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面前又斟上了一碗酒,這是爸爸晚飯前的習(xí)慣。這習(xí)慣是媽媽慣出來的。媽媽買來一桶子酒,用參浸泡著,浸得那透明的酒漬出晶亮的黃色,閃著誘人的亮光,一看便能看出苦味來,便倒上一碗給爸爸。每次爸爸總是半推半就,一副忸怩的樣子,可要是哪次媽媽忘了倒,他倒大方地自己跑去倒上一碗。爸爸總是這樣,干什么都是半真半假,一點兒也不爽氣,為什么我就沒有個英雄式的爸爸呢?說一就一,說二就二,哪怕打起屁股來也咣咣地響。
爸爸喝酒,我只喜歡一點,他喝酒從來都只是用碗的,就像所有提著腦袋闖江湖的俠客一樣,不過道具對了,要論神韻可就差得遠了,他喜歡把嘴湊到碗沿邊上,“咝溜溜”地吸上一口,讓嘴唇都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液體,然后任其緩慢地流人口中,像是舍不得灑下一滴。
而我喜歡看《天龍八部》里喬峰喝酒的樣子,幾近于昏天黑地。一大片開闊的空地上列起了數(shù)百位江湖英雄,都虎視眈眈地注視著昔日的大宋英雄,今日的“契丹狗賊”。他的健碩的胸膛插著三把利器,殷紅的血濕了胸前一大片,他背負著無法選擇的身世和奇冤,面對昔日的兄弟,只是毅然地一仰脖,毫不含糊地喝下斷義酒,碗一摔而碎。
“囡囡,你在想什么?吃飯也不老實?!蔽颐剡^神來,發(fā)現(xiàn)自己竟煞白著臉,激動地撒了一地的飯粒。我忙從喬峰壯闊的豪氣里掙脫出來,充滿期待地望著爸爸。他咂巴著嘴,胡茬上掛著亮閃閃的酒珠子。哎,長期被酒灑濕了一大片的胸膛,真是毫無氣概。我失望地低下頭,不得不重新回到武俠中,因為我實在離不開那樣坦然的決絕和豪壯,我想只有那樣的人才稱得起真丈夫。
媽媽說我一定是投錯胎了,因為我喜歡酒幾近乎狂熱,小時候她還常??坌奈覍頃莻€酒鬼。當(dāng)我還只能被人抱時,爸爸就把我挽在臂彎里,拿一只筷子醮上酒,涂在我的唇上,我竟會把嘴狠命地往里吸著,咂巴咂巴很有滋味。等我會走會跳了,便常常央爸爸倒啤酒。爸爸很有本事,總能倒出厚厚的一層泡沫,高高地鼓起在杯口,從不溢出來,我就趕緊湊上去,呼哧呼哧地吸著那層稠稠的白沫,讓它在我的唇齒間互相擠兌著,噼噼啪啪地濺破,滿口香噴噴、苦澀澀的味道。
現(xiàn)在的我,就像所有規(guī)規(guī)矩矩的女孩一樣,滴灑不沾,但我還是很喜歡用酒浸過的楊梅。酒是一種奇妙的溶劑,無論什么往它里面一放,總能把這東西的味道滲出來,而酒的甘醇又會被包容地與它結(jié)合在一起,變得更為美妙。夏天,取出冰鎮(zhèn)過的楊梅燒酒,拿筷子壓住底部的楊梅,逼出滿滿的一碗紫紅色的燒酒,剩下的就是楊梅了。這時的楊梅咬上一口,冰冰的酸酸的,麻得整排牙根都隱隱地打顫,從果子里擠出來的燒酒辛辣的味道讓舌尖灼熱灼熱的,幾乎能掉出眼淚來。
爸爸喝酒是很有分寸的,我曾經(jīng)很討厭他從未有一刻縱情的時候。當(dāng)他真的放縱時,我才發(fā)現(xiàn)那樣子一點兒也不英雄。那天晚上,爸爸喝醉了酒,不知道他是怎么回家的,總之一回家,就一頭栽倒在床上,漲紅著臉,脖子都是潮紅潮紅的,渾身上下都是濃烈的酒氣。他仰面躺著,一個勁地說胡話,一會兒哼哼哈哈的,一會兒又手舞足蹈地亂嚷,他連連打著酒嗝,沖得滿屋子都是令人作嘔的氣味。
我真的害怕了,左拉曾經(jīng)在《小酒店》里輕而易舉地把一個原本美麗、勤勞的少婦完全喪失信念、愛情和自尊,最終連想要死在自己床—卜的小小心愿都沒能實現(xiàn),只是在草墊子上亡蜷縮著死去,而只是用酒這一件致命的武器。我再也不敢嗤之以鼻了,看著胡言亂語的爸爸,就像眼前亂晃著那個借灑瘋狂飆亂舞的古波——也是燒酒的犧牲品,正是灼熱的燒酒在體內(nèi)滾燙地翻滾,讓他像個野獸般失去理智,直到精疲力竭地沉沉睡去,可怕的酒力依舊牽引著他的肌肉瘋狂地顫抖,一直到死。我聽左拉憤恨地說:“酒,只會讓人喪失心智!”
那天起家里很少喝酒了,我害怕想起那種狼狽不堪的場面,總讓人想到潦倒和墮落,而爸爸盡管有那樣的嗜好,可并沒有酒癮,或者和我一樣,應(yīng)該說我和他一樣,對酒只是一種天生的莫名的喜愛,但并不依賴。
家里就要換房子了,全家整天忙著看新房子。有一棟房子,別的地方都不怎樣,只是有一處小閣樓,又暗又矮,/頃著屋頂斜斜地傾下去,人得貓著腰才能進去,我和爸爸相視而笑,幾乎異口同聲:“做間儲酒室吧!”我們都為滿屋子將陳列起晶晶亮的液體和彌漫開醇醇的酒香而興奮得大笑不已。這笑聲讓一切都已釋懷。
如果說過去我會為喬峰一口氣痛飲數(shù)十大碗而激動不已,那么現(xiàn)在我更喜歡看爸爸細酌慢飲的樣子。爸爸說,男人是需要把日子過得清醒而有節(jié)制的。我說,真正的大丈夫更會不失時機地讓自己有一點醉有一點糊涂,就像霧里看花,給生活著上點浪漫而不頹廢的情調(dià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