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又是一個周六，又是下著雨，中午十二點，當我從軟綿綿的枕頭里抬起頭來，望了一眼灰蒙蒙的窗外，我在心里忍不住嘆息了一聲，情緒一下子跌到了零點，上帝這些天可真是發(fā)足了脾氣。在這段日子里，傳染性非典型肺炎已經引起了幾乎所有人的恐慌，再加上這樣的雨，你說我的心情怎么能好起來?

然而我還是把自己從床上挪到了沙發(fā)上，我的前夫留下的這個房子的廳有三十幾平方米，沒事的時候，我寧愿蜷縮在沙發(fā)里，也不愿躺在床上，像一只等待幸福的貓。做貓是女人的天分，做幸福而慵懶的貓則是少部分女人的特權。幸運的是，很多的時候，我就是一只慵懶、蜷縮的貓。

比起席夢思，我精心挑選的這款沙發(fā)感覺上柔軟、纏綿多了，我常常不自覺地把席夢思比作男人，而把沙發(fā)比作女友，睡覺的時候，是需要男人孔武有力地愛撫的，而休息的時候，則需要和女友去喁喁私語，說一些私密的話。我的朋友歐陽默冉有一次聽了我的這番言辭之后，笑得花枝亂顫，哦，對不起，用了一個如此惡俗的形容詞，我特別喜歡花枝亂顫這個形容詞，它讓我聯(lián)想到無序狀態(tài)下的女人，而我覺得無序狀態(tài)是女人最自我的一種形式，天然去雕飾，很好。還是說歐陽默冉吧，她花枝亂顫之后，狠狠地撫摸了一把我美麗、微涼的臉龐，笑罵道，你這個花癡。

歐陽的話只說對了一半，我確實是一個如花一樣美麗的女人，如果再加以限制的話，我是一個如花一樣美麗的獨身女人，如果你不厭其煩，并且對我有所好奇的話，我還可以悄悄告訴你，我還是一個所謂的白領，并且是壓力不大的那種白領。天哪，我又扯遠了，每每當我處于生活狀態(tài)而不是工作狀態(tài)的時候，我就自由散漫，不著邊際，看不出一點白領應有的端莊嚴謹。

還是說說席夢思和沙發(fā)，我睡覺的時候，素面朝天，背對席夢思，我休息的時候，則俯趴在沙發(fā)里，頭側在一邊，好像要聊天似的，你明白了，我為什么把席夢思比作男人，把沙發(fā)比作女人了吧。

行了，不多說了，讓我們來聽莫文蔚的《盛夏的果實》，這個女人粘綢、性感的聲音在很多天前的一個雨后突然捕獲了我，于是我瘋狂地愛上了她。是的，盛夏的果實，就像一個青澀、傷感卻又優(yōu)美的寓言……在沙發(fā)里足足趴了有一個小時，我終于還是爬了起來，莫文蔚的聲音已經把我折騰得渾身酥軟，以我的美麗，再加這么性感可人，我一定會迷倒所有的男人——請原諒一個女人偶爾的貪心吧。

我決定到“城市花園咖啡店”去用份簡餐，走之前我給鐘點王姨打了電話，請她過來收拾我的房子，其實我的房子是每周四中午固定打掃的，可是這段陰綿的日子讓我總感覺到房間非常的臟，所以我決定再把房間清理一遍。

穿著一件暗紅的夾克衫，下了樓。

駕著車行駛在午后的小雨中，我暫時忘卻了非典型肺炎。

呵，柔柔的風，綿綿的雨，還好。

二

當我吃完飯回來之后，王姨已經把房間收拾好了，于是我開始了鄭重其事的化妝。

每個周六的晚上是我和西緒弗斯聊天的時間。

認識西緒弗斯緣于偶然——在網絡上認識的人哪個不是緣于偶然呢?

我喜歡法文，法文常常讓我的身體處于一種亢奮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有點類似于情欲，真的，有一次我與一位法國客戶打交道的時候，在他用法文跟我打招呼的一剎那，我的身體立即就有了這種該死的情欲般的亢奮。當然在三又二分之一秒鐘的失態(tài)之后，我又恢復了正?！抑涝撛趺慈タ酥谱约海c極罕見的一見傾心的客戶打交道的時候，我總會在三又二分之一秒之后就恢復常態(tài)，有些情場上的老手，看出了我波動的閃著粼粼春光的情緒，便會用曖昧的眼光看著我，但我立即就會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但偶爾也有例外的時候，我也抵制不了個別男人的誘惑，其中有一次，我就被一個叫韓淇的騙到了床上，你看，我又扯遠了。

還是說說關于法語吧，在所有法語作家中，我最喜歡加繆了，你知道加繆嗎?我喜歡加繆不是因為他文學成就有多高，雖然他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我喜歡加繆是因為他的風度，現(xiàn)在你知道了吧，我是多么不可理喻。不知道你有沒有看過《譯林》出版社一九九九年推出的那本《加繆文集》，如果你看一眼那本書的封面，你就知道這是一個多么有味道的男人了，偏偏這個男人又死得那么早，他在四十四歲就得了諾貝爾文學獎，而在四十七歲的時候就在一次車禍中喪生了，那么一個優(yōu)雅的男人，定格在一個最有魅力的年齡，唉，成全了又一個法蘭西的經典。

當我不可救藥地喜歡上加繆的時候，我就不是從《圣經》而是從他的《西緒福斯神話》中知道了西緒福斯，但是我寧愿把西緒福斯稱作西緒弗斯，雖然我知道郭宏安在譯加繆的作品時譯得不錯，但我對他在翻譯時譯作“西緒福斯”而不是“西緒弗斯”仍然耿耿于懷，還是沒有道理，就是喜歡“西緒弗斯”而不喜歡“西緒福斯”。

所以當那天我在“白夜”酒巴一邊啜飲著大衛(wèi)給我調制的“愛爾蘭咖啡”一邊在OICQ上聊天時，當看到“西緒弗斯”時，我立即毫不猶豫地把他加為了好友，知道嗎，他是引動加繆哲學思考的精靈，同時又是我喜歡的精靈“西緒弗斯”而不是什么“西緒福斯”，這難道不是上帝賜給我今晚的禮物嗎——當然是的。對于上帝賜予一個三十五歲的獨身女人的禮物，呵呵，有什么理由去拒絕呢?

沒想到居然就這樣成了最鐵桿的網友。

我們有固定的聊天時間，每周六晚上八點至十點，我們斗志斗勇，相互賣弄著各自的小聰明，抖露著暗藏的機鋒，酣暢淋漓，妙不可言，每周一次的對話就像一次美妙的沐浴滋潤著我這個開始害怕衰老的鄉(xiāng)人。西緒弗斯讓我在我們的網絡對話里展示的同時也拋棄了隱藏在我美麗外表下的落寞、放肆、欲望……每次聊天之后，我似乎抖落了一身塵埃，于是在新的一周開始之后，我容光煥發(fā)，更加自信、嚴謹、端莊，更加從容地決戰(zhàn)商場。

每周六晚上的八點到十點，我多么期盼，我甚至可能會用周六的一個下午在家進行精心的化妝，似乎要去見一個來自夢境的白馬王子，而事實上，我們只不過是通過冰冷的電腦、混亂的網絡來對話的同一個城市里的陌生人。

我甚至都談不上愛上他，說到底，我只不過找到了一個最適合交流的男人罷了，也許當你處在一個三十五歲獨身的美麗的女人的心態(tài)下——這不是我喜歡的一種心態(tài)，之所以老是強調，只是試圖讓你理解我有時不可理喻的囈語——你就能體會到我的心境了。

三

在出門的時候，我躊躇了一下，這段時期，非典型肺炎的疫情已經讓幾乎所有的人都感覺到了恐慌，作為一個時尚的都市麗人，我比大多數人更恐慌，因為一旦撞上了非典型肺炎，我自私的認為我將失去更多，當大家都對人多的地方心存疑慮的時候，我還應該去“白夜”嗎?

傳染性非典型肺炎已經成為目前全國上下：關注的中心，昨天，我們這個城市已經發(fā)現(xiàn)了第一個疑似病例，恐慌這時候正在像暗流一樣蔓延。

其實我可以在家里上網，但是如果沒有了大衛(wèi)調制的“愛爾蘭咖啡”，沒有了那種酒和咖啡混合出的奇妙滋味，沒有了那種微微的麻與淡淡的甜刺激產生的飄飄欲仙的感覺，我和西緒弗斯的對話往往就會很疲軟，我就無法應付西緒弗斯的智慧和激情。

于是最終還是去了“白夜”。

“白夜”離我的住處開車大約二十分鐘，在這座城市的西南，由于近些年的快速發(fā)展，加上人住的人生活質量都不錯，“白夜”的生意很好。我特別喜歡它簡約又頗具匠心的設計，于是從兩年前第一次去了那里之后，就成了那里的常客。

“白夜”的老板是德國人大衛(wèi)，有著德國人的嚴謹，幾年前在我們這個城市讀完書后就開始開茶社，兼賣簡單的西餐。他的夫人是西班牙人凱琳，兼做茶社的領班，長得異常漂亮，棕色的頭發(fā)下那張異域風情的臉估計可以迷倒幾乎所有對外國女人有熱情的中國的男人，她的中文棒極了，單單流利不算，居然可以經常引經據典，常常讓我這個視中文為自豪的女人吃驚不已。

“Hello，”凱琳見到我的時候，熱情地打著招呼，我也熱情地回應了。“一個人?”凱琳問我，我點了點頭，凱琳就把我?guī)У搅耸栕?，我把手提電腦打開，接上了寬帶。不出所料，茶社里幾乎沒什么人，非典型肺炎實實在在地影響著人們的生活習慣，除了更加重視公共衛(wèi)生和個人衛(wèi)生，人們還選擇了盡可能少地與他人接觸。

一個漂亮的服務生走過來問我要什么，我說我自己對大衛(wèi)說吧，我走到了吧臺前，大衛(wèi)微笑著沖我點一點頭，臉上有一些憂慮，估計是因為生意受到了沖擊的緣故。我說生意怎么樣，他說一般?！皭蹱柼m咖啡?”他問，我點了點頭，然后禮貌地說了聲“Bye”就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八點鐘的時候，我上了OICQ，西緒弗斯已經到了。

今天我們聊的話題是非典型肺炎，西緒弗斯的話語和我的話語太過美好，加上有些地方涉及到隱私，不好意思，我就不告訴你了，真的。

我一邊和西緒弗斯對話，一邊看著大衛(wèi)調制“愛爾蘭咖啡”，剛才我特地走過去跟大衛(wèi)講，今天沒什么人，能不能在調制的時候，把吧臺里的燈關掉，這樣我就更能感覺到那藍色的火焰了，大衛(wèi)同意了。

淡藍色的火焰慢慢地撫摸著杯壁，咖啡和酒默默而溫情地相互滲透，大衛(wèi)潔白的臉上滿是認真與小心，他修長的手緩緩移動著杯子，在這座城市，大衛(wèi)調制的“愛爾蘭咖啡”在圈內是十分出名的。

每每在看著大衛(wèi)調酒的時候，我都忍不住在心底幸福地嘆息，世界是多么美好，生活是多么奇妙，感謝上帝。

今天的“愛爾蘭咖啡”一如既往地讓我心醉神迷，上蒼賦予人類的創(chuàng)造力真是神奇，酒和咖啡居然能派生出如此攪人心魄的液體，不可思議。

晚上十點二十分，我離開了“白夜”，帶著身體的愉悅和心情的亢奮，“祝你好運，”凱琳和大衛(wèi)在臨別的時候異口同聲，我沖他們快樂地搖了搖手，“謝謝，祝你們好運?！?/p>

真是一個美好的夜晚，當我那輛紅色的“本田雅閣”滑行在細雨菲菲的夜色中，我?guī)缀跬浟朔堑湫头窝椎拇嬖凇?/p>

四

到家之后我仔細地把自己沖洗了一遍，用毛巾被裹了自己，我躺到了沙發(fā)上。半夜里，樓上雜亂的腳步聲把我驚醒了，電視屏幕上一片雪花，我抬眼望了一下鐘，已經是深夜十二點二十七分了。

神經病，折騰什么呢，搞得那么大動靜。我打了個呵欠，起身走進了臥室，再度沉沉睡去。

早上七點多鐘的樣子，我被一陣刺耳的電話鈴聲吵醒了，大概電話響到十下的時候我才憤怒地拿起了聽筒，“講話，”我沒有好聲地說道。

“你好，請問你是十六單元三零二室嗎?我是公安局。昨天夜里，你們樓上四零二室的住戶被診斷為傳染性非典型肺炎疑似病人，為了確保安全，已經決定將你們這幢樓暫時隔離……”

我一下子從迷迷糊糊中清醒了過來。

“完了?！蔽亦孛俺隽诉@樣一句話。

這些天累積的關于非典型肺炎的種種恐懼一下子擊垮了我。

可是我馬上又像彈簧一樣跳了起來，連衣服都顧不上穿，就拉開了窗簾。我們這幢樓下已經用紅色的帶子標出了隔離區(qū)，戴著口罩的工作人員已經開始了工作。

隨后，在這一天里，有人給我送來了溫度計，還有人給我送來了想要的飯菜和報紙。

我可以離開家走到樓下，但是我不可以離開這幢樓。

我們過起了隔離的生活。

巨大的恐懼感和孤獨感包圍了我，每當想到傳染性非典型肺炎，我就不寒而栗，就會起雞皮疙瘩。

我沒有心思梳洗打扮，甚至連胃口都沒有，當我偶然從鏡子里窺視自己的時候，我看到自己皮膚粗糙，披頭散發(fā)，眼神渙散，神情恐懼，天哪，這哪是一個站在時尚浪尖的女人，這分明是一個行尸走肉的衰老女人!

也就在這個時候，我才如此深刻地體會到擁有一個伴侶的重要，哪怕是那個把我拋棄的臭男人郭明濤，如果有他在身邊我也會感到踏實點，然而我們已經分手五年了，現(xiàn)在我連他的聯(lián)系方法都沒有了。

在極度的恐慌中，我給韓淇打了電話，就是那個我曾經一見傾心，后來把我抱到了床上的客戶，曾有那么一段時間，我們相互享受著彼此的肉體，釋放著茂盛的欲望，后來就漸漸疏遠了，現(xiàn)在我們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有聯(lián)系了，但是我仍舊能夠清晰地記得在我們彼此高潮之后他的甜言蜜語，我不要別的，我惟求他能夠陪我說說話，讓我感受到周圍還有人的存在。

然而當我打通韓淇電話的時候，聽到是我，他最初還說些乖乖想死你了之類肉麻的話，然而當聽說了我的情況之后，他立即就變了腔了，他說你怎么樣，我說我怕，他說別怕別怕之后就沉默了。過了一會兒，他說，別哭了，對不起，我有個客戶要來，你知道這個特殊時期生意有多難做，稍后我再給你電話。

然而韓淇再也沒有打電話過來，雖然對此我有心理準備，然而我還是沒有想到這個為了討好我曾經想方設法創(chuàng)造浪漫的男人在此時居然如此絕情。

我再次軟癱了下來。

五

半夜的時候我被一個惡夢嚇醒了，我相信在夢醒之前我一定大叫過無數聲。

在夢中我看到無數的冠狀病毒慢慢咬噬著我，讓我奇怪的是這些病毒原本應該侵蝕我的肺部，可是我看到的這些病毒卻是從我的四肢開始，病毒經過之處，肌肉立即變黑變硬，我試圖掙扎，全身卻沒有任何力氣。韓淇以及我的前夫都在不遠處笑咪咪地看著我，對我的呼喊求救不理不問，當病毒快向我的面部侵入時，我從夢中驚醒了。

我用被子裹著自己，半坐半躺在床上瑟瑟而抖，突然響起了雷聲，在閃電劃過的剎那，我恐懼得幾乎昏厥過去。

我把房間所有的燈都打開了，然后把莫文蔚的那張碟片塞進了影碟機。

當《盛夏的果實》響起的時候，我開始拼命地吸煙，并且打開了一瓶紅酒。

在喝掉了大半瓶紅酒之后，我不無虛妄地想，如果有一杯“愛爾蘭咖啡”多好。

想到了“愛爾蘭咖啡”，我又想到了西緒弗斯，那個睿智、溫情的男人，他在哪里?

我打開了手提電腦，在我的電子郵箱里查出了西緒弗斯的電子郵箱，我們都是那種刻意保持距離的人，彼此從未打聽過工作情況、家庭情況和通訊電話。到了三十五歲的年齡，已經不是恣意妄為的時候了，我們只是彼此留下了電子郵箱，如果有什么特殊的事情發(fā)個電子郵件也就是了，只是認識快一年了，我們甚至也從未有過電子郵件往來。

我給西緒弗斯寫了郵件，告訴他我目前的情況，請他有時間的話給我郵件或是在OICQ上聊天。

之后，在酒精的刺激下，我終于沉沉地睡去了。

在隔離的第二天，當我從睡夢中醒來的時候，天仍然下著雨，我真的要發(fā)瘋了。

然而當我打開電腦時，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西緒弗斯寫來的電子郵件，他告訴我，在這個特殊時期，千萬不要恐懼，恐懼本身會比非典型肺炎更加可怕，因為它可能導致肌體免疫力下降，他告訴我因為有事，他沒有時間陪我在網上聊天，但是他給我發(fā)來了許多家庭防治非典型肺炎的方法，并說晚上九點鐘的時候，我們可以在網上見。

西緒弗斯的郵件給了我一種無法言說的力量，沒有什么比恐懼、孤獨中的希望更鼓舞人心了，我立即給他發(fā)了電子郵件，自從十年前的那場熱戀之后，我從來沒有如此迫切地給一個人發(fā)去信件了。

我告訴他晚上九點的時候一定會等候他。

總的說來，比起第一天的驚慌失措，今天要好多了。但我仍然需要用酒精和煙來驅散不斷襲來的恐懼情緒。

我多么渴望能有一杯“愛爾蘭咖啡”來穩(wěn)定自己的情緒——只是現(xiàn)在這是多么遙遠的奢望啊。

六

晚上九點的時候，當我在網上看到他發(fā)過來的“白天你怎么樣，沒什么異常的情況吧?”問候的一剎那，我突然間淚如雨下，泣不成聲，身體軟得像裝在塑料袋內的純凈水一樣。

淚水讓我恐懼的情感得到了釋放，我寫給西緒弗斯的文字異常輕松俏皮，連我自己都沒辦法控制住自己試圖表達詼諧的情緒，真的，我淚流滿面，可是我傳遞給西緒弗斯的文字卻如此輕松。在文字的表層，我又是一個優(yōu)雅、智慧、不再失控的女人，我甚至開玩笑地讓西緒弗斯給我調制一份“愛爾蘭咖啡”以便讓我美麗的靈魂得以滋潤，不再懼怕恐懼的敲擊。

苦難生活里的尋歡作樂，是如此地迷醉了我!

就這樣，我們恣意在文字的海洋里，說著或虛偽或真實但總是溫情脈脈的言語，上帝，感謝你賜予我一個西緒弗斯，讓我在墜入萬劫不復的恐怖深淵之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很反常地，今天西緒弗斯陪我聊了足足四個小時，凌晨一點，他對我說，“好好休息，保持充足的睡眠，調養(yǎng)好身體，明晚九點我們再聊。”

這一次，我睡得異常地沉實，只是做了一個短短的夢，我夢見西緒弗斯溫柔地撫摸著我的身體。

隔離的第三天我的情緒基本穩(wěn)定下來，經過檢查，我的身體狀況非常的好，驚慌和恐懼開始慢慢被我剝離了心靈，我開始看影碟，尤其是張國榮的電影，這個傾國傾城的男人在愚人節(jié)那天以一個滑翔的姿勢了結了絢爛神秘的一生，為此我曾經心痛不已。在這個日益物質化的年代里，這個嚴守著自己的漂亮男人曾經很多次捕獲過我的心。還記得多年前我看到他飾演的《霸王別姬》里的程蝶衣時的震憾，那時我二十幾歲，那是一個怎樣柔美、癡情的人啊，可惜他已經在一個獨特日子里聽從自己靈魂的指使飄向了另一個世界。只是在我的感覺里，他就像一個天使，永遠在飛翔，飛翔在純凈蔚藍的天空中，沒有降臨地面的可能——現(xiàn)在，我可以和你談論張國榮了。

如果我知道晚上還將發(fā)生什么，那么我的情緒將更加不錯，豈止更加不錯，簡直應該用幸福來描摹。

晚上八點二十分左右，樓下值勤的人讓我到樓下去領東西，說是我叫別人送來的，天哪，竟然是一份“愛爾蘭咖啡”，當時我已經忘卻一個白領與陌生人打交道的端莊，我大叫了起來，我想那個喊我領“愛爾蘭咖啡”的人一定嚇了一跳，如果不是因為顧忌把非典型肺炎的病毒傳遞給他，我甚至愿意擁抱他一下。

關上門，我望著這杯“愛爾蘭咖啡”發(fā)怔，西緒弗斯，我的上帝，我簡直要倒在你的懷里，向你撒嬌發(fā)嗲，如果我不擔心我有攜帶冠狀病毒的可能，我甚至想親吻你。

晚上九點，我和西緒弗斯相見了，在OICQ上，咂摸著“愛爾蘭咖啡”，沐浴著西緒弗斯的文字，想像著他溫情的笑容，我突然間有了情欲的沖動，天哪，我究竟是怎么啦，這就是那個一向端莊的離婚女人嗎?說句實話，離婚五年來，除了韓淇，我從未和任何男人發(fā)生肉體關系，我寧愿自慰也不濫情，但是今天我甚至忍不住向西緒弗斯提出了用文字進行慰藉的要求，可憐的西緒弗斯猶豫了一下，同意了。

我在文字制造的氛圍中迷醉了，窗外是細碎的雨，窗內是我細密的呻吟，最后，我在幸福的漩渦中抵達了肉欲的最高境界，我感到了羞恥，卻抑制不住快樂，當我撕心裂肺般叫喊的時候，我再次淚流滿面。

在以后隔離的十七個日子里，每天都會有一份“愛爾蘭咖啡”，一個男人周密的體貼，如此切實地溫暖著我這個羸弱的女人，讓我忘卻了恐懼的存在。

七

隔離是在二十天之后解除的，我們這幢樓里沒有再發(fā)現(xiàn)傳染性非典型肺炎的疑似病例。

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連綿了多日的雨停了，重獲自由的感覺無法言表，我的胸腔里充盈了想飛的愿望，我多么希望自己是一只風箏，在初夏晴朗的天空里宣示一下生命的美麗。

但是我很快又跌入了命運設置的深淵，而這一次，我將永遠萬劫不復。

在我不再隔離的第一個晚上，我又去了“白夜”茶吧，茶吧的生意仍然很清淡，但是我的感覺好極了，上午，我給西緒弗斯發(fā)去了電子郵件，告訴他我已經被解除隔離的好消息，并約他今天晚上八點在網上見。

然而西緒弗斯卻沒有到網上來，那天晚上，我體驗了多年以來最嚴重的失落與空虛。我第一次覺得，大衛(wèi)調制“愛爾蘭咖啡”時的火焰，凄涼而又詭異，我也第一次感覺到，“愛爾蘭咖啡”竟然索然無味。

第二天，我心緒不寧——我已經開始重新上班，我的同事以為我是由于隔離太久的原因，并沒有太過在意。

然而，這種狀況并沒有持續(xù)多長時間，中午的時候，西緒弗斯給我發(fā)來了電子郵件，問我可不可以見一下面，如果可以，請我將見面的地點寫郵件告訴他，他晚上八點有時間。

我毫不猶豫地同意了!上帝，這是我多么愿意的事情!

我告訴西緒弗斯，晚上八點，我們在“白夜”茶吧十二號桌見，擔心他找不到，我還詳細地給他描述了去“白夜”的路線圖。

下午我請了假，我?guī)缀踉嚤榱艘聶焕锼械囊路只ㄈチ苏齻€小時去化妝，我要給這個溫暖著我靈魂的男人一個驚艷的感覺，我要用展示我美麗、成熟的韻味的力式去表達我對他的感謝。

晚上七點三十分我就來到了“白夜”茶吧，我要了兩份“愛爾蘭咖啡”，大衛(wèi)沖我曖昧地聳聳肩膀。

我像一個懷春的少女般等待著西緒弗斯，我甚至沒有了觀賞大衛(wèi)調制“愛爾蘭咖啡”的興趣。

晚上八點快到了，我的心幾乎要跳出我的胸腔，我極力穩(wěn)定著自己的情緒，我希望我一如網上留給西緒弗斯的那種感覺，詼諧，智慧，女人味十足。

一個素凈的女人來到了我的桌前，“請問你：是浣砂嗎?”

“我，我是，請問你是?”我結結巴巴驚詫萬分地問，浣砂是我的網名。

她在我的對面坐下了，“我是西緒弗斯的妻：產，他不能來了。”

八

現(xiàn)在還是讓我來告訴你西緒弗斯不能來的理由吧。

西緒弗斯是省人民醫(yī)院的一名主任醫(yī)生，在我被隔離的第四天也就是我接到第二份“愛爾蘭咖啡”的那一天夜里，他開始走進隔離室，參與到治療非典型肺炎患者的任務中去了，隨后，他自己也被隔離在醫(yī)院的宿舍樓里，不能出來。但是為了安慰我，他讓他的妻子劉曉淇以他的名義在網上繼續(xù)和我聊天，繼續(xù)給我送來“愛爾蘭咖啡”。

然而在前兩天搶救一個重癥的非典型肺炎的患者時，他被感染上了，昨天上午他也出現(xiàn)了非典型肺炎的癥狀，終于，他被作為一個病人送進了病房，這也是為什么劉曉淇昨天沒有和我聊天的原因。

見到劉曉淇的第二天，我原本想和她一起到病房去看看西緒弗斯的，然而醫(yī)院擔心傳染，并不同意，甚至連劉曉淇自己也不可以。

但是在西緒弗斯病危的時候，我還是見到了他，我和劉曉淇隔著病房的玻璃看到了西緒弗斯，我看不清他的臉，因為他的臉上還帶著口罩，但我看見了他流出來的眼淚。

一個不知長相的男人的眼淚從此成為我生命中最隱秘的影像，每每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想到那泓淚水我都禁不住柔情萬分，又哀怨凄涼——其實我知道西緒弗斯長得是何模樣，在西緒弗斯的墓碑上就有他的相片，一個干凈、清爽的男人，但是我并沒有把這張相片作為西緒弗斯的形象，真的，一個瞬間的定格如何能替代一個多姿多彩的生命呢?

幾個月之后，傳染性非典型肺炎在我們城市被完全控制住了，人們終于可以不再為被傳染性非典型肺炎而恐慌，而在這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中，有很多醫(yī)護人員在救治非典型肺炎患者時被傳染上了非典型肺炎，其中有兩位醫(yī)生獻出了生命，這當中的一位，就是西緒弗斯。

我還是常常去“白夜”茶吧，現(xiàn)在大衛(wèi)臉上的憂慮不見了，他又開始歡快起來了，是的，疫情不再影響他的生意了，茶吧又像以前一樣熱鬧起來。

某一個晚上，當我正在啜飲“愛爾蘭咖啡”的時候，大衛(wèi)在我的對面坐了下來，他告訴我，在非典型肺炎恐慌時期，有一位女士跟他說她每天都要訂一份“愛爾蘭咖啡”，并且勸說他，疫情會被控制的，這個女人的信心感染了他，所以最終他還是留了下來。對了，他好像剛想起來似的，就是你隔離結束之后，第二天晚上在我這里和你坐在一起飲用“愛爾蘭咖啡”的那位女士。

我說我知道，然后我的眼淚突然就涌了出來。

大衛(wèi)有點不知所措，給我遞了一張紙巾。謝謝，我哽咽著。

是的，謝謝……

責任編輯 陳曉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