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東藩(1877—1945),原名蔡,字壽椿,又名東帆,筆名多署“古越東”,浙江蕭山(今杭州市)人,清末以優(yōu)貢生朝考入選,分發(fā)江西以知縣候補。他亦通書畫,曾以醫(yī)為業(yè)。民國后,他至上海,為會文堂書局編寫兩漢至民國歷代通俗演義1,共十余部,凡數(shù)百萬言;1927年以后返鄉(xiāng)。以其作品之數(shù)量,并不輸于茅盾、巴金、郁達夫,僅少于沈從文,可是如今之一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中國現(xiàn)代小說史均對其作品未作任何一字之評述,就連筆者非常佩服的陳平原煌煌四十萬言之《二十世紀中國小說史》2——可謂是當今第一部視野廣闊、立論精深之作——也不愿置喙于蔡氏一句,似乎其從未存在過。何也?筆者以為這是因為蔡氏的歷史演義于今人看來已經(jīng)不能歸類于小說,而又無法歸類于史學的緣故。
蔡東藩就此被歷史埋沒是很不公正的。
蔡東藩的歷史演義,雖都是章回體,但它與《三國演義》、《水滸》卻很不一樣。蔡氏的歷史演義基本無整體的藝術構思,無性格鮮明的人物,更沒有一部書有貫穿始終的人物,這似乎是他的短處。但細讀蔡東藩的著作,你就會發(fā)覺他根本無意于此,他的目的是向大眾通俗地講史,并無意寫人物。筆者以為他使用的體裁是一種隨筆,或以“歷史大隨筆”名之,而裝飾以“章回體”,只不過是以“演義”的形式吸引世人罷了。1916年會文堂出版的《清史通俗演義》是蔡氏最早的著作之一,此書之自序可視為蔡氏一切演義之宗旨,其曰:
竊謂稗官小說,亦史之支流余裔,得與述古者并列;而吾國社會,又多歡迎稗乘。取其易知易解一目了然,無艱僻淵深之慮。書籍中得一良小說,功殆不在良史之下。私心怦怦,爰始屬稿而勉成之。自天命紀元起,至宣統(tǒng)退位止,凡二百九十七年間之事實,擇其關系最大者,編為通俗演義,幾經(jīng)搜討,幾經(jīng)考證,巨政固期核實,瑣錄亦必求真;至關于帝王專制之魔力,尤再三致意,懸為炯戒。成書四冊,凡百回,都五六十萬言,非敢妄擬史窚,以之供普通社會之眼光,或亦國家思想之一助云爾。稿甫就,會文堂迫于付印,未遑修飾,他日再版,容擬重訂,閱者幸勿誚我疏略也。
據(jù)此可以知道,蔡東藩的“良小說”實乃通俗的講史而已,他根本無意于人物、情節(jié)、高潮、鋪墊……他最為著意的是對史事“幾經(jīng)搜討,幾經(jīng)考證,巨政固期核實,瑣錄亦必求真;至關于帝王專制之魔力,尤再三致意,懸為炯戒”。其實如此的“核實、求真”是寫不好小說的,因為文學需要虛構。
蔡東藩目睹了清末民初的種種腐敗和中國兩千年來之社會大變局,痛感改造“國民性”之迫在眉睫。然而,改造國民性并非僅僅是魯迅一個人的戰(zhàn)斗。蔡東藩“握槧操觚有日,始終不獲一編。而孰知時事忽變,帝制復活,籌安請愿之聲,不絕于耳,幾為鄙人所不及料”。他之終于破門而出還是為了與市肆私史的燕書郢說作一戰(zhàn)斗,為對大眾作一歷史的普及教育,思對“國家思想”有一助耳?。ó斎弧爸鴷紴榈玖恢\”,蔡東藩著書的另一目的也是要為養(yǎng)家活口的)梁啟超曰“欲新一國之民必先新一國之小說”,魯迅云“立國”首在“立人”,蔡東藩因為自身的局限——如正統(tǒng)觀念、某些封建糟粕等——不能比之于梁啟超、魯迅,但其講史演義對于當時的“新民”、“立人”,砥礪民族氣節(jié),反對復辟倒退,沖擊黑暗,還是起到了一定的戰(zhàn)斗作用的。如果說魯迅是一門轟擊舊中國的新式大炮,那么蔡東藩至少是十八把長矛(喻其作品之多也),雖然他自己也帶著某種舊的色彩。同一營壘里參戰(zhàn)的可以是新式武器也可以是老式武器。其實蔡東藩也是有不少新思想的,且看他在《前漢演義》第一回里對皇帝的抨擊:“咳!這皇帝兩字的頭銜,并不是功德造就,實在是腥血鑄成。試看暴秦歷史,有甚么皇猷?有甚么帝德?無非趁著亂世紛紛的時候,靠了一些武力,僥幸成功,他遂昂然自大,惟我獨尊。還有一種千古紀念的事情,就是我國的君主專制,實是嬴政一人,完全造成。從前黃帝開國以來,頒定國法,原是君主政體,歷代奉為準繩,但究未嘗有‘言莫予違,獨斷獨行’的思想。堯置諫鼓,立謗木,舜詢四岳,咨十有二牧,禹拜昌言,湯改過不咎,周有詢群臣詢群吏詢萬民的制度,簡策流傳,至今勿替??梢姽艜r的圣帝明王,雖然尊為天子,管轄九州,究竟也要集思廣益,依從輿論,好民所好,惡民所惡,才能長治久安,做一位升平主子,貽謀永遠,傳及子孫。看官聽說!這便是開明專制,不是絕對專制哩?!?/p>
蔡東藩在他的歷史演義中隨處自加點評,每回結束又必作一番結語論述,這是他與《三國演義》、《水滸》很不同的一點,足見用心良苦。蔡東藩某些議論也發(fā)得精當,如:
華夷混雜,宇宙腥膻,這是我國歷史上,向稱為可悲可痛的亂事。其實華人非特別名貴,夷人非特別鄙賤,如果元首清明,統(tǒng)御有方,再經(jīng)文武將相,及州郡牧守,個個是賢能廉察,稱職無慚,就是把世界萬國聯(lián)合攏來,湊成一個空前絕后的大邦,也不是一定難事,且好變做一大同盛治了。眼高于頂,筆大如椽。無如我國人一般心理,只守定上古九州的范圍,不許外人羼入,又因圣帝明王,寥寥無幾,護國乏良將相,殖民乏賢牧守,僅僅局守本部,還是治多亂少;所以舊儒學說,主張小康,專把華夷大防,牢記心中,一些兒不肯通融,好似此界一潰,中國是有亂無治,從此沒有干凈土了。看官!試搜覽古史,何朝不注重邊防,何代能盡除外患?日日攘外夷,那外夷反得步進步,鬧得七亂八糟,不可收拾。究竟是備御不周呢?還是別有他故呢?古人說得好:“人必自侮,然后人侮;家必自毀,然后人毀;國必自伐,然后人伐?!庇衷疲骸澳拘嘞x生,墻罅蟻入?!边@卻是千古不易的名言。歷朝外患,往往從內亂引入,內亂越多,外患亦趨深。照此看來,明明是咎由自取,應了前人的遺誡,怎得專咎外夷與防邊未善呢?別具只眼。3
在民國六年教育極不普及的情況下,人民群眾對歷史的了解最主要的途徑就是聽說書藝人講史,再就是直接看這些講史的話本?!度龂萘x》、《水滸》之所以至今為人們喜聞樂見,就是因為它們比高頭講章親切易懂。蔡東藩的歷史演義在當時付印后“不脛而走”(許廑父語),對民眾起到了一定的宣傳作用。蔡東藩講史演義出版最火爆的時代是上個世紀的八十至九十年代,浙江人民出版社率先推出了蔡氏全套的歷史演義,其中《清史通俗演義》上下冊第一次印刷就達十萬冊,總印數(shù)達數(shù)百萬冊之巨,此后其他出版社又不斷續(xù)印多次,可見其作品問世后半個世紀的生命力。蔡東藩讀書甚多,不但一人通讀了二十四史(今天能讀完廿四史的人已經(jīng)不多了),而且還閱讀了許多野史筆記,他作演義往往喜歡“凡正史之所已載者,酌量援引,或詳或略。正史所未載者,則旁證博采,多半演入”4。所以他的演義往往包含了一些正史所沒有的材料,有的還十分生動。許多人都知道太平天國名將陳玉成,可很少有人知道陳玉成是近視眼,平時戴眼鏡。蔡東藩在書中常常直呼其“四眼狗”5,雖不敬不雅,倒十分醒目,讓人記得住。
左宗棠克復杭州,浙江人民飽受戰(zhàn)亂之苦。蔡東藩收集到四首當時民謠,“不忍割愛”,次第錄出,筆者這里僅轉錄一首《豬換婦》:
朝作牧豬奴,暮作牧豬婦,販豬過桐廬,睦州婦人賤于肉,一婦價廉一斗粟。牧豬奴牽豬入市廛,一豬賣錢十數(shù)千,將豬賣錢錢買婦,中婦少婦載滿船,蓬頭垢面清淚漣。我聞此語坐長吁:就中亦有千金軀,嗟哉婦人不如豬。
這四首民謠皆是做歷史社會學、經(jīng)濟學研究極好的材料。蔡東藩曾說明是出自《聞見篇》。蔡東藩歷史演義中有不少信手拈來的史料足可留待將來治史者考證之。近五十年多以“太平天國”為革命,其實它究竟發(fā)展了多少社會生產力?其負面影響實可深究之。
蔡東藩力圖熔史學文學于一爐,于今天看他的創(chuàng)作不能算太成功,但卻是一種可貴的嘗試。
中國當今的主流史學似乎是非常忽略史學之美的,似乎一談生動和美就一定不學術,這其實是長期受乾嘉學派和德國蘭克(Leopold Von Ranke)“科學的歷史”論影響的結果?!盁o一字無來歷”,盡管從古至今無一人能真正做到,但一直被中國史家奉為圭臬。司馬遷不懂什么乾嘉學派和科學歷史論,可他的《史記》是二十四史中寫得最棒的。法國年鑒派大師馬克·布洛赫(Marc Bloch)從不反對“系統(tǒng)嚴謹?shù)难芯俊?,他說:“系統(tǒng)嚴謹?shù)难芯恳坏┱归_,歷史的魅力也不會因此而大為遜色,相反,所有真正的史學家都能證明,無論在研究的廣度和深度上,都可以感受到這種魅力。其他任何腦力勞動同樣如此,而歷史自有其獨特的美感。歷史學以人類的活動為特定的對象,它思接千載,視通萬里,千姿百態(tài),令人銷魂,因此它比其它學科更能激發(fā)人們的想象力……我們要警惕,不要讓歷史學失去了詩意,我們也要注意一種傾向,或者說要察覺到,某些人一聽到歷史要具有詩意便惶惑不安,如果有人以為歷史訴之于感情會有損于理智,那真是太荒唐了?!?sup>6
請注意這位大師的種種提法:
歷史要有魅力!
歷史要有美感!
歷史要有詩意!
歷史要有感情!
而以上四點正是目前中國主流史學所缺乏的,它使我們的史學遭遇困境7。我們的史學著作讀者日少乃不爭之事實??墒遣號|藩的著作恰恰是與以上四點暗合的,雖然他可能根本沒有讀過馬克·布洛赫。蔡東藩與馬克·布洛赫是同時代的人,均在二戰(zhàn)中去世,所不同的是反法西斯的戰(zhàn)士馬克·布洛赫在犧牲前用筆記寫出了自己的理論(他的手稿是后人整理發(fā)表的);而蔡東藩是用一枝迅猛的筆在二戰(zhàn)前就朦朧地實踐了這種理論,他在抗戰(zhàn)中也保持了自己的民族氣節(jié)。
中國有許多寫歷史演義的人,尤其是杭州這個人文薈萃的地方,羅貫中8、施耐安都曾居住于此9,至清代又出了一個寫《說岳全傳》的錢彩,在蔡東藩之后又出了一個當代善于考據(jù)的清史小說家高陽(即許晏駢)。雖然高陽的作品基本上是在臺灣出版的,但他在1949年之前是生活在杭州,他的作品雖然剝離了“章回體”的袈裟,但蔡東藩的影響宛然可見,尤其是老派的正統(tǒng)觀念和小說的“考據(jù)癖”特點。蔡東藩的清史演義至高陽才真正小說化了。高陽的清史系列小說的美感在今天是被專家和大眾普遍認同的。我們在贊揚高陽的小說時不可以忘記他的鄉(xiāng)前輩蔡東藩,因為一切歷史都是在前人的基礎上構建起來的。
至于蔡東藩的歷史演義自兩漢一氣呵至民國,至今能玩此大器者前不見古人,后尚不見來者,就這一點來說他可稱是中國第一人。
謹以此文紀念蔡東藩先生。
注釋:
〔1〕1921年蔡東藩寫出了《民國通俗演義》一至三集,1929年由其蕭山同鄉(xiāng)許廑父續(xù)四至五集。
〔2〕見陳平原:《陳平原小說史論集》中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
〔3〕蔡東藩:《兩晉演義》第一回。
〔4〕蔡東藩:《元史通俗演義》序,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
〔5〕蔡東藩:《清史通俗演義》下,浙江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671頁。
〔6〕(法)馬克·布洛赫:《歷史學家的技藝》,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5年版,第11頁。
〔7〕參見羅以民:《史學的困惑與突圍》,《東方》2000年11期,第19頁。
〔8〕(明)田藝衡《西湖游覽志余》卷二十五列羅貫中為錢塘人,述其子孫居杭州\"三代皆啞\"。
〔9〕《水滸》中有許多元明時杭州方言俚語,且述杭州地理甚詳細,對山東地理反而鬧出不少笑話,這至少說明施耐安、羅貫中久居杭州而陌生于山東。詳見拙文《建立西溪區(qū)乃當務之急》,《杭州發(fā)展》200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