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和流浪來的小狗玩耍,把它洗干凈,它就再也沒離開,灰色的毛,眼睛外凸,很瘦。陪著我,我們彼此為伴。在大片的田野上跑來跑去。然后,就六年了。
失落的杏核長成一棵樹,冬天就開起花束。然后他回來了,出現(xiàn)在巷子深處,狗尾巴花茂盛地覆蓋著巷子每一個角落,彌漫地遮住他的鞋子。大片的夕陽籠著血紅的顏色,他的臉輪廓分明而英俊。他抱起我來的時候,我第一次記住那張臉。他是父親。我用手指去碰他的額頭。上面有手指長的傷痕,很深的裂縫,如溝壑。
第二天,我在樹下埋葬死去的小狗。花瓣落上新鮮的泥土??粗粗?,就笑起來。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我的表情定格了那種笑,蹲在樹下面一層一層地埋葬時間。生命之中滯重的東西,有時如同燕羽,輕靈而脆弱。
我還記得他的表情,輕描淡寫地說起那次重傷,我的膽怯源于我對他,對這個父親的完全陌生。我問他,從懸崖墜落的時候,是不是像飛一樣。母親怒視的眼神最后變成無助,然后哽咽著哭起來。給家里打電話報平安,認真地聽著母親一如既往的牽掛。她說起那棵杏樹。很奇怪,已經(jīng)很大了,夏天的時候覆蓋大片陰涼,每年冬天再開一次花朵,果實長到手指頭那么大就成堆地落下來,一地被陽光燙傷的青澀果實。還是又固執(zhí)地盤開,一邊新生一邊死亡。
當我漸漸長大的時候,才從同為女子的角度了解母親。一個背負著命運從那個荒蕪年代一路走過來的女人。和她的眼淚,辛苦和絕望。她的強硬,固執(zhí)和精明。
很久以后,我才試著和她開始交流。因為生命有殘缺的空洞,所以希望圓滿和完整。總要有一個人更柔軟。她充滿火藥味的強硬在很早以前造就了我刀槍不入的性格。徹頭徹尾的沉默,然后再換來一場刑罰。在物質(zhì)嚴重匱乏的年代,生命并不重要。
時間跟在流水后面,消逝。留不住人的容顏。她曾是那么美麗的女子。她額上的銀絲有時會狠狠地刺痛我的某些神經(jīng)。不管生命是不是美好,我的生命曾讓她有切膚的疼痛,我的生存曾讓她頻頻受累。
那樣孤立無援,那樣現(xiàn)實殘酷,那樣岌岌可危,我不知道她的下一站會停在何處,生命是如此地無常和脆弱,輕輕一折就會斷裂。那是我惟一害怕的斷裂,因為無論如何呼天搶地都不能挽回的斷裂,死去,什么都不再存有意義。
我還記得那個晚上,她也許終于陷入巨大的絕望而想到死亡。她把我反鎖在房間里,然后用幾乎沒有花費思考的時間喝下整瓶劇毒農(nóng)藥。他也許聽見了我的尖叫聲,也許覺得惶惶不安……他幾乎把門踢碎了,然后把我也放到手推車上,連手電筒也沒拿。路上伸手不見五指,車輪碾起沙石發(fā)出巨大響聲。他喘著粗氣。她在旁邊安靜得像死過去,我拼命繃著她的眼睛,想在四周漆黑的天地之間抓住哪怕一點點的視覺。
我瑟縮在角落里,借著微弱的燈光看見從她的嘴里流出混合著農(nóng)藥和肥皂水的刺鼻液體。即使在那一刻,她也沒想過要真的死去。所以她又活過來。很多年以后,我仍然習慣在黑暗中睜大眼睛,側(cè)耳傾聽四處涌入的聲音。
那是不懂得詮釋情感的年代。上天也許忘記了,才對這個有著平凡偉大的女人有了太多的欠缺。 我給她買禮物。情人節(jié)給她買大束的百合。生日蛋糕。母親節(jié)寄卡片。她識字不多,會叫人念給她聽。
蜜棗是她惟一喜歡吃的東西。找無數(shù)的理由給她買禮物。每一次她都會表現(xiàn)出全部好惡。每隔一天給她打電話,聽她說新發(fā)生的事,鄰里間的小事,家里來了什么客人,每月家里的費用,過去,人生感悟,生活哲學……
認真地聽。并告訴她我一切都非常順利,沒有經(jīng)常生病,學校里非常安全。
一個快走進50歲的母親,她需要一個能聽她嘮叨并了解她的人。如果她一大早打電話告訴我她做了一個可怕的關于我的夢,我會在幾天內(nèi)趕回老家,讓她看到女兒不像夢里那樣面目全非。
而我,傷口會被時間愈合,覆蓋。生命該完整而美好地存在。
她有嚴重的頭風。每次給她按摩的時候,我會去撫摩她耳后發(fā)根的傷疤,一個圓形的凹陷。她從未提起,而我也從來不問。有些回憶會讓人變得軟弱無力,而有些經(jīng)歷只是增加了靈魂的重量。比如怨恨。
父親受重傷那年,她被趕出家門,一張病危通知書讓她絕望到極點。他在醫(yī)院里沒完沒了的昏迷,卻一息尚存。她怎么也不相信醫(yī)生的結(jié)論,就算他只能是植物,她也決不放棄。他就那樣在醫(yī)院里像植物一樣躺了三年,然后蘇醒。其間她在公社的菜園里搭了一間小屋,種菜、洗衣,直到他的康復。 她一直食不果腹。 五年后重傷康復,黃昏的時候他在巷子里和她道別,她懷里的嬰兒開始哭喊。他說他欠她的太多了,他要發(fā)誓給她富足和幸福,否則不會回來見她。因為自己眼中有淚,所以他不回頭看她。她抱著孩子,眼淚如注。
六年后,他回來了,帶著要給她的幸福出現(xiàn)在巷子深處。他抱起我來,對著我笑。我用手去碰他額上的傷疤,他的笑像陽光,突兀而溫暖。心底好像突然卸下好些重物,不知道為什么我要那樣堅持地認定,他是會給她幸福的人。
她的頭皮非常柔軟,我得用上很大的力氣,她才會有知覺。她對我說,生你的那天,是因為下山的時候和著擔子狠狠地摔倒。掙扎著回來,自己剪斷了臍帶。從出生到長大,你都是不哭不笑的孩子,不管怎么打你罵你。你是太特別的孩子,做大人做的事,說大人不能說的話,乖得非常奇怪,甚至讓人害怕和擔心,有時候從你眼睛里面什么都看不到,臉上似手也不存在表情。只有在熟睡中,你是個的的確確的孩子。驚恐,弱小,經(jīng)常說些沒頭沒腦的話,然后驚叫著醒過來。你什么都不要,我卻也什么都沒能給你……
有時候我會停下來,去連貫那些情節(jié)。有些記憶的碎片顯得非常突兀,而有些像水浸的字跡,已經(jīng)不能完整清晰。
她也許因為痛得太深刻,所以只能留在過去而不能接受新的生活。我輕輕地揉她的肩膀,她的身上有母親的味道,是那種能讓哭喊的孩子安然睡去的味道。我對她說,別再怨,也別再恨了,都老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福分,對于生活,每個人都曾苦難。善與惡,對與錯不是人人都能盡善盡美。他們也有他們不能明了的地方,更遠的時間與世界,都不燦爛和明朗。
人與人之間如果不能相互憐憫,就只好彼此不滿和埋怨。
很久了。晚上睡得不好,總是做同一個噩夢。我一直相信夢境。但我不知道它們的含義。醒來的時候,會遇見那些人,看見那些地方。它們困擾著我。
半夜里噩夢驚醒。門窗都好好的關著,百合開著。四周一片寂靜。
生命是場幻覺。前世盛開的花朵,在輪回中變幻著不同顏色。
我開始用力咽著眼淚,因為堅硬的內(nèi)心卻經(jīng)不起柔軟的感情。
兩個靈魂殘缺的人,也許才能相互扶持。在夢里看到那些早已深入泥土的人。那是生命最后的行程與歸宿。她有一天也要離開,剩下來能如此相互熟知和安慰的人還會有誰,又會是怎樣的孤獨與不可傾訴。不停地重新開始,才能得到不同的新生。人是如此孤獨又害怕孤獨。
只有進入彼此的內(nèi)心,靈魂才能得到彼此的解救和成全。
而所有的善良,都應該得到成全。
我知道,當她開始歡笑著面對生活,我會因為靈魂的輕靈而開始歡快的舞蹈。我會告訴她,我非常非常地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