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因天氣炎熱沒有寫作,隨手從書架上取了本《施特勞斯與古典政治哲學(xué)》的中譯本讀讀。這是一本施特勞斯的紀念文集,作者都是當今西方世界政治哲學(xué)的研究專家。不知是中文翻譯的不暢,還是原著本身就很晦澀,讀起來煞是費勁。深夜兩點許,我沖了個涼,倒頭就睡了。我能睡覺,很少有過失眠的時候??勺蛲?,或許是閱讀太過緊張,腦神經(jīng)一直繃著,一時半刻難以松弛下來,躺在床上似睡非睡。迷迷糊糊中,我走進一個會場,對談?wù)邉t是上帝與撒旦。此事甚奇,我趕緊坐在撒旦旁邊洗耳恭聽。
(一)
撒旦:在人類觀念里,我和你上帝是一對冤家。我總覺得,我們之間誤會太深,人類對我們之關(guān)系的誤會更深。今天的論壇沒有明確的主題,只需我們作一對談。我想了想,不如談?wù)勎覀冏约?,談?wù)勀我再F何以尊,我又是何以賤何以卑,不知尊意如何?
上帝:人有尊卑,物有等差,何況您與在下。我之所以受人崇拜,乃在于我的全智全能和創(chuàng)世奇功。在座的各位,誰人不是亞當?shù)淖訉O?誰人不在我的陽光雨露之下?誰又能逃脫我的管束和懲處?他們的生死全在我的手上,哪有對我不崇敬的道理。請問閣下,您給他們什么啦?是愛的雨露,還是生存所依?你我不食人間煙火,但人類則是功利性的,有奶便是娘,有鞭子便是爺。閣下您既無奶,又無鞭子,怎么可能受到人類崇拜呢!更何況您是惡國的首領(lǐng),人間萬般罪惡的淵藪,人類恨之猶恐不能入骨,怎么可能將您同在下相提并論!
撒旦:閣下之言差矣。所謂閣下創(chuàng)世之一說,只是猶太民族的一家之言。我不否認您創(chuàng)造了人類,創(chuàng)造了其他的有機物和無機物,但是這整個世界絕不是您創(chuàng)造的。別的不說,我撒旦就不是您的造物。我是惡的代表,您是善的化身,照理說應(yīng)是一種并存的關(guān)系。當然這只是從邏輯上說的,如果從歷史的角度說,已經(jīng)說不清了,而且人類也不一定信我。但有一點您是無法解釋的:既然您全智全能又全善,為何要創(chuàng)造出我的王國?這個世界上有我的存在,就充分說明您的不完美。反過來說,如果您是完美的,而且又是造物主,那么就不應(yīng)該把我也創(chuàng)造出來。
上帝:關(guān)于我的創(chuàng)世業(yè)績,一切都寫在《圣經(jīng)》里面。您是不會讀《圣經(jīng)》的,自然不會知道我是怎樣創(chuàng)世的。
撒旦:《圣經(jīng)》是人寫的,而不是您自己的作品。您是無限的,人是有限的,有限的人類怎么可能知曉您的神秘奇跡呢?如果那里面所記載的全是您的意思,是您通過各種方式授意人類做的,那又如何能夠說明它的真實性呢?
上帝:我不否認《圣經(jīng)》是人的作品,也不否認《圣經(jīng)》中的上帝同我本人是有差別的,但是我對《圣經(jīng)》的默認,同時也說明它所記載的同我的思想與事跡并無根本的沖突。至于其中的細節(jié)如何,那是無關(guān)緊要的。比如,《創(chuàng)世記》說我創(chuàng)世用了六天時間,第七天就休息了。其實,這只是猶太人的想像,把我看做同他們?nèi)祟愐粯?,我既然是全智全能者,不在時間之中,同人類不是一個概念,創(chuàng)世也就不能用人類的時空觀來描述。我也許在一念之中就可以創(chuàng)造出一個世界,也許要經(jīng)過漫長的時期,當然也可以在六天之內(nèi),反正一切都由我自己決定。所謂第七天休息之說法,更是他們的臆想。在我這里,不存在休息與否的問題。六天創(chuàng)世,第七天休息,豈不等于說我也同人類一樣會疲勞,需要體力上的調(diào)整?但是,盡管《圣經(jīng)》上的這些說法同我的所思所為頗有出入,但總的來說并未違背我的神圣原則。我與人類的關(guān)系既是直接的,又是間接的。言其直接,是愛的交流。我把愛的雨露撒向人間,人類同樣以愛的熱情而信仰我;言其間接,是因為我不同人類直接對話,不是直接地去救贖他們,而是通過我在人間的代言人,也就是神職人員,同信眾取得聯(lián)系。所以,閣下沒有必要計較《圣經(jīng)》中的具體文字,關(guān)鍵是看這些文字是否體現(xiàn)我的神圣原則。
撒旦:您仍然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既然《圣經(jīng)》是人的作品,而且又是同您的意志相一致的,那么您就必須解釋我的存在問題。我之所以糾纏于自己是否為您的造物這一問題,乃是因為該問題意義重大。第一,如果我是您的造物,我就是渺小的,有限的,不足以同您相提并論,您也可以輕易地對我予以管束和懲處,甚至可以輕易地把我消滅掉。第二,如果我不是您的造物,且同您還是并存的關(guān)系,那么也就說明我同您一樣,也是偉大的和無限的,不是您一定能夠戰(zhàn)勝的。可是在人類的認識中,就不是這樣的了。他們既不究問我的存在同您的關(guān)系怎樣,但卻又無思考地認定我的存在沒有意義,并且認定我必將滅亡,也應(yīng)該滅亡。我覺得,此種認識既是出于人類的無知,也是同您的神圣原則有關(guān)的。我既然作為一種存在而存在,必然地有其存在的理由。那么您作為人類的“主”,就應(yīng)該向人類昭示這一點,而且還要將此同您的神圣原則相聯(lián)系。
上帝:您是否為我的造物,其實是沒有多大意義的,因為兩種回答都不能否定您的存在意義和我的神圣。人類之所以將我奉為惟一的“主”,乃是因為:一、相比您,我具有道德的優(yōu)先性;二、人類總是喜歡將世界作根源性的理解,喜歡九九歸一,似乎找到一個最終的答案才可理解這個世界。在他們的觀念里,我便是這樣一個最終的答案。其實在我這里,您的存在不但有意義,而且意義重大,因為沒有您的卑劣與渺小,便沒有我的高貴和偉大。這大概就是人類喜歡講的辯證法。沒有深谷便沒有高山,沒有黑暗便沒有光明,沒有丑便沒有美。這本是很自然的現(xiàn)象。只不過在你我之間,您是做了犧牲的,因為只有將您視為深谷、黑暗、丑惡之一面,才能體現(xiàn)我的偉岸、光明和美善。您也不要太計較,我們的關(guān)系如何,各自擺在什么樣的位置,只要對人類有好處,都是值得的。撒旦:您所說的,我能理解,而且我也不僅僅只是為自己的毀譽而辯護。您既然是萬能的“主”,我想您的神圣計劃也不是故意跟我過不去。我不明白的只是:第一,您的神圣計劃中的辯證思想,為何人類不能理解?況且人類也是有辯證思想的,為何就不能將之用來辯證地看待我的存在?第二,別的民族對世界的理解亦大多是二元論的,為何只有您的基督教的二元論是這樣的你死我活,硬要將我的王國說得一無是處。您知道,中國人的陰陽二極,就不存在孰善孰惡、孰優(yōu)孰劣的問題,二者皆不可或缺。乾道為天,坤道為地,天大地亦大。
上帝:將整個世界作二元論的理解,確是人類普遍的精神現(xiàn)象。此種觀念既源于世界的客觀實在性,同時也是人類認識世界的結(jié)果,應(yīng)該說是沒有什么錯的。比如你我就是這二元世界的代表。我們今天面對面地坐在這里,您穿黑袍,我穿紫袍,這說明什么?說明這個世界上善惡的兩種力量存在的客觀性。但是,我們今天的座位則是人類安排的。因為在人類的認識中,我們倆是對立的,是一種你死我活的關(guān)系,所以您只能坐在我的對面,而不能同我坐在一邊。至于中國人的陰陽學(xué)說,陰陽之間不分優(yōu)劣,照我看,此種學(xué)說同樣要辯證地看待。中國人的信仰體系里,既沒有像我這樣的善神,也沒有像您這樣的惡神。他們不將世界理解為善惡兩種力量的戰(zhàn)場,從表面看似乎很和諧,很美妙,亦如孔子所說的“和為貴”。但是此種學(xué)說是有缺陷的?;浇讨v善惡二元的對立,既崇拜我,也畏懼您,實際上也就是把我們擺在同等重要的位置。道理很簡單:只有充分地估計您的力量,才能顯示我的偉大。如果您是渺小的,無足輕重,那么邏輯上也就等于說,我是可有可無的,更談不上偉大。而中國人的思想失誤也就在這里。他們認識不到惡的意義和力量,認為善是絕對的,不需要惡的反襯。這就好像打仗一樣。善惡是敵對的雙方,只有雙方都具有相應(yīng)的實力,戰(zhàn)爭才可能打起來,也才可能涌現(xiàn)出英雄人物。可中國人不是這樣看問題。在他們的觀念中,特別是在孔子及其學(xué)派看來,善的一方所向無敵,惡的一方?jīng)]有任何戰(zhàn)斗力。孔子說:“我欲仁,斯仁至矣?!泵献诱f:“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說的都是這個意思。很顯然,此種學(xué)說既與事實不合,而且在邏輯上也是矛盾的。因為如果惡沒有任何力量,可以輕易戰(zhàn)勝,那也就等于說善沒有存在的價值,更無“義利之辨”之必要。
撒旦:儒家只有君子與小人之辯,而沒有善神惡神之觀念。他們崇拜圣人,視圣人為善的化身,但圣人的對立面是凡人,而不是惡人。善惡問題是可以從三個方面理解的:一、整個世界分為善惡兩個部分;二、整個社會分為善惡兩種力量;三、人的心性分為善惡二端??墒窃谥袊娜寮覍W(xué)說里,這三者都是不存在的。因為他們強調(diào)的是人性本善,強調(diào)善的絕對性,基本忽視了惡的存在意義。也正是因為這一點,中國儒家在心性修為和外王事功兩方面,都是不成功的。我常常想,儒家如果也像基督教一樣,有一位像我這樣的神,他們的“內(nèi)圣”和“外王”都是可以見成效的。反過來說,基督教有我這樣的惡神,乃是西方世界的幸事??墒俏鞣饺艘环矫娴没萦谖?,但另一方面又對我極不尊重,還口口聲聲要將我的王國消滅干凈,似乎我的王國與災(zāi)難同義。殊不知,正是因為我的存在,當今的西方人才可能走在世界各民族的前頭。
上帝:沒有惡,善是不可能完美的。我是善的化身,并且能夠?qū)⑸七M行到底,靠什么?靠你我的合作。具體說,如果沒有我的神圣計劃和最仁慈的愛,這個世界便不會有寧日,更不會有進步,而且人類亦不知所措,不知何去何從。但是如果僅僅只有我的仁愛,那也是不行的。這就好像天氣。我是陽光雨露,風(fēng)和日麗,您是雷鳴電閃,冰霜雪凍。對于人類來說,只給他們陽光雨露是不夠的,還必須給他們暴風(fēng)驟雨。這樣,他們才可能有堅強的意志,也才可能對陽光雨露有一種期盼。您的存在意義也就在這里。如果沒有您的破壞和挑戰(zhàn),我是很難主宰這個世界的,人類亦無精進向上的熱情和決心。中國儒家學(xué)說沒有您的位置,其結(jié)果也就只能是:盡管歷代的儒家一再強調(diào)德性修養(yǎng),強調(diào)“修齊治平”,可是他們始終沒有找到道德的動力,因為他們不知道道德的動力來源于人性之私,來源于你我的并存關(guān)系,而不僅僅只是我的仁愛。
撒旦:德國哲學(xué)家康德有一句名言:善的歷史是上帝的作品,惡的歷史是人的作品。這句話是否意味著,您創(chuàng)造了一個善的世界之后,就撒手不管了,任憑人類自己去營造他們的生活世界?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是否又意味著,自此以后,人類社會便是我的王國?但是這里面還是有疑問的,如果您創(chuàng)世以后什么都不管了,您往后的意義如何體現(xiàn),您又如何能使有罪的人類再次回到您的王國?
上帝:這是人類的誤見。我所創(chuàng)造的世界,從來就是二元的。伊甸園里有蛇,有區(qū)分善惡的智慧之果,蛇便是您的隱喻。很顯然,伊甸園同樣是一個二元的世界,同樣有您的存在。如其不然,人類怎么可能偷吃禁果,又怎么可能被我驅(qū)逐出去呢?
撒旦:您說您所創(chuàng)造的世界從來就是二元的,我看不盡然。在基督教的教義里,世界上存在著兩大王國,分別由你我統(tǒng)率。這兩個王國一直斗爭著,但卻有一終點。在這一終點,您最后打敗了我,消滅了我,新的王國,也就是您的天國終于到來。在這新的王國,只有善而沒有惡,只有您而沒有我。在我看來,此種教義是大有問題的。道理很簡單:一、既然只有依賴我的渺小才能凸顯您的偉大,而如果我被消滅了,您的偉大何以體現(xiàn)?更何況,您的存在意義是對我的克服,而當我被克服之后,您的存在豈不等于也失去了意義?二、這個世界是需要發(fā)展的,而發(fā)展的動力便是善惡之間的斗爭。而且從人類以往的歷史經(jīng)驗看,也是這樣的。應(yīng)該說,發(fā)展是無止境的,善惡之間的斗爭也是無止境的??墒窃诨浇炭磥?,善惡之間有一最終的較量,結(jié)果是善勝而惡敗,并且同樣是終極性的。很顯然,此種教義同樣是錯誤的,因為如果沒有了惡,沒有了善惡之間的斗爭,社會怎么可能再發(fā)展呢?一個靜止的社會,絕不是一個理想的社會,而事實上也是不可能有的。
更為不可的是,一些世俗的思想家和政治家依照基督教這一學(xué)說而改造社會,同樣設(shè)想在歷史的終極狀態(tài)有這么一個只有善沒有惡的理想王國,有的甚至構(gòu)建起系統(tǒng)的理論大廈,并引導(dǎo)著世界上很大一部分人按此理論從事社會變革之實踐。結(jié)果呢?無一不是災(zāi)難性的。我想,對于這一點,您應(yīng)該也是清楚的。
上帝:在我的神圣計劃里,歷史發(fā)展的曲線是否定之否定的,是一個正反合的過程,這是事實。至于在歷史的終極狀態(tài),只有善而沒有惡,是否意味著我的神圣計劃在理論上的不完善?我以為您的理解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的計劃是神圣的,而不是世俗的。其所以為神圣,是因為它的歷史終極狀態(tài)是彼岸的,而不是此岸的。在彼岸,在神圣的天國里,已經(jīng)沒有了時間概念,也就無所謂發(fā)展與否的問題。或者說,在歷史的彼岸,你我是否存在,以怎樣的方式存在,社會怎么發(fā)展,人類將怎樣生活,這等等問題都是不必思慮的。
至于在俗世,一些人也想營建一個類似于天國的理想王國,那只是人類的思想誤區(qū),責(zé)任在人類而不在我。我的天國是超越的、彼岸的,而人類的歷史活動卻始終只能在此岸,不可能超越。對于天國,他們只能心向往之,且內(nèi)化為他們的精神慰藉和生命依托。但這只能是信仰里的事情,而絕不可以將之作為改造社會的理論模式。因為有些事,我可以做到,人類卻是做不到的。第一,歷史的終極狀態(tài)只有我才知曉,人類是沒有這方面知識的。他們只能憑猜想,憑預(yù)言,而猜想和預(yù)言又是沒有根據(jù)的。他們所謂的“歷史規(guī)律”只是他們根據(jù)預(yù)言的需要而從基督教教義中借用過去的,但又不知我的神圣計劃同他們的歷史活動完全是兩回事,根本不能用我的歷史觀來附會他們自己的歷史。第二,進入歷史終極狀態(tài)之前,在我這里有一場末日審判,好人進天國,惡人下地獄。自此,兩個世界再不糾纏在一起,更無所謂相互斗爭。但是在人類,他們只能相親相愛,而不能像我一樣,把整個人類分為善惡兩撥。尤其是,他們雖然將人們作善惡二分,但卻無法永遠地將他們分開,兩撥人仍然生活在一起,糾纏在一起,善惡問題也就最終不能得以解決。而且情況還恰恰是,他們愈是按神圣計劃的模式來看待人與人的關(guān)系,就愈有可能遠離我的意志,亦愈有可能造成歷史性的災(zāi)難。在我的神圣計劃里,你們都是我的國民,都在我的愛的陽光之下,并且彼此之間以愛為紐帶,而不應(yīng)該相互歧視和仇視。而且我也從不歧視你們中的任何人,即使是有罪的人,同樣給予愛的關(guān)懷。
撒旦:人類的諸多災(zāi)難都是在神圣的名義下進行的。始作俑者雖然大多是無神論者,不信您上帝,但卻都在一種類似于宗教狂熱的狀態(tài)中行事。他們自以為,對敵人的殘暴乃是他們捍衛(wèi)真理的應(yīng)然之舉。
上帝:人類的諸多蠢行及其給他們自己帶來的災(zāi)難,究其根由,一是他們過于狂妄,以為他們自己也可像我一樣全智全能;二是他們沒有弄清楚你我之間的關(guān)系。在這個世界上,你我代表著善惡兩種力量,可是這二元化的世界同時又體現(xiàn)在每一人類個體的身上。這也就是說,每一個人的身上,都有我們倆的存在,他既可能向善亦可能趨惡,既可能超越亦可能墮落。而且這一并存關(guān)系又不僅僅是你死我活那樣簡單,亦如我們剛才說過的那樣,只有您的存在才使我的存在具有意義。
撒旦:我覺得,關(guān)于這一點,西方有些哲學(xué)家倒是認識到了的。比如康德、黑格爾、馬克思等人都強調(diào)惡在歷史中的意義。特別是歌德的《浮士德》,幾乎可以視之為我撒旦王國的宣言。在歌德的筆下,歷史的發(fā)展是善惡兩種音符的變奏,人生更是善惡兩種力量較量的戰(zhàn)場。我的意義在于破壞,在于生命感性的迸發(fā),在于為您對世界的不斷完善提供條件。因為只有我的不斷破壞,才可能有您對世界的不斷完善;只有我的黑色誘惑,才可能體現(xiàn)您拯救人類的意義。我雖是惡的天神,但卻使這個世界變得豐富多彩,使每一生命個體變得有血有肉。歷史之路不可能是平坦的,人生亦不可能只有喜劇而沒有悲劇。正是在這一點上才見出歌德的深刻。也可以說,歌德是你我二人成功的作品,亦最能體現(xiàn)你我于人類的意義。
上帝:西方近代確有許多學(xué)者強調(diào)惡的意義,有的甚至走向極端,如霍布斯認為人與人的關(guān)系如同豺狼一樣,一點仁愛也沒有。我不否認此類學(xué)說的積極意義,因為它在某種程度上同宗教一樣,亦可助于人類社會的和諧和發(fā)展。以康德為例,康德有一種社會學(xué)定律,叫做“非社會的社會性”。意思是說,人性都是惡的,都有自私的傾向,但個體的惡卻可以帶來社會整體的善。他舉了一個很好的例子:一棵樹孤零零地長在曠野上,盡管土壤肥沃,陽光充足,但卻長得又矮又歪,不能成材;而森林中的樹,密密麻麻,時時處在競爭狀態(tài),即每一棵樹只有拼命往上長,才能多獲得陽光雨露,也才可能生存,其結(jié)果是長得又高又直。這告訴我們,在人類社會中,惡是不可或缺的,自利之心應(yīng)予肯定。特別是在市場經(jīng)濟條件下,人性惡論更有正面價值。亞當·斯密有一“看不見的手”的說法。這只“看不見的手”,絕不是我的“手”,而是您撒旦的“手”,亦即市場經(jīng)濟的規(guī)律。人類說我是萬能的,其實在市場中,在現(xiàn)代民主自由的政治生活中,您的作用比我更大,更直接。因為只有設(shè)定人性為惡,設(shè)定人是自私的,才可能有契約。此種契約是人與人定的,而不是人與我定的。區(qū)別這一點十分重要。我與人類的契約是信仰領(lǐng)域的事情。憑此契約,我給人類以愛,人類同樣以愛作為對我的回報。而在人與人的契約中,卻不能以愛為基礎(chǔ)。人的契約不是對善的勸勉,而是對惡的防范。它的前提是人性惡論,奉行的是您撒旦王國的原則。但是基于人性惡論的社會契約,不管是經(jīng)濟上的還是政治的,都是為著善的目的,即都是為了建立一個健康的經(jīng)濟秩序和政治秩序。如果在人與人的契約中,貫穿的不是您的原則而是我的原則,結(jié)果會怎樣呢?第一,以人性善論作為契約的邏輯起點,實際上也就等于邏輯地否定了訂約的必要;第二,有些人,特別是那些在政治領(lǐng)域處于強勢地位的人,便會把自己看做愛的源泉,看成同我一樣的全智全能和全善者,其同人民的關(guān)系也就不可能是契約關(guān)系,而是統(tǒng)治與被統(tǒng)治的關(guān)系。
撒旦:您這樣的想法,在人類只有極小部分能夠理解,絕大多數(shù)人是不明曉的。您剛才說到霍布斯,其實在西方世界,類似于霍布斯的人比比皆是。在這些人看來,這世界似乎只有我撒旦的存在價值,您的存在可有可無。此種思想在無神論者那里更為明顯。在他們眼里,人無不是功利性的,物質(zhì)利益決定一切,所有的善心和善行都是多余。這雖然是對我的宣揚,但我又覺得不妥。人類社會是你我共同的王國,怎能由我一個統(tǒng)治呢?如果沒有上帝您,人類的精神世界又如何做到寧靜呢?
上帝:在這一點上,西方人和中國人恰好犯了相反的錯誤。近代以來的西方人看重的是人性之惡。他們有關(guān)政治和經(jīng)濟的諸多學(xué)說都是建立在此基礎(chǔ)上。由于此種思潮,無神論得以泛濫,物質(zhì)主義得以大行其道,人們紛紛脫離我的王國。然而人類是離不開我的,離開我必然會身心疲憊,精神頹廢,信仰失墜。這也是現(xiàn)代西方人普遍地陷入信仰危機的根源所在。而中國人恰好相反。他們千百年來一直否定人性之惡,一直沒有給您撒旦存在的空間。他們需要的既不是我,更不是您,而是他們自己。因之從表面上看,他們是人性善論者,但由于沒有惡作為基原,其人性善論完全是理論的虛懸,根本不可能落實到人們的道德生活之中?;蛘哒f,正因為他們沒有您的存在空間,所以他們又為您的存在開辟了道路。這看起來似乎很矛盾,即中國人一方面不承認您的價值,沒有給您存在的空間,但是在此國度,您又可以大行其道,到處不乏您的門徒。我們在正式對話之前,在座的各位紛紛跑到我這一邊,我盡管沒有表情,但心里卻在暗暗發(fā)笑。你們無思考地認同我,請問你們又有幾人知道我的意義以及我同撒旦仁兄的關(guān)系?我這不是責(zé)怪你們,而只是想提醒諸位,你們愿意同我站在一邊,我很高興,但同時你們亦需明白,你們距我的王國還有相當遠的路程。因為你們對撒旦還很陌生,對惡的意義尚未有清醒的認識。
撒旦:人類說“理解萬歲”,看來在我們之間亦需理解。今天的對話實在太好啦,消除了許多誤會。不知在座的諸位有何感想?千百年來,你們的萬般紛爭乃至災(zāi)難,根由既不在上帝也不在我,而在你們?nèi)祟愖约骸5竿ㄟ^今天我同上帝的這次對話,能夠深化你們的思想,能夠有益于人們對未來的創(chuàng)造。這既是我的意思,也是上帝的旨意。因為上帝也好,我也好,都是為你們?nèi)祟惙?wù)的。你們常說人本主義,其實,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人本主義。
(二)
“上帝萬歲!”“魔鬼萬歲!”“理解萬歲!”一陣呼喊聲把我從夢中驚醒。
我睜眼一看,自己躺在床上,而且天已大亮。床頭上擺著一個紫黑相間的筆記本,打開一看,里面是我在夢中記下的上帝與撒旦的對話。我驚詫萬分,如獲至寶,趕忙拿到書房用另紙將其抄下來,生怕這飛來的寶貝突然消失。
夢雖醒來,但思緒仍在夢中。抄完對話之后,我獨自坐在書桌前,回憶起夢中的每一個細節(jié)。
對話開始時,人們紛紛跑到上帝一邊。我仔細觀察這些人,發(fā)現(xiàn)他們都是一臉茫然,為上帝喝彩也只是瞎起哄,并非發(fā)自內(nèi)心對上帝的認同,更談不上虔誠。他們遠離著撒旦,但卻又在聽了撒旦的發(fā)言之后,頻頻地點頭,只是沒有叫喊,沒有掌聲,點頭也只是暗暗的,生怕被身旁的人看見。
我心想,這也難怪。中國這塊土地,既非上帝的轄區(qū),亦不是撒旦的市場。對于炎黃子孫來說,他們所崇拜的是圣人和官人,上帝和撒旦都是他們陌生的,都是洋鬼子。他們聽慣了圣人和官人的話,對于上帝和撒旦的話只是似懂非懂。剛開始時,他們認可上帝而遠離撒旦,或許就是把上帝當作他們心目中的圣人和官人。圣人和官人的話,他們聽得多了,但由于都是些官話,所以很難引起他們的共鳴。至于撒旦,那更是他們很難面對的。中國人不是沒有惡,不同的只是不敢正視惡。而且情況還恰恰是,愈是不敢正視惡,惡之勢力愈是可以肆無忌憚。但這并不表明中國人對惡發(fā)自內(nèi)心的仇視,因為在他們每一個人身上同樣都有一個撒旦。所以他們聽撒旦發(fā)言,雖然不敢叫好,但內(nèi)心卻能引起某種共鳴。
上帝與撒旦畢竟有我們凡人所不及的本事,能夠?qū)⑸願W的道理表述得明明白白,通俗易懂。對話進行到中途的時候,許多人不再擠到上帝的一邊。同時,大家的面部表情亦發(fā)生變化,不再是一臉的茫然,而是聚精會神,間或向上帝和撒旦提問。
奇怪的是,對于人們的提問,上帝與撒旦無一作答,并且沒有說明任何理由。我猜想,這或許是兩位天神不愿將自己與人類放在同一位格,不愿同他們直接對話。我坐在撒旦身邊,照理說,他是可以私下同我交談幾句的,至少得有幾句客套話。而且我自認為,對于上帝和撒旦,我都有比較理性的認識??墒沁@位惡國之王目無旁人,好像坐在其身邊的我不存在一樣。
對話愈是接近尾聲,上帝與撒旦的觀點愈是一致,而聽眾的情緒愈是高漲。對話快結(jié)束時,一位學(xué)生問我有何感想。我說,上帝和撒旦無疑是深刻的,能夠聽到他們的對話,亦是我們的榮幸。特別是這場對話的地點在中國,在二十一世紀初的今天,意義更是特殊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