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稱駱文同志為老師，并不是對前輩的尊稱，更不是時下的泛稱，而是因為他確確實實是我的授業(yè)恩師。雖然那已是半個世紀前的往事，雖然無情的歲月已在我的頭上撒滿了白霜，但于師生之情，我依然像當年那樣懷著敬慕和親切之感。

一九四八年初，我和一批新入伍的知識青年，在遼西一個蒙漢雜居的鄉(xiāng)村參加土地改革，這對我們是一場思想改造的政治課，目的是通過參加階級斗爭來提高思想覺悟。土改結(jié)束后，組織上決定送我們這批人到冀察熱遼分局所在地的學校去深造。在征求個人意見時，多數(shù)同志都愿意到行政學?；蜍娬髮W去學習，我無意間選擇了文學，因為聽說那里有一座魯迅藝術文學院，還設置有文學系的專業(yè)，我便想到那里試試。我們離分局所在地尚有一千多華里的路程，徒步行軍要走半個月左右，而且一路大多是所謂窮山惡水的丘陵地帶。山，是怪石嶙峋、寸草不生的禿山；水，是平時只能見到狹窄細流而一遇山洪暴發(fā)便如雷鳴牛吼般沖得山石亂滾的猛水。一路上既沒有什么風光好賞，也沒有什么熱鬧的市鎮(zhèn)可逛，惟一能解除旅途寂寞和疲勞的，便是唱歌。從清晨上路，到晚間投宿，總是由歌聲伴隨著我們這一群二十歲上下的男男女女。說起歌，還要感謝領我們參加土改并教我們唱歌的兩個人。一位是被蒙族同胞視為民族女英雄的烏蘭，另一位是她的助手。烏蘭同志在那一帶蒙民中享有極高聲譽，號稱“紅司令”(因烏蘭漢譯即是紅)，且有歌曲傳頌她的英名。至今我還記得“蒙族的女同志名字叫烏蘭，年方二十六，執(zhí)掌大兵權(quán)，攻打北票縣，威名天下傳”這樣幾句。紅司令也是令敵人喪膽的名字。傳說她頭扎紅頭巾，身穿紅色蒙古袍，足蹬紅色牛皮靴，胯下棗紅戰(zhàn)馬，雙槍都系有紅綢飄帶?？v馬飛馳，猶如一片紅云。雙槍出手，彈無虛發(fā)，傳奇故事在敵我兩區(qū)域都流傳著許多。但這位馳騁沙場的年輕女將，在日常生活中卻是非常女性化，非常隨和又非常文靜的人，而且還是一位可與專業(yè)歌唱家媲美的純正女高音。她說得一口流利的京腔，歌喉甜美華麗，唱抒情歌曲明麗清新，余韻如絲。唱哀怨歌曲凄婉動人，催人淚下。聽她唱歌固然是一種美的享受。跟她學歌也是一種美的享受，她是我們土改三分隊的隊長，又直接領導我們幾個小組，一有空就請她教歌。她的那位助手也是一位年輕的蒙族姑娘，漢語和歌喉都很好，像《抗大校歌》、《八路軍進行曲》等等，就是她教我們的。我們用歌洗凈了一路風塵，也用歌排遣了旅途的單調(diào)和疲倦。

我如愿考進了魯藝文學系。我認識的第一位老師便是駱文同志。他是學院的教務長，是文學系的主任，又是擔任幾門課程的教員。魯藝的全稱是：冀察熱遼魯迅藝術文學院，共設戲劇音樂、美術、文學三個系，另有一個專業(yè)文工團，一個少年藝術班，一個文藝干部短期培訓班，一個《群眾文藝》社。全院只有兩名有教授頭銜的人物，一位是徐懋庸，他本是聯(lián)大副校長、行政學院院長，兼職魯藝教授，主要是給文學系講魯迅和寫作方法課程；另一位是美術家高莊，全國解放以后他擔任了中央工藝美術學院陶瓷系主任，是國徽的主要設計者之一。其他人，包括院長安波及駱文、程云、嚴正、杜印等在藝術上已頗有成就的作家藝術家，不管他們的級別待遇如何，在教學上都一律是教員身份。這在當時解放區(qū)的院校來說，也可以算是相當正規(guī)的學府了。駱文同志給我們開兩門課，一門是“閱讀與寫作”，一門是“民間文學”，另外還給全院開公共大課“時事分析”。駱文那時也不過三十歲剛剛出頭，雖然身著軍裝，出門時有一匹馬，身邊還有一位挎槍的警衛(wèi)員，但他本人仍是十足的文人氣質(zhì)，從言談舉止，到待人接物，總是斯斯文文，和善，平易。對學生的要求雖很嚴格，但又從不以咄咄逼人的口氣來責備人，故令人有一種親切之感。他開的“閱讀與寫作”課，主要是名著賞析，其中多數(shù)是《解放區(qū)短篇創(chuàng)作選》里的作品，如丁玲的《我在霞村的時候》、康濯的《我的兩家房東》等等。也有一些三十年代的文學和蘇聯(lián)小說，另有少量的世界名劇選講。駱文講課，除條理清晰、分析透徹，深入淺出之外，令我最賞心的是聽他朗誦。在選講孔厥的《一個女人翻身的故事》時，他曾全文朗讀了作者對主人公折聚英的一段頌歌，我第一次聽到那么深沉，那么動情，那么投入，又那么悅耳的朗誦；又有一次他在講解一部世界名劇時，在課堂上朗讀了該劇中的一大段獨白和幾個小場面的對話，其吐字之清爽，感情分寸把握之準確，音韻之鏗鏘有致，節(jié)奏之起伏得當，急切處如狂風驟雨，舒緩處恰似款款溪流，令我和同學們幾乎都癡迷于他那聲情并茂的朗誦之中去了。那時，我只知道他來自延安魯藝，根本不知道他曾是南京國立劇專曹禺的門生，更不知道他在讀書時已是一位詩人，其朗誦是受過真?zhèn)髑沂嵌嗄晷蕹傻摹?/p>

他開民間文學課，是從《古詩源》講起的，從《擊壤歌》講到《古樂府》，又講到明清民歌，陜北民歌，也講了彈詞、大鼓一類的主唱體民間文學。我記得他講得最深入，最細致的是《陌上?！?，他不僅全文背誦，而且在做了句解、意解之后，對于詩的表現(xiàn)手法，做了極細致的分析，特別是全詩無一句正面描寫羅敷容貌之美，但全詩又借助各色行人的神情和姿態(tài)，即在路人的驚、愕、癡、嘆諸般神色中，生動地表現(xiàn)了羅敷的無與倫比的超凡之美。另外，他還向我們介紹了幾項民間曲藝。上這類課時，他帶來了留聲機和唱片，學員們可以在聽完了唱片之后再聽他講解。配合民間文學課程，還有海默(那時名叫張凡)，這是位山東壯漢，性情豪爽，和同學們相處沒有半點架子，有時在課堂上也冒出個把句臟話來。他是一位才子型人物，文、音、美、劇樣樣都能摘幾下子，甚至于金石也很在行。他講課可不像駱文那樣溫文爾雅，講民歌和曲藝時，常常是放開喉嚨歌唱，特別是蒙古民歌，用他那寬厚的男高音唱出來，簡直是韻味十足，繞梁不去。

駱文同志由于擔任系主任，不但要承擔我們業(yè)余寫作的輔導，還要承擔全系的思想政治工作，系里的建團、建黨工作也是由他直接領導。我們系雖然只有四十來個人，但成分相當復雜，大約有三分之一是來自國統(tǒng)區(qū)京、津等地的大學生，他們多是學生運動的積極分子，有的是地下民青成員，有的是進步文化人，已發(fā)表或出版過若干作品；另有三分之一是熱河、遼寧地區(qū)的中學生；還有三分之一是來自老解放區(qū)或部隊選送來的。學員的文化程度不同，生活經(jīng)歷不同，思想覺悟不同，對革命文化事業(yè)的態(tài)度也不盡相同。從老區(qū)來的，一般因入伍早、出身好、覺悟高而自負，但又因文化程度較低而有自卑的一面；國統(tǒng)區(qū)來的，文化水平高，又都參加過學生運動，自動投奔解放區(qū)而來，自然會有意氣昂揚之態(tài)，但他們大多是富家子弟，在重視出身的解放區(qū)，也就難免有自慚的一面了；熱河、遼寧地區(qū)來的，多是中學生，年紀最輕，熱情最高，文化程度居中，但他們自幼受日偽教育多年，對中國革命歷史了解得較少，對中國古典文學雖尚有涉獵，但對“五·四”以后的中國新文化則所知甚淺，對蘇聯(lián)文學、解放區(qū)文學也不如國統(tǒng)區(qū)和老區(qū)來的同學了解得多，故而也有愧不如人的一面。大家在一起學習，雖然很團結(jié)也很愉快，但思想狀況還是比較復雜的。那時黨團尚未公開，但建黨建團卻是公開進行，這自然使負責這項工作的駱文同志費力不少。使我驚異的是，在那樣的戰(zhàn)爭年代，文學系建黨中發(fā)展的一個候補黨員，竟然是一個剝削階級家庭出身的青年，確實體現(xiàn)了不唯成分論的精神，也體現(xiàn)了駱文同志本人對黨負責的實事求是精神。我第一次申請入團未獲通過，評議中說我驕傲自負，好爭辯，使我的情緒有了一些波動，甚至有點抬不起頭來的感覺，駱文給了我很多激勵，讓我不要灰心，且不久又發(fā)生了兩件令我非常振奮的事，因而那點積郁在心頭的小小憂郁也就隨之煙消云散了。一件事是我在校內(nèi)墻報上登的一篇小說《童養(yǎng)媳》被那個地區(qū)唯一的文藝刊物《群眾文藝》作為習作發(fā)表了，這是我活到二十歲第一次發(fā)表作品，也是系里同學中第一個公開發(fā)表作品的人，當然使我很振奮。第二件事就令我更為激動了。那時，遼沈戰(zhàn)役序幕已經(jīng)拉開，錦州戰(zhàn)役即將打響，冀察熱遼軍區(qū)和所屬縱隊，都是參戰(zhàn)主力，考慮到一個大戰(zhàn)役以后收容和教育俘虜?shù)墓ぷ髁窟^大，軍區(qū)決定從聯(lián)大三個學院抽一批干部和學員參與教育俘虜工作，我有幸被挑中了，心情自然十分激動。記得宣布名單的當天晚上，系里的同學們也非常興奮，特地為我們?nèi)サ膸讉€人“送行”，不知是哪位“有產(chǎn)者”出資從老鄉(xiāng)那里買了半籃子土豆，在灶坑里燒熟后，一面吃土豆，一面海闊天空地神聊，直到深夜過半，大家才依依惜別。

從臨時工作機構(gòu)冀察熱遼軍區(qū)解放軍官教導團回來后，得知魯藝已從寧城遷往錦州。學院的新地址是在錦州北大營。這是東北軍、日偽軍、國民黨軍都曾大量屯兵的營房，如今給聯(lián)大三個學院做校舍，還空空蕩蕩占不了一半房屋。我回到學校第一個接見我的還是駱文老師。

我向他匯報了情況以后，他告訴我：學院已招收了第三期學員。二期的，一部分已分配工作，少數(shù)新從蔣管區(qū)來的繼續(xù)參加第三期的學習，讓我和劉岱等幾個人籌辦了一個編輯組，與報社聯(lián)系為他們辦一個定期的文藝副刊，由我們采編寫稿、組稿，由報社主編審定，日常工作仍由駱文老師直接領導和指導。這樣，我們幾個人便不再是學員，而是文學系里設置的編輯組成員。但我們與錦州讀者第一次公開見面的文學作品，卻不是報紙的副刊，而是由我們編寫的一份超大型的文藝墻報，刊頭題名叫《人民文藝》(我們準備用作報紙副刊的名字)。墻報的內(nèi)容，多是宣傳解放戰(zhàn)爭新形勢和反映錦州人民歡呼解放情景的，形式一般是散文、小故事、詩歌、快板等等。同組的黃三川同志原是浙江大學的畢業(yè)生，本是學工的，但偏偏喜歡舞文弄墨，在蔣管區(qū)已出過一本詩集。來魯藝后也一直以寫詩為主，這次他是寫錦州民間秧歌大賽觀感的。我發(fā)現(xiàn)他堪稱苦吟派詩家，常常為一句詩、一個詞甚至一個字斟酌半天，有時簡直是夜不成眠的冥思苦構(gòu)，連吃飯睡覺走路也都陷入他的詩境之中。而我寫快板只需幾分鐘便可溜出兩首，毫無煉字、鍛句、造境之功，他看到這種情形大吃一驚地說：“你簡直是出口成章啊!”我告訴他：“我不是出口成章而是順口開溜?！瘪樜睦蠋煵逶捳f：“不是說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溜么，溜也是熟能生巧之意?！蔽艺f：“我的開溜可不是從唐詩學來的，而是從戲曲唱詞、大鼓詞、民間歌謠、數(shù)來寶那里學來的，所以難登大雅之堂?！蔽覀儔筠k得很出色，內(nèi)容豐富，詩文活潑，抄寫工整，又因劉岱是一位業(yè)余畫家，插圖、美術字題頭、花邊之類的裝飾，全都搞得既華美又大方。幾十張的報紙組成的大墻報，貼滿了一座樓的墻壁，樣子很氣派，每天都吸引幾百名圍觀閱讀的群眾，甚至還有一些青少年抄寫。我們聽到了群眾的贊嘆，看到了他們的喜愛神情，心里很寬慰，因為這是我們所學所用被群眾接受的一次檢驗，也是堅定我們從事文學事業(yè)信念的一次考核。盡管它只是一份墻報，但它是我們走出校園小圈子，走向社會、走向大眾的新起點，說明內(nèi)容適合群眾需要的新文學，完全能為新解放區(qū)廣大群眾喜聞樂見。

我在駱文同志身邊學習、工作將近三年，他是我走向文學之路的導師和引路人，我敬重他的為人，也感激他的栽培。

我到《長江文藝》以后，雖然也時?；氐轿墓F看望創(chuàng)作部老友，但與駱文同志就只有探訪問候之機，再也得不到他的直接教誨和關懷了。中南大區(qū)撤消以后，我調(diào)往北京，到了《人民文學》編輯部，從此我們就分處天南地北，除了中國作家協(xié)會有什么大型會議偶爾能見上一面以外，我們師生之間聯(lián)系就基本中斷了。這以后二十多年的時間我們連面都沒有見過。粉碎“四人幫”以后，我們也只是在四次、五次文代會和四次作代會上匆匆一晤，真正接觸較多的是以后的兩次特殊機緣。

第一次是《長江文藝》編輯部舉辦創(chuàng)刊三十五周年紀念活動，我應邀出席了會議，會后便和駱文一起游覽長江葛洲壩及大小三峽。同行的，有原中南文藝界的著名作家俞林、胡青坡以及我的老同學劉岱和原《長江文藝》的幾位編輯老友王黎拓、涂光群等。我們從漢口乘火車到宜昌，一路經(jīng)過之地，恰是我們當年南下經(jīng)過的地方，感慨和話題自然頗多，但駱文始終在沉思著，我猜想，他大概又在做詩，在心底吟詠著他的詩。在宜昌參觀了葛洲壩以后，我們乘大輪前往巫山。船穿西陵峽，風平浪靜，放眼兩岸風光，那種賞心悅目之情，是足以醉人的。我無意晶評兩岸山崖的掌故傳說，也不愛琢磨那些被命了名的奇峰怪石的形象感，我只死盯住不盡的滾滾江流和無遮無攔的山崖的千變?nèi)f化。但此時的駱文卻突然忙碌起來。原來船長知道駱文不僅是作家而且還是書法家，故準備好了筆墨紙硯堅請駱文揮毫留墨。于是二等艙的大客廳便成了駱文舞文弄墨的臨時書齋了。我雖然早就知道駱文的字很灑脫，但沒見過他的毛筆字，更不知道他如今已是一位得了道的書法名家了。看他的從容運筆，看他的揮灑自如，看他腕上發(fā)力，看他擰眉沉思的神情，看他在宣紙上刷刷點點，看他筆尖下一揮而就的行行墨跡，我真想上前搶一張，但此時四周聚集著多位先生小姐求字，我哪還好意思湊這個熱鬧呢!他隨身帶著印章，題辭，落款，蓋印，一張拉一張，好像越寫越有興致，直到滿足了求字者的要求。有意思的是，駱文出了力，我們得到了實惠，一餐豐盛的水上午宴使我們大伙都美美地飽了口福，下午四時左右我們到了巫山。

巫山縣以巫山得名，巫山又以神女峰知名度最高，神女峰又以襄王與神女相愛幽會而名揚四海且流傳千古。這個古色古香的浪漫故事，曾引起歷代文人為之詠嘆，但神女峰腳下的巫山縣城，卻沒有一絲浪漫氣息。她，樸實得驚人，土得驚人，窮困得驚人，那時小三峽尚未開發(fā)，這個小小的山區(qū)縣城工農(nóng)業(yè)都不發(fā)達，和外面世界好像有不小的差距，無論是城市的面容、商業(yè)設施、商品檔次或者人們的穿著舉止，似乎還都處于封閉狀態(tài)。連我們住的縣委招待所，也簡陋得連洗浴設備都沒有。這兒最大的好處是吃的東西便宜，當晚飯后不久，我約老友王黎拓跑到街上鉆進一家酒樓，一頓川味十足的酒菜，兩個人還沒吃掉十塊錢。我們回去把這個發(fā)現(xiàn)告訴駱文以后，他輕微地一笑送我兩個字，真饞!

巫山縣城旁邊，有一條大河流人長江，這條河叫大寧河。河的兩岸聳立著高人云天的峭壁懸崖，峽谷幽深，水流湍急，淺灘處處，險峰比比，石壁上的古棧道遺跡，并有不知哪朝哪代在峭壁懸崖處掛起的懸棺；山峰上云纏霧繞，山腳下河水奔騰，一艘艘小船如同箭簇離弦般地在你眼前飛過，這就是小三峽——在三峽腹部破壁而出的小三峽。那時小三峽尚未正式開發(fā)，不過已經(jīng)著手為她出道揚名做準備，小三峽的命名，就是這種準備的起步，而且有了一些個體經(jīng)營小游船，沿途景點也都經(jīng)開發(fā)部門給安上了旅游文化色彩鮮明的名稱，并開始有了少數(shù)游客來這里觀光，我們這一群也該算是游覽小三峽的先行者了。

小三峽的風光景色有說不盡的美妙奇絕。她獨具一格，自領風騷，沒有人工的斧鑿，沒有人造的傳說，沒有神仙的遺跡，沒有無可考證的典故，也沒有名人的題詠。她只有她自身。只有那山，那水，那云，那樹，那從這山射到那山的噴泉，那攀援和山頂樹枝上嬉戲的猿猴，那淺灘上的彩色卵石，那時聚時散的煙霧，那飄忽不定的罡風，那盤旋著的飛鳥。……然而，她正是憑著大自然為她造就的原生態(tài)，陶醉了也征服了到此一游的人。下午三點左右我們到達了小三峽另一端巫溪縣。這也是一個閉塞的山區(qū)縣城，市況與巫山雷同，我們在這里只住了一夜就包乘一部汽車往奉節(jié)迸發(fā)了。這一路全是山區(qū)，路況也不太好，但山鄉(xiāng)景色宜人，每到景色別致之地，駱文就讓車停下來照相，照風光，也照我們在山村的身影。他情緒特別好，而且健步如飛，一點也不像年近古稀之人。

來奉節(jié)主要是參觀白帝祠。

白帝祠建于白帝城，白帝城為東漢初公孫述所建。城建在高山之上，形勢極為險要，又是三峽第一峽夔門之口，著名的滟預灘就在它的腳下。大江在這一段顯露了最暴躁的脾氣，她旋轉(zhuǎn)著，怒吼著，兇神惡煞般地要吞噬過往船只。千百年來，不知有多少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船長和舵手敗在這里，且令千千萬萬無所畏懼的水上勇士，面對滟預灘也得提著心吊著膽沖過這一險灘中的險灘。

白帝祠是為紀念劉備兵敗彝陵病臥奉節(jié)托孤而建的廟宇。這里有許多遺跡傳說和詩碑塑像，也有很多騷人墨客留下的詩文字畫，還有達官貴人獻上的匾額。它的獨特的地域環(huán)境和獨特的建筑風格，使白帝城、白帝祠成了三峽道上的著名的名勝古跡，但在此時此地，我的心境似乎不在攬勝，而是被那正在興建中的托孤塑像群攪得思緒萬千，感慨良多。我問駱文老師：“劉備托孤說的那兩句話是真話還是試探諸葛亮?”他凝思了一下回答說：“很難一言斷定，你怎么理解都行?！蔽矣謫枺骸爸T葛亮肝腦涂地保阿斗可值得?”他說：“諸葛亮只能那么做，也必然那么做，要不然他就不是諸葛亮了?！边@話題我們一行人議論了許久，有罵劉禪無用的，有批評諸葛亮沒弄好接班人的，有為劉禪辯護的，自然得不出什么共識，我當場在筆記本上寫下了當時想到的兩句話“執(zhí)手托孤空存望，肝腦涂地枉勞神”，我是感嘆諸葛亮白忙活了。晚上在旅社我又把這兩句擴充為八句七言打油：“巴山蜀水兩呻吟，病榻含恨淚洗巾，執(zhí)手托孤空存望，肝腦涂地枉勞神；忘蜀豈堪嗣大業(yè)，樂吳終成亡國君，古今多少興亡事，不貴王侯貴民心?！?/p>

從奉節(jié)回到宜昌后我因事提前辭別了駱文老師。臨走時我對他說：“這是咱們師生分別幾十年后的一次最愉快的聚會，終生難忘，希望你和淑耘同志(他的夫人)到安徽走走，我陪您上黃山?！彼吲d地答應了我的要求，幾年以后也果然實現(xiàn)了我的要求。

一九八六年的春夏之交，駱文同志夫婦從江蘇來到合肥。他的到來，使安徽文藝界與他相識的許多老友得以相聚固然很愉快，我還特地邀請了他當年在南京國立劇專時的兩位老同學會了面，一位是老詩人瑪金，另一位是老劇人謝南谷(現(xiàn)已辭世)，使他意外地會見了少年同窗。兩天后我陪同他們游覽了涇縣的涇川山莊、九華山、黃山、屯溪和蕪湖。九華山的山林廟宇和佛教文化令他十分贊嘆，我們瞻仰了百歲宮的肉身菩薩，聆聽了祗園寺僧眾超渡亡魂的誦經(jīng)，拜謁了月身寶殿地藏王菩薩的金身，參觀了化成寺陳列的諸般佛教文物。他興致勃勃，到處拍照，一個已年逾古稀之人，仍然一口氣爬幾百石階，登坡越坎如履平地一般，實在令我這個花甲學生有點兒汗顏。

從九華山開往黃山的路上，遇上了不作美的天公的不作美的雨，就在太平湖畔等待過渡之時，雨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不一刻就轉(zhuǎn)成了中雨。到了黃山，雨雖然住了，但天還是陰著。我們原打算第二天乘纜車從后山上去，不料又碰到纜車檢修，只好從前山步行攀登。我原本怕他老人家吃不消，誰知他滿不在乎，而且說更喜歡步行爬山，淑耘身體較弱，只好在山下賓館等我們。我多次登臨黃山，有一個基本經(jīng)驗，就是慢慢走，別著急，眼睛觀景，嘴上閑聊，爬多遠也累不著，陪一位七旬開外的老人登山，就更得用這個辦法了。我們慢慢地爬著，海闊天空地聊著，一路上他似乎毫不費力，且異常興奮，不停地觀賞搜奇，拍照、留影、贊嘆、驚呼，還聽我這個導游的一知半解的介紹。我們順利地爬到了玉屏樓，并決定在玉屏樓的小竹房間住一晚，準備第二天赴北海。誰知不作美的天公又來搗蛋，夜間突然猛起暴風驟雨，而且徹夜未停。清晨推門一望，只見整個黃山被雨簾遮住，什么東西南北，什么蓮花天都，什么奇峰怪石，什么云海松濤，什么景觀景點，什么摩崖石刻，什么什么，都什么也不見了，眼前只有雨柱傾瀉，耳旁只有風聲嘶吼，一種茫然不知所措的感覺，頓時涌上心頭。恰在這時山下淑耘來了電話，說“山下水勢兇猛，不知山上如何?”我告訴她，我們一切平安，請她放心，我會好好照顧老師的?？磥?，天公，電話都給我們打了個招呼，我不得不考慮上與下的抉擇。此刻的玉屏峰已一片黑暗，不說天都蓮花已無蹤無影，就連五尺開外的地方也什么都分辨不清；看天，是黑茫茫的一片，看山，是水罩雨屏；看地，是石階變成了河灘，腳面積了兩寸雨水。且氣溫驟降，在風口處走路人要彎著腰挪動腳步，否則就有被風吹倒的危險。在這雨大風狂天黑路滑的情況下，我們事實上已處于險境，我怎敢再陪老師登八百石階、跨百步云梯、越蓮花溝、穿鰲魚洞直奔光明頂呢?我想，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還是安全為上的好，便和駱文商量說：“你看天氣險惡，又冷又險，山下的淑耘老師又擔心，咱們回去吧!”他望著那看不見天色的天，嘆了口氣無可奈何地說：“回去就回去吧!”于是我們就沿著原路往回走。算是蒼天保佑吧，我們往回走的時候，風漸漸小了，雨也變得時落時停，行至半山寺一帶，天空中偶而露出幾縷穿透云層的光線，驅(qū)走了剛才那個令人恐怖的黑暗世界，滾動著的濃霧也飄飄蕩蕩地聚起又散開、散開又聚起，那個失落了的黃山，此時又半遮半露地在眼前時隱時現(xiàn)。最令人激動而又驚嘆叫絕的是，一座又一座的高峰陡壁上掛了一條又一條銀光閃閃飛湍直下的大瀑布，神奇地從天而降，上無根下無底，左右兩壁，盡收眼底。駱文驚喜而又激動，一面忙不迭地拍照，一面還慢條斯理地贊嘆說：“哎呀，真是絕妙，真是絕妙，難得，難得!”

在屯溪，我陪老師游覽了步行街，參觀了硯廠、墨廠和硯墨商店，筆墨紙硯他都選購了一些，既是紀念品又是他書家的實用品，更不消說徽墨歙硯本身都有收藏價值了。因他們二位決定乘大輪回武，我們在蕪湖小住幾天就分手了。前前后后，一周的相聚，使我了卻了師生思念之情，我們依依惜別，但又堅信來日尚多相聚之期。盡管前年我未能赴武漢參加他的八秩壽誕，但我深知這位斯文的、淡泊的、身心健壯的老師是會一如既往地寫他的詩，寫他的散文，寫他的字。果然，前兩年我又收到他新出版的一本散文集《菱花女》。他的散文其實是詩的語言寫出的，哪怕是記人敘事的篇章，哪怕是發(fā)議論的文字，都有駱文式的詩意，都有他的真情流淌。

我要再去拜會老師，并準備好了一盒宣紙，索取他詩一樣的字。

責任編輯 魯書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