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夫·格蘭先生獲得市業(yè)余象棋賽冠軍的時候，當?shù)貓蠹埖浅鱿⒑痛蠓掌?，引起整個加油站一片轟動，同事們歡呼之余，都搖頭，感到難以相信。

五年以前，突然之間，杰夫開始學下象棋。那時他已經(jīng)在加油站干了一年半了，平時很安靜，總好像心事重重，雖然單身，可并不常跟同事們一起出去喝啤酒，更沒去過脫衣舞場，令人奇怪。忽然一天，他迷上了象棋，而且有點瘋狂，好像打算一夜之內(nèi)成為象棋大師。

他只有高中畢業(yè)的文化，沒讀過大學，所以頂多做一份加油站的工，而且并非修車技工，不過給顧客加加油，收收錢而已，沒事的時候就在柜臺后面翻看報紙。那他能賺多少薪水，一個鐘頭五六塊錢，剛夠他一個人住房子吃飯。下象棋雖然不像玩橄欖球或者壁球等等愛好那么昂貴，一副棋才九塊錢，可是象棋在世界各國下了幾百年，那棋書棋譜可太多了，杰夫哪里買得起。

于是從他迷上象棋那天開始，他就成了市公立圖書館的常客。他不僅每星期借幾本棋書回家閱讀，而且每天下班以后要到圖書館看報，翻遍全州各地所有的報紙，一頁一頁地看，好像報上每天發(fā)表新棋譜。

他本來不是那種聰明人，平時記性并不怎么好，學下象棋已經(jīng)夠辛苦，還要認真背幾百年積累的棋譜，簡直像作夢。但是已經(jīng)快四十歲的人，沒有家庭，沒有朋友，毫無生活情趣，整天孤孤單單，無精打采，大家本來都難過?？此F(xiàn)在迷上象棋，好像忽然心里有了些寄托，整天忙碌，倒也替他高興。所以就算他有時上班走神，默背棋譜，甚至拿張小紙片，趴在柜臺上畫棋盤，嘴里默默有詞，忘記身邊工作，大家也都睜一眼閉一眼，替他遮掩過去。

很多人原本以為，杰夫玩上幾天，發(fā)覺其難，也就會放棄。不想這家伙一弄就是五年，一千八百天，從早到晚，兢兢業(yè)業(yè)，瘋瘋顛顛，始終不斷，不知他是鬼迷心竅，還是真有什么目標。后來大家也都習以為常，不再大驚小怪，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逢年過節(jié)，給他送禮最簡單，想都不用想，就送一本新出版的講棋的書，或者一本新版棋譜，那最讓他滿意。

誰也沒想到，鐵杵磨成針，近一兩年他似乎覺得自己學有所得，開始參加各種社區(qū)棋賽，有時周末兩天，平時晚上，他就更忙碌，請假也增加許多。都是些小打小鬧，誰也不相信杰夫那么個人，會弄出點什么成功的事來。他參加全市業(yè)余象棋大賽期間，請了三天假，誰也沒當回事，還埋怨他耽誤工作，給別人添麻煩?？商栠€真從西邊升起，杰夫過關斬將，一舉奪下全市冠軍，成了當?shù)厣鐓^(qū)的奇人。

作為市業(yè)余棋賽冠軍，他贏得一萬美元獎金，還獲得一年的州象棋協(xié)會會員資格，可以報名參加州協(xié)會舉辦的各種棋賽。

這一年他雖然還在加油站工作，但賽棋多了，幾乎每個月都有一兩場賽事。他好像從迷下棋變成迷棋賽，只要他安排得了，開車開得到，凡有棋賽一定報名。他把棋賽當作學棋的課堂，也積累起足夠的實戰(zhàn)經(jīng)驗，到了下半年，他居然漸漸成為全州聞名的業(yè)余棋王，參加比賽，十場九勝一平，從來不輸。年底舉行全州業(yè)余象棋賽，他輕輕松松就拿了冠軍。

這下子他成了市里的英雄，這個市從來沒出過一個人，得過全州的什么第一。杰夫從此不再繼續(xù)加油站的工作，因為榮獲全州業(yè)余棋賽冠軍，他除贏得兩萬美元獎金外，還擁有了州棋協(xié)終身會員資格，并且可以擔任棋協(xié)宣傳和教授等工作，能夠賺取少量收入，他倒不在乎，兩萬美金已經(jīng)是他加油站的年薪，足夠—年生活，再賺錢就供以后花費了。讓他最滿足的，就是做職業(yè)棋手，再不必分神，可以整天泡在棋里，棋道自然日新月異。而且他也有機會參加落磯山五州和全美各種棋賽，會見高手，切磋棋藝。

他還是獨身，沉默寡言，面少歡色，脾氣古怪，不修邊幅，長發(fā)密須，衣著馬虎。除了象棋，別無愛好，所到之地，棋賽之外，他就縮在旅館里讀棋譜，從不外出，也絕少應邀參加聚會，更少在媒體上露面，棋界內(nèi)外的人都覺得他不可思議，難免以為他心理有問題?？烧l也不敢公開說什么，一州棋王呀。而且只要他盤邊一坐，風度便呼呼而生，運籌帷幄，左右逢源，高招層出，令人叫好不迭，甘拜下風。

過了三年，杰夫棋藝日深，打遍五州鮮逢敵手，終于在每年一度的落磯山地區(qū)職業(yè)象棋賽中獲得冠軍，美西聞名，有資格參加全美職業(yè)象棋大師賽，可以應邀周游美國和世界各地，參加各種比賽和表演。十年功夫，晉級大師，可謂神速?？山芊?qū)W棋這十年，不同尋常，他夜以繼日，凡事不問，花在象棋上的時間精力，一天等于別人兩天或者更多，所以杰夫的十年，實在相當于別人的二十年，或者更久，因此他獲得大師稱號，實在也當之無愧。

忽然一天，杰夫提出想到州內(nèi)的斯普林特市見見當?shù)仄迨郑萜鍏f(xié)的人這才像猛然發(fā)覺，格蘭先生五年多來，幾乎走遍州內(nèi)所有城市，或比賽，或表演，或教學，卻還從來沒有在斯普林特市落過腳。

今年的少年象棋賽新冠軍麥休·帕斯達，正好是斯普林特市的人，聽說格蘭大師要來此地，高興得要命，早早向棋協(xié)的人要求見見大師，求教幾招。斯普林特市棋協(xié)征得格蘭先生同意，安排大師跟麥休賽一場，表演給斯普林特市的青少年棋手們看。全州少年冠軍，也是斯普林特市棋界的驕傲呢。

“這個麥休，就是你要我們寄會訊和棋藝雜志的那個少年會員吧?”陪同的克利奧先生問。

“是，就是他，我早看出他有潛力?！苯芊螯c頭稱是，又說，“不過我沒見過他，甚至沒跟他打過電話。”

“真的嗎?”克利奧先生吃驚了，“你一直替他交會費，五年了吧?我還以為你們很熟呢。”

杰夫說：“請你替我保守這個秘密，我不想讓他感覺我在幫助他。”

在斯普林特市，杰夫從早忙到晚，兩天里與當?shù)仄迨峙e行四場比賽，又開座談會交流棋藝。第三天下午離開斯普林特市，上午十點鐘與麥休·帕斯達舉行公開賽。

那天早上八點鐘，克利奧先生到大師的房間，約他一起吃早餐，發(fā)現(xiàn)格蘭先生不在。這么早他可能去哪里呢?想不出來。杰夫不跑步，不練操，從不大清早出門。九點鐘，克利奧先生又去敲格蘭先生的房門，這次他在，但不開門，只回答：“等等，就來了?！?/p>

杰夫關著房門，獨自一個人坐在桌邊，小心地撕開一個禮品盒外面的包裝紙，然后打開禮品盒，里面裝了個厚厚的相簿，樣式簡單，裝幀拙劣，而且很舊。封面上粗粗地寫了幾個字：送給麥休·杰夫。

他打開相冊，一張張翻動，前兩頁貼了幾張舊照片，后面則貼滿了剪報，有大有小，有文字有照片。所有剪報標題都有麥休·帕斯達的名字，可見是杰夫許多年收集的，有關麥休學棋和比賽的報導。杰夫翻著看了看，又翻到前面，毅然把前兩頁貼的照片撕下來，放到桌上，然后看看相冊，干脆把撕下了照片的兩頁完全扯下，丟進廢紙簍，這樣相本里就只剩下剪報了。

他合起相冊，放進禮品盒，再次仔細還原，包裝外面的彩紙，可是終于不小心，把包裝紙撕破?！皨尩?”他輕輕罵了一聲，把紙揉成團，狠狠丟進廢紙簍。站起身，走到壁櫥里，取出一卷禮品包裝紙，鋪在桌上，剪下一塊，再重新把禮品盒包好。

克利奧先生又在外面敲門，叫道：“格蘭先生，已經(jīng)九點半了，我們必須馬上出發(fā)，去晚了讓人等是很不禮貌的?！?/p>

“來了，來了?！苯芊蚧琶Π寻玫亩Y品盒放進地上的提包里，然后走到壁櫥邊，取出西裝，邊穿著走回桌旁，伸手把桌上幾張剛從相冊里撕下的照片塞進上裝內(nèi)袋，彎腰拎起提包，走去打開房門。

“你從來都提前，今天搞什……”克利奧先生站在門外嘮叨，還沒說完，一見杰夫，便愣住了，喉嚨咕嚕一聲，把余話吞回肚里。

杰夫把胡子刮掉了，昨天晚上吃過棋協(xié)的酒席回旅館，在樓道里互致晚安的時候，他還是滿臉大胡子呢，眼前突然刮得干干凈凈，一毫皆無，兩腮發(fā)青。頭發(fā)也梳理得整整齊齊，好像連眉毛都梳過，一絲不亂。身上西裝筆挺，還扎了一條鮮紅的領帶，相識五年，從沒見過他這模樣，昨天前天他也沒有這么打扮過。

“我早上剛去理的發(fā)?！苯芊蚩匆娍死麏W先生的驚異，伸手摸摸面頰，喃喃解釋。

克利奧先生仍然盯住他看，不相信似的，說：“那，那可不像是你了……不過，不過，倒顯得和氣了許多。你知道，很多人說你不茍言笑，有點怕你呢?！?/p>

杰夫又摸摸兩腮，嘴角微微撇一撇，就算笑了，說：“對，今天見小孩子。”

路上兩次塞車，他們趕到賽場，已經(jīng)只差三分鐘十點，克利奧先生匆匆忙忙奔進大門。觀眾席早擠滿了人，其中一半是未成年的孩子。見到如此之多青少年喜愛象棋，小老頭克利奧先生笑飛了臉，連聲說：“太好了，太好了，后繼有人，后繼有人。”

說著回頭，卻發(fā)現(xiàn)格蘭先生并沒有跟隨在身后，克利奧先生急了，又忙走回頭路去找。杰夫蹲在門外，提包放在腳邊，正系皮鞋帶。

“你怎么搞的，滿場人等你呢?！?/p>

“來了，來了?！苯芊蛏焓殖哆^提包，站起身，臉色煞白。

克利奧先生問：“你怎么了?不舒服么?是不是這幾天連賽幾場，有點累了?他們也是，安排得那么緊，上午一場賽，下午一場賽，中飯座談，晚飯座談。他們一人一場，你是場場一人，怎么吃得消

“快走吧，我們要晚了?！笨死麏W先生這么嘮叨，倒讓杰夫煩了，領先朝賽場走去。

那大門恰巧打開，露出一張臉，是斯普林特市棋協(xié)的沃爾德先生。他或許等不及，出來察看，或是剛才看見克利奧先生進來又出去，忙追出來?？傊灰妰扇艘训介T前，忙回身進場，高聲叫：

“女士們，先生們，全美大師杰夫·格蘭先生?！?/p>

話音未落，爆發(fā)滿場歡呼和掌聲，夾雜許多孩子的稚聲尖叫。

杰夫一腳踏進門，身體僵硬筆挺，腳步緩慢，目不旁視，神情呆板，徑直朝賽場正中擺的棋桌走去。他平時經(jīng)常萎靡不振，彎腰曲背，又加衣服邋遢，所以顯不出個子。今天衣冠楚楚，腰板挺直，好像忽然長高幾英寸，比旁邊的克利奧先生和沃爾德先生高出一頭多。

雖然格蘭先生毫無感謝的表示，面無笑容，觀眾們?nèi)匀蝗缱砣绨V。今天來這里的，都是棋迷，當然知道象棋大師都是些奇人，不可以常人來理喻，縱有怪誕言行，并非人品不好，全世界都一樣。孩子們自然更不在乎，一個勁亂喊亂叫的。

斯普林特市棋協(xié)的人，已經(jīng)跟杰夫一起度過兩天，從未見過他這樣西裝領帶的，倒覺有些吃驚，目瞪口呆。轉(zhuǎn)念一想，對后代少年表示特別垂青，也是大師的超人風度，令人稱羨。這樣想著，棋手們相互對視，點頭咂嘴，更使勁地鼓掌叫好。

場子中央棋桌邊，一個青年慢慢站起身，鼓著掌，對著杰夫張望。那就是州少年棋賽冠軍麥休·帕斯達，才十五歲，瘦高挺拔，臉上還帶有稚氣，充滿光彩，也許是能跟大師對弈而興奮，也許是天生智慧的光彩閃爍。

杰夫不聲不響，走到棋桌邊，放下提包，隨即坐在椅上，兩肘支在桌邊，手背頂著下巴，雙眼直盯面前的棋盤。主持人沃爾德先生拿著話筒，喋喋不休，介紹半天格蘭先生，又介紹半天麥休·帕斯達。

麥休則恭敬地站在棋桌另一側，沒有聽沃爾德先生的講話，一直緊盯著坐在棋桌對面的杰夫，敬佩他千軍萬馬之中旁若無人的大師氣概，夢想有一天他也能做到這樣。

沃爾德先生終于講完話，宣布比賽開始，然后急急走開。麥休仍站在棋桌對面，欠著身，從棋盤上方向杰夫伸過手來，說：“能跟您下一盤棋，是我終身的榮幸，謝謝大師?！?/p>

不知是他的某種潛意識，還是聽到麥休的這句話，猛然間杰夫抬起臉，看見面前伸著的手，忙把支在棋桌邊的右手舉起，跟麥休握住，四目相接，好像都濕潤潤的。

這個瞬間，場子里又爆發(fā)出震天的歡呼和掌聲，照相機鎂光四處閃耀，好像雷陣雨下進了賽場。

麥休收回手，坐下身，左手摸著右手，呼呼喘氣。杰夫也收回手，又恢復原狀，兩手支著下巴，一動不動，雙目緊閉，連呼吸都沉到最低限度，好像一座沒有生命痕跡的雕像。

咚的一聲鐘響，表示計時開始，觀眾們漸漸靜下來，燈光也慢慢暗淡了。

麥休執(zhí)黑先走，很快挪了兩步卒，然后按動旁邊的計時鐘，又在面前的記錄紙上寫下這一步，一切規(guī)規(guī)矩矩。

杰夫深深吸一口氣，伸手也移動了一個卒，但只走一格，然后按響計時鐘，并寫下這一步走法，自然而習慣，似乎未經(jīng)思考。

賽場里十分安靜，棋協(xié)會員們坐得近，可以看見雙方走法，稍遠些的觀眾，則只能從墻上高懸的巨大電視屏幕觀看棋盤格斗。這個俱樂部不大，但是新式，棋桌上方安裝若干電視攝相機，把雙方棋手的一切動作，以及他們棋盤上每個棋子的位置及移動都拍攝下來，通過有線閉路連接，一邊錄制錄影帶，一邊在大屏幕放映，供全場觀眾觀看。

棋賽結局是早在預料之中的，將近一個小時之后，州少年冠軍麥休·帕斯達輕輕扳倒自己的國王，表示認輸，然后閉起眼睛，長長呼出一口氣，站起身，伸出右手，說：“祝賀您取得勝利，杰夫·格蘭大師，輸在您手里，真是榮幸?！?/p>

下過一盤棋，杰夫好像輕松了許多，沒有賽前的那種僵硬呆板，也站起身，跟麥休握手，甚至露些笑意，看著他說：“沒想到，麥休，你的棋下得比我想像的還好。有幾步我眼看要輸，可惜你沒看出來，我贏得很僥幸?！?/p>

他們的話通過擴音器，響徹全場，觀眾們一邊大笑，一邊站起來，使勁鼓掌，照相機鎂光又接連閃耀起來。這種場面，一個全美大師跟一個十五歲少年比賽，是不多見的，具有歷史意義，值得永遠牢記。

沃爾德先生走過來，跟麥休和杰夫兩個握手，然后舉著話筒，說：“現(xiàn)在讓我們再次感謝格蘭大師到斯普林特來，跟我們的棋手交流棋藝，更感謝大師對下一代棋手的鼓舞。”

觀眾們都站起來，又一次猛烈鼓掌，還有些人把帶來的花束拋入空中，落在賽場中，落在兩個棋手的頭上身上，和那殘局遺留的棋盤上。

杰夫這時舉起手，朝觀眾席搖搖，又轉(zhuǎn)過身去指向棋桌對面的麥休，請觀眾為那少年棋手鼓掌。不料麥休趁勢抓住杰夫那只手，高高舉起，在空中搖晃幾下。這種舉動，大師級棋手們從來做不出來，杰夫一時覺得不習慣，但看看麥休通紅的臉，也就聳聳肩，隨他去了。

沃爾德先生接著說：“格蘭大師在我們這里舉行了四場比賽，哦，是五場，還作了四五次座談。這些活動我們都錄了像，以后各位想觀看學習，可以隨時到棋協(xié)來租借。格蘭大師這三天很辛苦，他們今天下午就要離開，所以現(xiàn)在我們不再請他講話了?！?/p>

觀眾又一次鼓掌，歡呼聲響了足足四十秒鐘。

沃爾德先生等掌聲平息，又說：“俱樂部的聚會廳里擺了些食品飲料，請各位光臨，隨便用一些，聚聚聊聊?！?/p>

觀眾們一邊鼓掌歡呼，一邊開始走動起來。

沃爾德先生關掉話筒，轉(zhuǎn)身又一次跟麥休和杰夫握手，說：“請你們兩位也到聚會廳去，跟大家見見面，說說話?！?/p>

“好的，不過讓我先休息幾分鐘，好么?”杰夫?qū)ξ譅柕孪壬f完，又歪頭問麥休，“如果你同意，麥休，我跟你講幾句話好么?”

沃爾德先生馬上興奮地說：“大師要點撥幾招，那太好了，我去安排錄像?！?/p>

杰夫一把拉住他，說：“不必，沃爾德先生，請不要忙了，我們隨便談談，不很要緊。他是少年棋手，跟他講棋，不會多么高深?！?/p>

沃爾德先生看看他，想了想，點點頭，說：“那好，我去聚會廳招呼大家，等著你們?！?/p>

杰夫彎腰拎起提包，對麥休說：“我們走吧，到休息室坐坐?！?/p>

麥休激動得幾乎喘不上氣來，腳步蹣跚，跟在杰夫身后。他太幸運了，不僅有機會跟大師下了一盤棋，而且大師要私下指教他幾招呢。

進了休息室，克利奧先生已經(jīng)在里面等著，也準備好了咖啡和點心。杰夫在身后關好門，伸手請麥休在沙發(fā)上坐下，然后自己在他對面坐下，把手提包放在腳邊。

麥休坐著，兩手緊握在一起，身體往前聳動幾下，好像想說話，終于沒有說出來。

克利奧先生問：“麥休，你喝點什么?可口可樂?”

“一罐冰水就好了，謝謝?！丙溞莼卮?。

杰夫端起面前的咖啡杯，喝了一口，眼睛盯著杯里咖啡，忽然說：“你第二十四和第二十五步走得很別致，有點意思?！?/p>

“謝謝大師，說明我真的學會了。”麥休眼里放光，急促促地回答說，“那不是我自己想出來的，是有高人教的。”

杰夫放下咖啡杯，仍舊盯著杯子，隨口問：“高人?誰?”

麥休搖搖頭，垂下眼睛，說：“我也不曉得，不認識，反正是州棋協(xié)的人。我從沒加入棋協(xié)，不夠資格，可棋協(xié)不停的寄材料給我，給我很多鼓舞，我也學到不少高棋。”

杰夫不覺察地轉(zhuǎn)頭，看看旁邊坐著的克利奧先生，兩人會意。

麥休繼續(xù)說：“您說的那兩招，也不是棋協(xié)會刊或者棋譜上發(fā)表的，不知是哪位高手，用筆在紙上寫了幾步走法，夾在雜志里寄給我。我對著那張紙，琢磨了大概一星期，終于覺出點門道來?？蓮膩頉]機會用，今天頭一次照著走，您看出來了?！?/p>

杰夫點點頭，從衣袋里取出一包煙，問：“你在乎我吸一支煙嗎?”

麥休趕緊回答：“不，大師，請隨意?！?/p>

杰夫點燃紙煙，吸了一口，說：“這不是好習慣，你最好不要學?！?/p>

麥休點頭說：“是，我保證絕不吸煙，大師?！?/p>

杰夫忽然問：“你的媽媽來看你下棋么?”

麥休馬上滿臉放光，說：“當然，我每次比賽，她都陪我，我想她正在聚會廳等我呢?！?/p>

杰夫又吸口煙，很緩慢地吐出以后，才又問：“那么爸爸呢?也來了嗎?”

“羅吉從來不來的?！丙溞荻潭陶f完一句，彎腰拿起咖啡桌上的冰水罐，喝了一口，借以掩飾自己的不舒服。

“羅吉?”杰夫問。

麥休放下水罐，搓著兩手，低聲回答：“繼父……我沒有父親。”

杰夫喃喃一聲：“哦，對不起?！?/p>

麥休垂著臉，輕聲說：“我三歲，他就離開了……記不得他的模樣了。”

杰夫連吸了兩口煙，然后問：“再沒有回來看過你們嗎?他?”

麥休搖搖頭，說：“沒有，他一點也不愛我們，從來不想我們?！?/p>

杰夫突然咳幾聲，煙嗆了。他趕緊捏滅紙煙，燙了手指，呀一聲，匆忙把半截煙丟在桌上的煙灰缸里，然后直起身，說：“不見得吧，也許他怕得不到原諒，所以不敢回來看你們?！?/p>

麥休繼續(xù)垂著頭，過了幾秒鐘，又憤憤地說：“反正他是個沒出息的混混?！?/p>

杰夫伸手摸摸腮幫，那里沒有胡子，什么也沒揪到，只好又放手，點點頭，說：“是呀，所以他不敢來看你們。那個父親，要得到你們的尊敬，可不容易?！?/p>

麥休抬起頭，有點奇怪地望著杰夫，沒有作聲。

杰夫忽然笑起來，揮著手，說：“怎么討論起這個無聊的問題了?來，麥休，我給你幾本棋書讀讀，好不好?”

麥休當然高興，馬上兩眼發(fā)亮，手舞足蹈，差不多要跳起來。

杰夫從腳邊提包里取出三本書，隔著咖啡桌，遞給麥休，說：“這是我早幾年仔細研讀過的，里面有許多心得筆記。有些棋譜我還記錄和比較了相近的一些其他走法，你在平常棋譜上找不到的?！?/p>

麥休站起身，兩手接過，一邊坐下一邊翻動，激動地嘟囔：“送給我的，還有您的親筆簽名呢。”

杰夫說：“這些書都可以送給你，但是有一個條件。”

麥休不再笑，抬起頭，瞪大眼睛，盯著面前的大師，嚴肅地說：“請您講?！?/p>

杰夫說：“你要繼續(xù)下棋，不可半途而廢。”

麥休松了口氣，說：“當然，我從五歲開始下棋，至今十年。唯一我會的，唯一我做得好的，就是下棋，怎么會放棄?！?/p>

外面有人輕輕敲了幾下門，然后沃爾德先生推開門，探進半個臉，輕聲說：“對不起打擾了，麥休，你媽媽好像有點不舒服，說你們必須走了?！?/p>

麥休趕緊站起來，手里緊緊捧著杰夫送的三本棋書。

杰夫依舊坐著，朝沃爾德先生說：“請您轉(zhuǎn)告一聲，我們馬上結束，麥休就去?！?/p>

“是，格蘭先生。麥休，你媽媽在外面車里等你?！蔽譅柕孪壬f完，又輕輕關住門。

麥休看著杰夫，說：“對不起，格蘭大師，真想多跟您呆一會兒，可是…．—”

“麥休，我另外有個小禮物送給你。”說著，杰夫從腳邊提包里取出一個禮品紙包裝好的盒子，站起來，遞給麥休。

麥休接在手里，不好意思地說：“您太客氣了，格蘭大師，您用不著送我禮物?！?/p>

“好了，去吧?！苯芊驍[擺手，大聲說，又補充，“替我……問媽媽好。”

麥休騰出右手，用力跟杰夫握握，眼眶濕濕的，說：“我盼望著以后能再次見到您。”

杰夫松開手，朝克利奧先生指指，什么話也沒說，轉(zhuǎn)過身去。

麥休忙跟克利奧先生握手道別，到了門邊他停下來，轉(zhuǎn)頭回望一眼。

杰夫早已站在窗邊，只能看見他逆光中黑色的背影，輪廓模糊，微微顫動。

克利奧先生關好門，走到杰夫身邊，一起望著外面的院子。麥休抱著書和紙盒，在陽光里匆匆朝前走，忽然停下，回頭望望，想了一想，又轉(zhuǎn)過身，繼續(xù)朝前走。

“十年辛苦，總算……”杰夫嘴里喃喃，自言自語。

克利奧先生沒聽清，問：“什么?格蘭先生，您講什么?”

……

責任編輯 陳曉農(nó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