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張維迎教授主持的北京大學改革方案剛一露面,即有巨大反響。這既符合北大的地位,也符合張維迎教授海歸派經(jīng)濟學博士的身份。面對一些質(zhì)疑詰責,張教授適時地在一些場合為其改革方案做了辯解(見7月10日《南方周末》載《北大激進變革》一文)。然而,張的解釋卻招致了更強烈的批評——“不僅在事實上和邏輯上都有問題,而且都是明顯為不公平辯護”(見7月12日《南方都市報》馬少華文《評為北大“辯護”的三點看法》)。而以張教授聲望之隆,自也不乏支持者。在7月19日的《南方都市報》上,青島社科院研究員楊曾憲先生發(fā)表《我為北大砍向教師第一刀而辯護》一文,他說:“改革第一刀砍向誰是個策略問題。這也是整個中國改革難題的縮影,即效率與公平孰為優(yōu)先的問題。放到北大,就是教研水平提高與校內(nèi)社會公平問題。魚與熊掌兼得是不可能的。中國的改革是效率優(yōu)先,兼顧公平;中國大學的改革也是同樣。因此這第一刀的目標,就要著眼效率,砍向教師隊伍。”
如果“效率與公平孰為優(yōu)先”的“公平”與“教研水平提高與校內(nèi)社會公平”的“公平”之間可以劃等號的話,那么,我們除了佩服楊先生的機敏之外,還不得不承認,他對馬少華的反駁與對張維迎的支持同樣有力,用無可爭辯、不容置疑來形容并不過分。
一、經(jīng)濟學里,誰是“效率”的敵人?
很遺憾,此楊先生的“公平”非彼馬先生的“公平”,二者之間恐怕連“約等于”都算不上。
后者的“公平”是“公正”的孿生兄弟,是“fair”,即“費厄潑辣”之“費厄”,“公平競賽”之“公平”。而前者的“公平”則幾乎純粹是經(jīng)濟學意義上的,特別指向社會成員的收入或者經(jīng)濟成果的分配,是“equity”——中國的經(jīng)濟學人將其解成“公平”,是令人生疑的。就算一定要含糊其詞,那么“平等”也比“公平”更接近“equity”的原義。關于這一點,我們不妨看看“equity”的兄弟們:equal-相等的、同等的;equally-相等的、均衡的;equality-平等、均等;equated——平均的??梢哉f,以“equ”為詞根的家族,幾乎都帶有“相等、均等、同等、平均”這樣類似的血統(tǒng),它們與fair-公正的、公平的,及其兄弟fairness-公正;fairly-公正的、正當?shù)?,有著什么樣的區(qū)別,不是一目了然嗎?
在《經(jīng)濟學》(薩繆爾森、諾德豪斯著,首都經(jīng)濟貿(mào)易大學出版社,下同)第十四版中文版里,我們看到了第四篇第二十一章中的一節(jié)“平等與效率:需要多大的再分配?”在這里,我們應當向譯者致敬——不論其出于良知,還是出于無奈。
從“平等與效率,需要多大的再分配”來看,從“我們不能同時既烤出市場效率的燒餅,又平等地分享它”來看,從“看不見的手可能驚人的有效率,但它同時也帶來非常不平等的收入分配”來看,從“如果經(jīng)濟要有效率的運行,經(jīng)濟結(jié)果的某些差別是必不可少的”來看,與“效率”發(fā)生關系時,“equity”的指向是明確的。它幾乎只對經(jīng)濟結(jié)果的分配及再分配說話——在它與“效率”負相關時,解為“平等”說得過去;解為“平均分配”大概更貼切;解為“平均主義”也未嘗不可,而且更容易被中國人理解。
那么,經(jīng)濟學里的所謂“效率”是如何受到損害的呢?
有這樣的原因——“對不同種類的工作如果在報酬上沒有某種差別,我們?nèi)绾文鼙WC人們像干令人愉快的工作那樣去干令人不愉快的工作呢?又如何能保證人們像愿意在漂亮的公園里工作那樣愿意在危險的離岸石油鉆臺上工作呢?一味堅持結(jié)果的平等,會嚴重妨礙經(jīng)濟完成它的職能”1。
還有這樣的原因——“如果一個國家以對最富的人們實施高稅率的形式進行再分配,那么他們的儲蓄和工作的努力就可能被壓低或誤導,并造成總的國民產(chǎn)出的減少。他們可能在稅收律師身上花更多的錢,可能減少為退休準備的儲蓄,可能少參加一些有風險的革新投資。同樣,如果社會在窮人的收入下面裝上一塊保證收入的安全地板,貧困的刺激就會降低,窮人可能會因此工作得更少一些。對再分配計劃的所有這些反應,都會降低總的國民收入的規(guī)模”2。
從以上分析來看,平等分配、平均分配或平均分配傾向不僅有損效率,而且也談不上公平,因此,“equity”不能——乃至萬萬不能解為“公平”!這不僅因為其狹窄的詞義與理當在廣闊的社會生活中無處不在的“公平”不相匹配,而且,人們一旦誤以為與正義、公理、公正血肉相連的“公平”居然成了經(jīng)濟效率的絆腳石死對頭(如楊先生),“效率”勢必將成為不公的天然屏障!那就不知有多少壞家伙會打著“效率”的旗號,心安理得地干傷天害理的事——到那時,中國人可就真正糟糕透頂,有萬劫不復之虞了。
查《現(xiàn)代漢語詞典》(1996年7月修訂第3版),其中有如下解釋:“公平:處理事情合情合理,不偏袒哪一方面。例:公平合理,公平交易,裁判公平。”“公正:公平正直,沒有偏私。例:為人公正,公正的評價?!薄捌降龋?.指人們在社會、政治、經(jīng)濟、法律等方面享有相等待遇。2.泛指地位相等。例:平等互利,男女平等。”在此,我們不難看出公平與公正的緊密聯(lián)系,也不難看出公平與平等有什么樣的差異。
如果說經(jīng)濟學在中國成為“顯學”為時尚短,粗糙疏漏在所難免,“equity”被誤讀可能是無心之失的話,那么,在喝足了洋墨水的海歸派經(jīng)濟學人到處講經(jīng)布道的今天,怎么還能對這么明顯、這么嚴重的誤讀視而不見或裝作視而不見?以致連貴為研究員的楊曾憲先生都大上其當,更不用說蕓蕓眾生了。
二、公平不是、也從來不是效率的敵人!
公平與效率也并非此消彼長的關系——經(jīng)濟學里的所謂“負相關”,否則,如何解釋這樣的論斷——“歧視和被分隔的勞動市場可能導致不平等的就業(yè)機會,帶來經(jīng)濟非效率性和社會不平等?!?sup>3“社會不平等”無疑是不公平的一種,如果“公平”與“效率”負相關的話,它們怎么會同時受到損害呢?
恰恰相反,公平不僅是效率的助燃劑,甚至可以說是效率的營養(yǎng)品必需品!換言之,社會環(huán)境、經(jīng)濟環(huán)境愈公平就愈有效率。證明這一點并不困難,也不需要什么高深的專門學問,有些粗淺的邏輯知識以及不至于睜眼說瞎話的一點勇氣就夠用了。
“假球黑哨”無疑是不公平的,誰能告訴我它效率高在哪里?是啊,它可能會“制造”出驚人的進球率,但它能制造出高的上座率和收視率嗎?事實是,“假球黑哨”愈猖獗,上座率和收視率就會愈低下,而上座率和收視率才是職業(yè)足球活命的本錢?!凹偾蚝谏凇边@種不公平現(xiàn)象正是職業(yè)足球的票房毒藥。
中國圍棋界近來一個勁的反思:誰家過年不吃頓餃子,世界冠軍下雨淋也該淋到中國了,怎么還老是韓國人的?原因找了不少,什么尖子不尖、心有旁騖、不夠刻苦不夠努力等等,真正的原因沒找到,但愿不是不想找到——公平!幾乎每一次世界大賽,韓國都要舉行選拔賽,只有優(yōu)勝者才有資格參加世界大賽(特例也有,極少但也極有爭議。最近給了李昌鎬一個特許名額,李世石就憤而退出了預選賽,他認為這不公平)——公平使世界冠軍成了韓國人的囊中之物。反觀中國棋院,就算組織選拔賽,往往也得有幾個名額供其指定,好像不如此別人就不知道誰說了算一樣。權(quán)力輕易就破壞了公平——沒有公平則沒有效率。結(jié)果,大家只好大眼瞪小眼,看別人數(shù)錢。
如果以為以上這些本來就是“費厄潑辣”的事情,不足為據(jù)的話,那我們不妨看看“壟斷”(“自然壟斷”,以及具有大規(guī)模市場權(quán)力的企業(yè)對技術創(chuàng)新有重大影響,從而應當慎重對待,以免損傷創(chuàng)新積極性的“熊彼特假說”,屬于特例或有爭議,在此不論)?!爱斠粡S商在一特定市場具有壟斷地位時——該廠商就能把它的產(chǎn)品的價格抬高到其邊際成本之上”,借市場地位漲價賺黑心錢,誠所謂“店大欺客”,不能說公平。不公平的結(jié)果是什么呢?“與在競爭情況下相比,消費者對該商品的購買量會減少,他們的滿足會降低。這種類型的消費者滿足下降是典型的不完全競爭導致的非效率性”4——不公平伴生的依然是“非效率性”!公平與效率不僅不是“負相關”,而且是“正相關”。
沒錯,在《經(jīng)濟學》第四篇“效率、公平與政府”中,大量篇幅是關于如何維護市場環(huán)境公平的,因為“所有完全競爭經(jīng)濟的運行是有效率的”5。
如果公平是效率的敵人的話,那美國人可真夠瞎忙的,又是“謝爾曼法”,又是“克萊頓法”,反什么壟斷,不怕?lián)p失“效率”嗎?甚至在“聯(lián)邦貿(mào)易委員會法”(1914年修正案)中明確指出:“不公正的競爭方法——和不公正的或欺騙的行動或?qū)嵺`——被宣布為非法的。”6老美不知道,中國人不該不知道:在中國,要理解“公正”,永遠也離不開“公平”——不論從詞典上,還是從實踐上。
“壟斷”反“壟斷”都是美國的事,也許有人會以為扯得太遠。那么,“地方保護”可是極具“中國特色”的產(chǎn)物,它是“公平”的,還是有“效率”的?事實是,“地方保護”是以不公平的行政手段,保護低效率的經(jīng)濟運行。不公平與低效率的相輔相成,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三、北大的改革是從“著眼效率”出發(fā)嗎?
就北大的改革來講,其實也是一樣。其“校內(nèi)社會公平問題”解決得越好,就越有效率,其“教研水平提高”就會越有保障。反之亦然。
不公,甚至有意制造不公,除了“內(nèi)耗”、“窩里斗”、“勾心斗角”這些語匯,還能讓我們聯(lián)想到些什么呢?“團結(jié)就是力量”很虛妄很荒謬嗎?
“中國的改革”也好,“中國大學的改革”也好,就算一定要從“效率”出發(fā)進行改革,也應當從行政系統(tǒng)入手,因為效率往往“消耗在無效的努力和管理成本上了”7,誰在管理?行政系統(tǒng)啊。
單從“效率”上看,與其說北大的改革是緣木求魚,還不如說是南轅北轍。其實,如果承認哈佛、劍橋、麻省理工是世界一流名校,如果自己真想成為世界一流名校,那就看看人家有幾個副校長,有幾個校長助理好了。人少我多的減少,人無我有的歸零。人家一個人就干了的事,我們十個人來干,有“效率”可言嗎?減少權(quán)力分割產(chǎn)生的利益糾纏和利益沖突,從而減少效率低下的病灶,是中國的大學——乃至中國,提高效率的不二法門。
也許因為“經(jīng)濟學不是一門精密的科學”,有時在中國它并不滿足于作“顯學”,它大概更愿意作“玄學”。一些似是而非的概念和觀點,已然足以產(chǎn)生混淆視聽的效果,也足以使一些人產(chǎn)生渾水摸魚的沖動。誠然,我們不能要求只要沾上“社會”邊的學者就一定是“通才”,就像我們不能要求修鞋匠必須掌握修腳技術一樣,但人們要求“知識分子”在向社會大眾曉理明義的時候,秉持“誠實”和“良心”并不過分。
其實,就算在計量手段相當發(fā)達的美國,就“equity”對“效率”的損害及損害程度,也是富有爭議的一個話題——“盡管對再分配的代價作了大量研究,但真理仍然顯得捉摸不定”,然而,薩繆爾森與諾德豪斯還是認為:“一個謹慎的結(jié)論是,就今天在美國所實行的這些再分配性計劃來說,由于它所引起的經(jīng)濟效率的損失是非常微小的,與營養(yǎng)不良、健康不良、缺乏工作技能、人的苦難這些貧困現(xiàn)象的經(jīng)濟代價相比,再分配的效率代價顯得要更少一些?!?sup>8
與薩繆爾森老人相比,我們一些“知識分子”的“知識”多寡不太容易看得出來,但同情心憐憫心惻隱之心愛人之心的多寡,卻不難辨別。我們一旦有些政策方案有可能惠及弱勢者,就一定會有人拎出“效率”的大棒予以打壓(這種例子俯拾即是,就不舉了吧),真不知讓人說什么好——中國,離福利社會還有段路吧?也許,福利經(jīng)濟學是該有個旗鼓相當?shù)膶κ至恕热鐒堇?jīng)濟學什么的。
如今,距楊先生文章的發(fā)表已經(jīng)有些日子了,有關學者通人并未為之辯難指謬,“立場”比是非更重要一些嗎?莊子所謂“可乎可;不可乎不可”,在其老家始終不夠流行,看來確實算不上什么意外。
綜上所述,經(jīng)濟學里與“效率”負相關的不是公平,而是“equity”。說實話,把“equity”解為“平等”都有失寬泛,“平均分配”和“平均主義”似乎也非盡善盡美。愚見不如將其音譯為“一塊地”或“一塊的”,在一個屁股決定腦袋的時代,興許能夠更容易的讓人們看清楚,誰跟誰是“一塊的”。
改革就意味著利益的再分配。然而,改革只是手段,不是目的——不是不論什么貨色,只要貼上“改革”的標簽就可以暢通無阻了。改革應當也只應當使利益的分配更加合情合理,更加公平公正——而非相反。
改革也不可以“懸置理想主義”,更不可以“必須懸置理想主義”——改革不是奔著“理想”而去的嗎?否則,“理想”的結(jié)局只會是——先被“懸置”,后被忘記。
從“誰控制著最大資源,誰就有最大的發(fā)言權(quán)”這種不容分說的“理由”來看,北大的改革“策略”,甚至比不上“機會主義”,“機會主義”也就是沒有原則而已。至于“強勢者的專橫”,“機會主義”則有先天不足的毛病。
“中國大學的改革”也好,“中國的改革”也罷,偶爾避重就輕一下,“機會主義”一下,搭搭車繞繞道,視之為“策略”,倒也未可厚非,但是,如果習慣于避重就輕,恕我直言,那就只能誕下一個鱗兒——積重難返!
注釋:
〔1〕〔2〕〔3〕〔4〕〔5〕〔6〕〔7〕〔8〕(美)薩繆爾森、諾德豪斯著:《經(jīng)濟學》,首都經(jīng)濟貿(mào)易大學出版社,第672、674、541、540、633、674、10、676~67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