿和其他寺院沒什么不同，韋馱同樣站在彌勒菩薩背后，不同的是通常供佛祖釋迦牟尼的大殿卻供著韋馱菩薩，一尊極其巨大的韋馱菩薩，他正面朝外，且端坐著，手里棒著金剛杵，那威嚴而鄭重的樣子既像以禮待人又像承諾重任，不像其他廟里的韋馱，全站在彌勒菩薩的背面，一副兢兢業(yè)業(yè)的樣子。哦，他是該坐坐了，他在其他地方站得太久了，做護法很辛苦啊。

韋馱之所以有護法神和菩薩兩個稱號，大概來源于佛經(jīng)的論述，佛經(jīng)稱末法時代，世間道力衰微，魔道子孫穿僧衣行僧事，破壞佛門正風，需要韋馱菩薩護持道場，以消除寺院內(nèi)外的障礙。韋馱之所以能擔當這個使命，可能正如佛經(jīng)說的，他神功叵測，密行難思，是道場里的公安警察啊。

張阿姨來了，手里捧著一大把紅色的小果子放到韋馱菩薩像前，她說讓菩薩加持加持吧，吃了準好。我問這是什么東西，她說這是寺院里一棵樹上掉下來的，在寺院圍墻沒修好之前，當?shù)卮迕穸紒頁?，只聽見當?shù)厝私兴鸸醋樱唧w這三個字怎么寫連村民也講不清楚。

金勾子甜蜜如棗，生吃熟吃都可以，張阿姨當晚就用它和紅棗一起煮了湯給我喝，第二天清晨，我剛起床，一碗甜湯又端到了我的面前。我只吃兩頓便大見奇效，從不能抓拿筷子到伸展自如。我驚喜極了，張阿姨給我備了一大包，說讓我回上海繼續(xù)服用。

手臂疼痛一減輕，心也定了不少，能有自然的悅色去參拜僧人。先見了老僧禮目，他出家前為退休干部，身著一罕見的破納衣，補丁約有百十來塊，全中國怕也找不到第二件。補丁顏色有藍有黃，但不扎眼，低調(diào)子，仿佛在陽光下暴曬過一樣，深淺不一卻十分和諧，好像一件藝術品。我笑問他這件破衣來自何處，禮目正色回答是一掛單游僧所贈，他說有錢也難買這樣的衣，我可當它寶衣穿。說心里話，我當時真有貪念，非常想討了來，或者化錢買下，可聽他這么一說，就不敢開口。

又見年輕僧禮放，他二十有三，江西人，卻是昭明寺的當家和尚，領導著老僧禮目。禮放虔誠隨和，講話卻顯得吃力，是標準的“咬文嚼字”狀，江西口音、當?shù)厍?、普通話混雜在一起，好像在表演戲文。小張年長他幾歲，毫無顧忌地笑話他不倫不類，他自嘲自己是在講方便話。禮放的方便話確實南腔北調(diào)，可做起功課來卻是一絲不茍，是動聽的梵韻。

禮目有些清高，他表情寡淡，獨來獨往，熱衷于研究佛門義理。我去了以后，他仿佛找到了知音，取出大開本的手書體給我看，那是自己寫自己編自己讀的書籍。那里面什么都有，有紀實，有散文，有詩文，當然也不乏理論文章。他似乎有些蔑視那些圍著禮放轉的居士們，哼，連佛理都搞不清，整天做功課有個啥用?西方極樂到底什么樣的?自己不認路靠在小和尚身上?這樣就牢靠啊?真是愚癡。他不做早功課，不拜佛，整天捧本書坐在亭子里，有時也坐在石頭上曬太陽。我在那里住了三天，和他一起曬過太陽，他對我講佛門里的故事，也講徐文長如何被山民戲弄的故事。

我向禮目提了個長久得不到解答的問題，為什么各個寺廟的韋馱姿態(tài)不同，有的手捧寶杵有的手拄寶杵?難道真如導游們說的，前者表示可接客后者表示婉拒?禮目說這是民間的說法，留不留客根據(jù)寺廟里的具體情況而定，韋馱造像并無這類暗示。這一說我更覺得奇怪，既然沒有關系，為什么要造成這樣或者那樣，總得有個說法吧?禮目說或許是藝術創(chuàng)作需要吧，除了手持和手拄外還能怎樣呢?總得有個動作吧!再說了，本來菩薩就是無相的，金剛經(jīng)不是說了嗎，不可以以相見菩薩，你干嗎要去追究它的世相?!

老僧說得理直氣壯，我只得閉了口。可心里的疑惑依然去不了，這是我俗情過重的原因，或者說是文人愛追趕究的習氣所致，有時我很會鉆牛角尖。不過禮目的直率并不使我難堪，我知道他是有口無心，并無嘲笑我的意思。我也看出來了，居士們大多不喜歡他，認為他不正宗，他們嘲笑地對我說，嘿，你來了可真是做了件好事，他好像活轉過來了，你看他多高興啊，否則他都不會笑了。

我聽了也只是笑，我知道供養(yǎng)的重要性，如果我的到來能使一位僧人高興，那也算一種供養(yǎng)吧?

禮放脾氣非常好，從不指揮禮目，什么事情都自己默默地做，我經(jīng)常見他的僧服上濺滿了泥點，卷起袖子的手臂上也滿是污垢，他臉上的表情永遠是平平靜靜的，和和氣氣的。他帶我和小張去山上竹林里挑野薺菜，指著小路旁的一口倒扣著的缸告訴我們，那里面是個坐化的僧人，是個非常有修行的成就者，十幾年了沒有腐爛。我非常驚訝，問這是一個怎樣的僧人，禮放說不知道啊，哦，前面的竹林有許多野薺菜呢。他似乎并不把這事看得很重，卻興致勃勃地告訴我們，被人踩過的薺菜最香，還教我們認識了野香菜。就餐的時候，那一大把野香菜老少僧人都不碰它，全被我一個人吃了，弄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我問禮放，你不吃香菜但你拔了香菜，要緊嗎?禮放說沒關系啊，它本來就是給人吃的東西。他還說到，吃的最高境界是不分別嘴里的東西是葷是素是好吃還是難吃。他的意思他還做不到這樣，所以他還得依戒而行。

兩位僧人各忙各的，各閑各的，直到來了一位義工，是當?shù)匾晃欢菟幍哪芯邮?，他們才在一起坐了下來。由我的胳膊痛男居士說起了天目山最有名的草藥“滴水珠”、“扁竹三七”、“草烏”、它們都是治傷痛的。禮目來了興致，說還有一種，只是大家都不認識。由此他給我們講了這個寺廟的最初傳說，據(jù)說最初這兒和普通的寺院一樣，也供奉著佛像，有一回妖魔們搬動佛像，棄之門外，想占為自己的道場。正巧韋馱遨游天界經(jīng)過天目山，聽到嘈雜聲，神眼觀察后大怒，舉起手中的寶杵劈了下去，妖魔們被降服了，從此寺院供上了韋馱。在韋馱攫下寶杵的地方還長出了一種灌木，形似寶杵模樣，人們稱它為“韋馱鞭”，據(jù)說它的果子可以治病。我突然想起以前看到過的一個民間故事，里面就好像提到過此藥，我問男居士知不知道，男居士淡然的一笑，說我在山上轉遍了，從來沒看到過有什么“韋馱鞭”。

大家散后，我圍著那棵大樹轉，又從地上撿到幾串舊年的金勾子。突然一個靈感跳到心里，瞧它那彎曲的杈枝排列可不是如勾子的模樣嗎?韋馱手上的寶杵不就是有著這樣的裝飾嗎?

我對民間傳說有了一點疑問，因為韋馱手上的武器是杵而非鞭，為什么在文學傳說中的應化物卻是鞭而非杵呢?!我同時聯(lián)想到當?shù)厝说陌l(fā)音，他們把“杵”字發(fā)成“子”音，他們很認真的把金剛杵念成金剛子，而當?shù)卦挼摹皠偂弊钟昧撕蟊且?，聽上去與“勾”字相似，會不會長期以來，以逛傳逛，“金鋼杵”演變成“金勾子”了呢?噯呀，太有可能了!

不管怎樣，金勾子驅逐了折磨我多日的病痛，如同傳說中韋馱用金剛杵驅逐妖魔一樣，這是我意外的收獲。如同補償也如同嘉獎，當病體得到了安撫，精神也仿佛得到了舒展。小張沒有說錯，韋馱菩薩不動聲地幫助了我。

臨離開昭明寺時，大家微笑著道別，我合掌拜了又拜，禮放說，有空再來哦。我也說，有空來上海哦。禮放不好意思地說，我們是苦廟，沒什么樣禮物帶到上海來，下次我來，挑一擔山水來。小張大笑。想想也是，那么時尚熱鬧的上海，車來車往，紅男綠女，竟有一年輕山僧肩挑水桶行走其間，那是多么奇特的風景。

我們坐的車開遠了，回頭望去，昭明寺已掩在綠色中了。同車有幾位上海來的僧人，其中一位看上去很智慧，于是我又向他請教韋馱菩薩的身姿問題，他微笑著說，哦，這還是第一次有人這樣的追究，不過對你講了也不太有用，韋馱手持金剛杵表示此廟屬叢林制度，手拄金剛杵表示此廟為上承下繼的子孫寺院。

一位婦女在一旁突然問了我一個問題，你知道韋馱菩薩有多大嗎?他是十三歲的小兒郎啊!

啊?這我可從來沒有聽說過。韋馱菩薩確實像個英俊的少年，可怎么能具體成十三歲的我還是不太明白。我想問一問車上的僧人，可他們正在吃著便餐，終不好意思打擾。回想昭明寺的韋馱菩薩是手持還是手拄卻一點也記不得了，當然也搞不清它是“叢林”還是“子孫”，只有禮目、禮放的形象還歷歷在目，他們像韋馱菩薩的使者，令我在這短短的幾天里得到了難言的輕安。

做 七

妹妹的婆婆被肺癌折磨了一段日子，終于離世了，最后的那口氣非常的長，也非常的有力，竟將一口假牙噴了出來，可在平時要取下都很困難。從這口氣中，她看到了老人的不甘，心里非常地難受，婆婆生前對她很好，偏偏走得這么早。

喪家的頭等大事就是做七，這個民間習俗似乎很有力量，她和丈夫商量，也要好好地送一送老人。

我去的時候她的家略有變動，客廳成了靈堂。我學著妹妹的樣子，將疊好的錫鉑投到火里。我雖然也喜歡將紙疊成一些玩具，卻從來沒疊過錫鉑這一類和死亡有關的東西，一開始總是散架。好不容易搞清了道理，疊得像個樣子了，眼睛已被煙氣熏出了淚水。

腳邊是一只不大不小的紙箱，疊好的錫鉑就放在里面，透過淚眼，紙箱里的錫鉑有些模糊，它們恍恍惚惚地變成了銀色的小船。它們確實像小船，熙熙攘攘挨挨擠擠的，仿佛要趕向哪里。我有些走神，這些錫鉑，這些銀色的小船，這些親人們的心意，它們要將亡靈渡向何方?

四十九天過去了?？蛷d里布滿了錫鉑燒后飛散的灰燼，空氣中的香火味揮散不去。妹夫說，七七終于做完了。他的口氣有些鄭重，也有些釋然?？傊?，這件大事過去了。

許多人都經(jīng)歷過這種場面，有的更熱鬧些，比如請僧人來家誦經(jīng)或去廟里做一場水陸法會，以超度亡靈?？蔀槭裁匆銎?它的道理何在?人們大多搞不清楚，只是人云亦云，妹妹也一樣，覺得隨眾總不會錯，至少對得起婆婆。

其實做七的習俗是從佛教的中陰身教義演變而來。《中陰身度亡經(jīng)》就說得清楚。不過，它是一本過于專業(yè)的書，非耐心與虔誠不能將它讀完。它的主要意思是人死亡后魂識進入一個特殊的境地，這個境地叫做中陰身階段，以七日為一期生于新處。若于七日之終未得生緣，則繼續(xù)在中陰七日，如此七日一輪，直至第七期最終之刻，如果還未找到新生處，也就是民間所說的投胎，那么魂識就論為野鬼孤魂。這是佛教輪回學中的一個教義。

我將這個理論告訴了妹妹，她哦了一聲，這么說這七七四十九天非常重要?是啊，我再次肯定道，這是生命狀態(tài)的最后一次選擇。比方說看到強烈的光、轟響的雷聲不要害怕，這是某佛的幻化，亡者千萬不能錯過最后覺悟的機會。

妹妹提出了疑義，婆婆平時那么節(jié)約，開慣了小燈、暗燈，真有這樣強烈的光她怎么能夠習慣?

這點我倒沒有想到，被她一說覺得還真有道理，一個住慣了舊房子吃慣了粗茶淡飯的人，你叫她一下子住進賓館豪華套間上高級飯店吃法式大餐，她還不一定受用得了。生活在窄小黯淡的空間的人，除非心房是一片光明寬敞，否則又怎能接受別樣的光亮?

過去有一個理論，說住在鐵房子里的人哪怕睡死過去也是一種幸福，至少不知道痛苦，但倘若有人吶喊著去搖醒他們，他們驚醒過來，卻又不能脫離這個苦境，這個吶喊者反而是做了壞事。也許這是出于人道主義的無可奈何之想?我卻不完全這樣想，這是將生活看成只有一種可能的緣故，如果我們的時間、空間觀更拓展一些，是否還會有這樣的懦弱?以我之見，一個人生前沒享過清醒之福是苦，但如果連聽聞的經(jīng)歷也沒有更苦。

人生太難把握。生時都常常不能自主，體衰病痛時神識昏沉，勞累疲乏時心緒渙散，恐慌驚嚇時傍徨無主，就是年輕體健時也不能完全清醒的行事，何論人亡之后，那微弱的神識在陌生的世界里怎樣聚精會神?怎樣智慧地辨別幻化之景?那時本已茫茫然孤獨傷心，戚戚然苦痛蝕情，哪還能提起不慌不亂的念頭?正因如此，在活著時，就是有意識地作一些聽聞，有意識的作一些鍛煉，最好的辦法就是權當自己馬上要死，或者就當自己死了，來凝神觀察生活中具有光明的境地。

我的想法震住了小妹，她甚至有些聽不懂。是的，許多老人都怕聽到死這個字眼，而我正壯年，卻整天講死啊亡之事，似乎有些晦氣。不明白這人生的正事，怎么就被視成了忌諱?包括妹妹的婆婆，這個善良的老人，病到已無希望時，仍不愿聽到這樣的字眼?？墒牵罱K還是走了，而我能為她做的事只能是向佛祈求：佛啊，你出現(xiàn)時不要閃出強烈的光，不要發(fā)出雷般的鳴響，就為她亮出小燈的微弱之光，要不她會嚇壞的。

責任編輯 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