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從鄉(xiāng)下趕來開家長會,與我同桌的媽媽坐在一起。同桌的媽媽身材豐滿,皮膚白晳,頂著一頭烏黑的大波浪,身邊倚著位和我小弟差不多大的男孩。媽媽和這位伯母閑聊:“這是你的小兒子吧,好精靈喲!”伯母微微笑:“哪里,是我孫子。”媽媽一驚:“你,你這么年輕就做奶奶啦?”伯母眉開眼笑:“是呀!五十來歲了,你的孫子也不小了吧……”媽媽噤聲不答,極不自然地微笑著,其實媽媽才四十三歲。
我媽年輕時是相當漂亮的,娘家在山里,自小喝山水,皮膚光潔白晳。小時常有人摸著我或姐姐的臉蛋嘖嘖稱贊:“粉一樣!像媽媽喲?!?/p>
爸媽接二連三生下的都是女孩,村里重男輕女的觀念重,我六歲時,爸媽就成了“超生游擊隊”隊員。為了生個男孩出來,爸媽只好丟下我們?nèi)忝茫吣暝谕?,只有過大年才回來一趟。
讀三年級時,有天放學我一回到家,就看到一個抱著嬰兒的女人。她雪白豐潤,短發(fā)烏黑整齊,渾身散發(fā)著美麗柔和的光芒。她對我微笑并招手喚我過去,一種久違的溫暖涌上心房,我激動地叫了一聲:“媽媽?!?/p>
弟弟終于盼來了,是媽媽的第六個孩子。接著,四妹、五妹陸續(xù)被爸媽從親戚家里接回來,一家人總算團聚了。
然而,龐大而沉重的家庭負擔也壓到了父母身上。爸爸起早貪黑地開摩托車搭客掙錢,媽媽在家照看年幼的小弟弟兼“管理”我們五個大小不一的女孩,還耕著五畝水稻,養(yǎng)著幾頭豬。
繁重的家務和農(nóng)活,還有嗷嗷待哺的小弟弟,壓得媽媽連叫累的時間都沒有了。每天,她黎明即起,在廚房、菜地、水田、豬圈之間忙碌,一直到晚上才能把內(nèi)外打點完畢。
過了幾年,社會上載客的摩托車多了起來,爸爸的工作做不下去了。原來就被生活壓迫著,又遭失業(yè)的打擊,爸爸的脾氣變得焦躁古怪,動不動就朝我們發(fā)火,甚至吃飯時大聲喝湯也會被他瞪。家里像罩了層陰云,姐妹們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父親不情愿到田里汗流浹背地干“賤活”,只管帶著四歲的弟弟到處逛,而媽媽卻忙得團團轉(zhuǎn)。
一天,媽媽種完菜,給禾苗打好蟲,再回到家里喂完豬,一身疲憊的她得知爸爸把家里惟一的一只雞捉到朋友家里聚餐,馬上氣得臉色發(fā)青。我在一旁看見她的手都顫抖起來。爸爸一回來,她馬上吼起來,光看她圓瞪的眼睛就令人心驚。媽媽怪父親光要面子不管家事,她是瞎了眼才嫁了他,爸爸卻認為應酬一下朋友,日后好有照應,也憋了一肚子氣,戰(zhàn)爭一觸即發(fā)。
氣頭上的媽媽突然看到一旁的我們正眼巴巴地盯著她,眼里流露出緊張的神色,她把涌上來的怒火慢慢壓下去。過了好久,她平靜地說:“算了,不就是一只雞嘛,有什么好吵的?你們回房做作業(yè)吧?!?/p>
兩年不到,媽媽面貌大變,以前那個溫柔美麗的中年婦人已成了一個一身粗布衣服、赤著腳板、扛著鋤頭風風火火干活的農(nóng)婦。風吹日曬,她的皮膚變得干皺,頭發(fā)枯澀暗黃;粗重的農(nóng)活使體力過度消耗,原來豐潤的身材變得消瘦;成天呵斥我們的爭爭吵吵,溫婉的聲音也變得高亢粗啞了。
這都是我后來才發(fā)現(xiàn)的,任性不懂事的我們那個時候還在忙著爭執(zhí):今天是誰做飯,今晚輪到誰放火煮豬食,或是埋怨:太多家務啦,今晚我還有作業(yè)沒做呢……誰也沒留意過,媽媽的朝來暮去顏色故,就連她自己,也沒空去在意。
后來終于有了轉(zhuǎn)機,爸爸回到城里,在原來的崗位上繼續(xù)工作。大家都松了口氣。
弟弟上小學那年,16歲的姐姐畢業(yè)了,到城里一間工廠做了女工,媽媽的擔子稍稍輕了些。
初中畢業(yè),我為上不上高中幾度猶豫,一方面考慮到家里的經(jīng)濟狀況,一方面又不甘心一輩子猶如一顆浮沙般活著。整整一個暑假,我魂不守舍。這一切都逃不過媽媽的眼睛,開學前幾天,媽媽對我說:“想上就上吧,日子緊一緊,你姐姐再給一些,還是供得起的?!?/p>
我終于可以讀高中了,從此暢游書海樂此不疲。我暗暗下定決心好好珍惜這個機會,更加努力,連一向害怕的化學,我也下功夫去學,只有這樣,才對得起媽媽。
功夫不負有心人,今年中段考我考得不錯,文科拿了年級第一。
媽媽看了成績單,展眉微笑,但聽說要參加家長會,就猶豫了,“媽長得一副鄉(xiāng)下婆子的丑樣,你的同學見了,不知怎么看你?!?/p>
媽媽終于還是來參加家長會了,因此發(fā)生了開頭那一幕。家長會結(jié)束,我拉著媽媽的手,來到那位伯母面前,鄭重地說:“阿姨你好,這位是我的媽媽,一位養(yǎng)了六個孩子,并為他們半生勞苦的母親。其實她只有四十多歲,她年輕時很美,為了她的孩子,變得這樣蒼老。但不管現(xiàn)在、將來,她都是我心里最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