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周老師分別已近二十年了,最不能忘卻的是他那充滿“愛意”的眼神。
在我咿呀學語的時候,周老師就被下放到我們那個偏僻的小山村里。那時,他總是戴著一副高度近視眼鏡,我似乎沒見過他的眼睛,只聽村里人說,他離開眼鏡就是“瞎子”,所以人送外號“眼鏡”。
我真正看到周老師那雙隱在眼鏡后面的眼睛,還是在恢復高考制度的第二年,他從生產(chǎn)一線走進中學課堂。聽人講,他是文革前某大學的講師。我剛好那一年認初一,周老師就成了我初一的數(shù)學老師。他操著濃重的南方口音講課。至少有一半我是聽不明白的,邊佯我便有時間看他那張有趣兒的臉:整個面部是由各種各樣三角形構(gòu)成的,一對近三棱錐似的突出顴旨,深陷的雙腮也呈三角形,瘦削的下巴是一個正三角形,額頭中間向前隆起,是個三角形的特寫,下面是一雙等腰直角三角形的眼睛,直角在上眼瞼的中間,三邊之和大概也不足15厘米,黑眼球幾乎與三邊相切,僅有的尋點兒白眼球經(jīng)常布滿血絲。初中階段,我的幾何學得很好,我懷疑是數(shù)學老師這張極富幾何圖形的臉,給了我某些啟發(fā)。
我開始解讀周老師那雙“等腰三角形”的神韻,是在我上初二的第—學期。一個春光明媚的早晨,周老師塞給我?guī)妆緮?shù)學學習叢書,說道:“拿回去讀,然后解后面的題。”這類書在當時是很少見的,我打開—看,里面凈是些我根本不懂的符號。隔了—周,周老師問我,那些書讀懂了沒有,我支支吾吾地說:“沒……沒懂……”他的臉立刻沉了下去,生氣地吐出七個字:“(天生的下里巴人!”我不懂這句話的意思,但從他表情看知道他是在罵我,加上全班同學的哄堂大笑,我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倔強的我也嚷道:“你不尊重人!”接著把他給我的書摔了一地,我怒視著他。他那雙“等腰三角形”射出兩道利劍般的光,瞬間掃視了我的全身,咄咄逼人,接著一板一眼地說:“你還想要尊重?那你要先學會吃苦!”后半句幾乎是吼叫了。我怒視他的表情更加堅定了,他用近乎狂暴的聲音命令我:“把書給我撿起來!”我的淚水奪眶而出,撿起散落在地上的幾本發(fā)黃的書。我抬頭再看他的眼睛,那兩道目光變得柔和一些了,也許是看見我滿臉的淚水吧。那網(wǎng)束逼人的目光里仍含著雄獅般的挑釁:“你想贏嗎?”這是他與班級中幾個“精力過剩”的男同學口角時常說的—句話。他轉(zhuǎn)身走了。
回到家,我把第一冊打開。開始我怎么也讀不懂,我想,我一定要“贏”,一頁書我讀五遍、十遍,終于明白點兒了。日復一日。為了一定要“嬴”,我忘記了疲勞、困倦。三個星期過去了,有一天,周老師說測試:就一道題,能用五種方法證明的得30分,能用十種方法證明的得80分,能用十二種方法證明的得120分。這下,我有神通了,因為我讀的這本課外讀物,講的就是—題多解。我一口氣就拿出十種方法,經(jīng)冥思苦想,又得到了第十一種證法,緊接著第十二種證法也出來了。而且,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后兩種方法特別簡單。我得意地看了他—眼。他猛地抓過我的卷子,眼睛一亮,眉宇也舒展了,審視著我每一種解法。他下意識地向上推一下眼鏡,把卷子放到我的桌子上說:“師愛是一面鏡子,你是好樣的?!蔽乙苫蟮氐纱笱劬ν呛窈竦难坨R片后面的神韻,比蒙娜麗莎更加動人心魄,明亮的眸子里放出的光彩如孔雀開屏,艷麗多姿,曾經(jīng)利劍般的光線這會兒猶如奶乳一般純潔而又膃馨。
放學后,他告訴我明天跟教務主任到縣里參加數(shù)學競賽。等我興致勃勃地考試歸來時,聽說周老師已調(diào)回上海了。一股莫名的惆帳涌上心頭。不久,我收到周老師的—封短信:“把你的名字改成嶺松吧,溫室里的秧苗是長不成參天大樹的。不要企盼適宜的呵護,應隨時準備迎接風雨,這樣你才能在任何環(huán)境下都立于不敗之地?!?/p>
在離開周老師近二十年的人生履歷中,我雖未像周老師所企盼的那樣成為良才,但我內(nèi)心深處還有可以寄托的空間,不致全然沒有了信心。
我要感謝周老師那冷峻而又關(guān)愛的眼神。
作者單位:巴彥縣高級中學)
責任編輯/倪軍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