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在我的生命里，我遇到過一個很奇怪的女孩，她的名字叫姚芬。說她奇怪，是不太公平的，因為她的奇怪，只是太杰出了。國小從一年級到五年級，她都是第一名。音樂、繪畫、作文、書法、演講……只要你想得出的才藝比賽，她都是冠軍。在她的房間，整片雪白的墻壁被獎狀綴滿。也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國小六年里有一半的歲月，我都坐在她旁邊。

國小的時候她已經(jīng)是美人胚子，是眾人矚目的焦點，不知道有多少男生夢想著坐她旁邊，為此甚至不惜采用威脅利誘、造謠生事等各種奇形怪狀的方式，把國小學(xué)生的智力發(fā)揮到了極限。為這事，連老師都不得不出面干預(yù)了。

某節(jié)美術(shù)課上，老師突然點起我，說：“李中文，你去坐姚芬旁邊?！?/p>

“什么？”我還沒搞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事。

“叫你去坐姚芬旁邊。聽不清楚是不是？”

我有點委屈地拿起書包，瑟縮地走到她的旁邊，清楚地感覺到身后無數(shù)充滿恨意的眼光。我只能無奈地苦笑，等會兒下課大概有得忙了。整節(jié)美術(shù)課，我都不知道自己畫了什么，偶爾偷偷看身旁的她一眼，只見她挺直地坐著，有股神圣不可侵犯的氣質(zhì)。

必須承認(rèn)，我的導(dǎo)師十分聰明而厲害，因為她選擇了我來平息這場座位風(fēng)波。通常說來國小的學(xué)生很皮，越皮的學(xué)生越討打，可是就有一種又皮又不容易被打的學(xué)生，我就屬于這種罕見的類型。這樣的學(xué)生，首先要會玩，其次要擁有自己的游戲集團(tuán)，最重要的是，成績不能太糟。具備了以上條件，再加一點天分，就可以快樂地度過國小時光了。

從第二天我被幾個同學(xué)架到教室后面盤問開始，我就“化逆境為動力”了。怎么做呢？其實說穿了很簡單，我開始向他們“販賣”姚芬的個人資料。她最喜歡吃什么東西？價錢是一塊面包。她喜歡看什么樣的書？價錢是一瓶飲料。她喜歡的電視明星？價錢是一次國語作業(yè)。就這樣，我不但沒有被姚芬的那群親衛(wèi)隊排斥，竟然還賺了不少。其實除了一些禮貌性的交談和偶爾探討一下無趣的國小課程，我和姚芬本人的交集少得可憐，有時不得不說話，也大都是為了獲得親衛(wèi)隊的面包和飲料。

可是，讀國小四年級時，發(fā)生了一件事。國文科上，我慢慢發(fā)現(xiàn)，其實這個女孩不簡單。第一次體會到這點是在國小四年級，老師出了一道頗八股的作文題后瀟灑地離去，學(xué)生們開始騷動，教室里到處都是嘻笑聲，粉筆像飛彈似的在空中飛來飛去。坐我一旁的姚芬大概是覺得教室里太吵了，邀了其他女孩走出教室，遲遲沒有回來。我坐在座位上，正反復(fù)地咬著筆桿末端發(fā)呆，突然看到了姚芬桌上的那本作文簿，不由得一陣好奇。我該看嗎？國小學(xué)生總是這樣，把自己的作文簿當(dāng)成寶貝，嚴(yán)禁參觀。可是剎那間，好奇心戰(zhàn)勝了一切。畢竟，眼前的這本作文簿，可是屬于一個作文從小到大從沒輸過半個人的冠軍的啊。心癢難熬啊，我一面注意門外的動靜，一面悄悄地翻開第一頁。

果然很棒呢，我心底強(qiáng)烈地震撼著，原來這就是第一名的偉大作品啊，真讓人羨慕。隨即，一陣更強(qiáng)烈的震撼襲來，我簡直懷疑起自己的眼睛了。“這……這……好像是我寫的某一部分嘛……”雖然描述的方式不同，長短不同，但我很清楚，這是我的點子。我的創(chuàng)意竟然出現(xiàn)在這本再陌生不過的作文簿上。眼前的事實很明白地告訴我，她抄襲了我的東西?！斑@是怎么回事呢？”我疑惑地翻著她的作文本，抄襲的部分雖然不多，卻是最精華的。當(dāng)天下午，我決定問她，問個清楚，我討厭別人偷竊，尤其偷竊的還是我的東西。

我真的問了。

她美麗的大眼睛先是顫了一下，馬上反問：“你怎么可以偷看我的作文簿？”

我生氣地回她一句：“那你為什么偷看我的，還抄我的？”

她一時間不知道怎么回答，本是永遠(yuǎn)自信的眼神，出現(xiàn)一絲失措的茫然。只這短短的一瞬間，看著她驚惶的神色，我突然不生氣了，甚至興起了不愿任何人傷害她的念頭。

后來她深吸了一口氣，恢復(fù)了一貫態(tài)度，說：“老師說，同學(xué)間本來就可以互相幫忙，好的文章可以互相欣賞?！崩碇睔鈮训淖藨B(tài)，掩蓋住了剎那間的失常。我不想再說什么，收起作文簿：“不要拿老師來壓我，沒用的?！?/p>

她也有點生氣了，“不看就不看，誰希罕。本來覺得你的作文很好，所以看看的，這么小氣。”我先是覺得一陣莫名其妙，繼而又莫名其妙地高興起來，“我的作文好？怎么比得上你？”

她搖頭，“你的作文不比我差，因為里面有一種真的東西。我沒有。我寫的東西就是老師希望看到的，可是你的作文全然不是那回事?！?/p>

我抓抓頭，“哪有這么好？嘿嘿。”

她繼續(xù)說到：“所以我才喜歡看你的作文啊。看了，又忍不住用在自己的文章里啦?！彼f完這些話，清純的臉孔上有淡淡的輕松，就好像把一直壓抑在心底的情緒一口氣釋放出來。我雖然被稱贊得挺高興的，心里卻是一陣掙扎，總不能就這樣原諒她吧，那我也太沒原則了……心里這么想，嘴上說的卻是：

“好吧，我原諒你了?？墒恰?/p>

“可是什么？”

“以后你的作文也要給我看喔。”

“嗯……好啊。沒問題?！?/p>

從此以后，我們經(jīng)常交換作文簿。

我必須承認(rèn)，看她的作文真的是一種享受，用字遣詞都有一種經(jīng)過錘煉的美感。反之，我的文字都是隨性的，雖然偶爾也會寫出比較棒的句子，卻只是偶爾。不過，不知道為什么，我一直都沒把這件事告訴她的親衛(wèi)隊，雖然我知道，她的作文內(nèi)容，的確可以賣個好的價錢，可我就是不愿意。

我和她坐在一起，由于值日生是按照座位輪流排，所以我們總是一起做值日。下課后，值日生要排好桌椅，擦好黑板，整理完掃地用具，最后再關(guān)上教室的門窗。等到做完，同學(xué)們都走光了，只剩下我們兩人。雖然她不說，我知道她是怕黑的，尤其是冬天的夜晚，來得如此的快，又是如此的冷清。所以每次工作結(jié)束，我總是倚在教室門口等她，看著她匆匆收拾書包，然后我們一起走到校門口，那里，她父親開著車子正等著她。

國小五年級，老師規(guī)定，星期六的三四節(jié)課，每個同學(xué)都要帶一本課外優(yōu)良讀物，跟同學(xué)交換看。這個決定一出，底下響起了一片也不知道是歡呼還是哀號的吼聲。有人歡呼，因為從此星期六可以輕松地讀書；有人哀號，因為根本沒書可帶。

那天臨走的時候，姚芬突然問我：“你打算帶什么書??？”

我伸出食指，按在唇上，“這是秘密喔。”其實我是根本還沒想過。

我反問她：“那你呢？”

沒想到她竟然也學(xué)我，食指壓在唇上道：“秘密！嘻嘻。”接著她又說道，“那，明天我們的書交換看，好不好？”

我想也沒想就回答：“好啊?！?/p>

答應(yīng)得太豪氣，回家則是滿臉茫然，“我該帶哪本書呢？”我家壁柜里塞滿了各式各樣的書，可是這些書我也沒怎么看過，總不能叫我?guī)А秶业乩碇改稀钒?。哪一本呢？就選一本我最喜歡的吧。

“《基度山恩仇記》?！蔽曳磸?fù)思索后決定。

第二天，我剛到學(xué)校，馬上被我的死黨敬文攔住。

“怎么辦？我家根本沒書可以帶啊?！彼桓币薜纳袂椋霸趺崔k？我知道你鬼點子最多了，想想辦法啦！”

“那……”我絞盡腦汁地想著。

突然我靈機(jī)一動，“啊，學(xué)校有圖書館??！去借不就得了！”

他跟我一起叫了起來，“對耶！圖書館！”

可是我們馬上面臨一個更悲哀的問題。

“你去過圖書館嗎？”

“沒有……”

“你知道怎么借書嗎？”

“不知道。”

“算了，我們先去圖書館，然后再問人吧?！?/p>

“好啊，走吧?！?/p>

“走吧。”

突然我發(fā)現(xiàn)他的腳動都沒動———跟我的一樣。圖書館可能是這個學(xué)校最神秘的地方，一個連我都不知道的地方。

“你不會不知道圖書館在哪兒吧？”

“難道你也不知道？！”

“不知道?！?/p>

這下可麻煩了，連我也沒有辦法了。

就在此時，姚芬突然出現(xiàn)了。

“你們在商量什么??？”她問。

“你知道圖書館在哪里嗎？”我問。

“知道啊?！彼α诵?。

“因為每次的書法獎都在那里頒獎啊，所以常去啰?！彼^續(xù)說著。

原來常領(lǐng)獎還有這樣的好處啊，可以認(rèn)識學(xué)校內(nèi)部隱藏的設(shè)施。

于是我們就在她的帶領(lǐng)下，找到了圖書館。圖書館原來就在校長室的旁邊，這種禁區(qū)沒事我絕對不會去涉足的，也難怪我不知道了。

那天，姚芬的臉上始終掛著微笑。到了教室，我忍不住偷偷地問她，“呵呵，今天有什么好事嗎？看你笑得這么開心。”

“沒有啦。”她想收回笑容，可是馬上就失敗了。

“你是因為今天可以交換書，所以很快樂喔？”我說。

“呵呵，有一點，卻不是正解呦?！?/p>

“那……”我搔搔頭，“那一定是你今天發(fā)零用錢了？”

“不是！”

“你今天生日？”

“不是！”

“咦？那……”

“跟你有關(guān)喔?！彼劬φＡ苏?。

“我？”

“對啊，今天是你第一次拜托我?guī)兔︵浮ＳX得很高興?！?/p>

“咦？這有什么好高興的？”

回想起來，這好像真的是我第一次求她幫忙。跟她同桌熟識兩年了，無論什么樣的困難，我總是自己處理。就算是數(shù)學(xué)國語題目不會，而她正巧在教其他的同學(xué)，我也不會加入其中。參與班上的布置教室比賽，我負(fù)責(zé)的部分，一定是我一個人默默地完成。為什么我從來不找她幫忙呢？我不知道。很奇怪，在我的求援名單里，就是從來沒出現(xiàn)過她。是不愿被她看不起嗎？

終于到了交換書籍的時刻，我緊張地拿出《基度山恩仇記》放在她的桌上，她也沉默地抽出書包里的書。

“《三國演義》？”我低呼。

“怎么了？看過了嗎？”她轉(zhuǎn)過頭來，擔(dān)心地問。

“不……沒有看過，只是很吃驚……你家都是這種書嗎？”我滿臉崇敬地看著她。

“對啊，我家除了《三國演義》，還有《水滸傳》，還有《精忠岳傳》、《西游記》……對了，還有《紅樓夢》，不過我爸說要等我長大才能看?！彼卮鸬馈?/p>

我點點頭，頗有同感：“我家的世界名著里，有一本叫做《苔絲姑娘》，我媽媽也說，要長大才能看?！?/p>

我望著眼前那本厚重的《三國演義》，不禁咋舌。

“我……我好像看不完……”我哀嘆。

“嗯，你就把它帶回去看嘛。沒關(guān)系的，下次我們再交換新的書。”

我說：“謝謝你，你如果看不完，也可以帶回去看喔?！?/p>

往后的日子里，我們就開始漫長的交換書刊工作。

我也漸漸能了解，她為什么會擁有如此驚人的作文功力。如果從小就一直念半文言的書，我想任何人都會擁有出口成章的能力吧。只是有時候，我會有一點點可憐她，經(jīng)歷著這么嚴(yán)格的養(yǎng)成教育，從鋼琴、閱讀、書法、美術(shù)，到功課，如果說，一份光榮換走一份童年，那，她到底流失了多少童年呢？

（下）

國小六年級的到來，對于大部分人來說是不會有什么特別感覺的，一樣的同學(xué)，不變的教室，惟一的差別只是白色制服上的年級數(shù)繡上了“六”?？墒菍ξ襾碚f，這卻是最難忘的一年，因為班上來了一個轉(zhuǎn)學(xué)生，一個足以跟姚芬相提并論的女孩子。她有白皙的皮膚、可愛的笑容、靈活的眼睛、多才多藝的頭腦，還有與姚芬一樣優(yōu)異的成績。

開學(xué)的第一天，老師帶著她走進(jìn)教室。

“我叫黛茹，請大家多多指教……”羞澀的表情，聲音卻是清亮堅定。她一出場，立刻吸引了班上男生的眼球。

剛開始，全班同學(xué)，包括姚芬，都對這個名叫黛茹的轉(zhuǎn)學(xué)生相當(dāng)友善，或許是因為黛茹那份羞怯的神情，和對每個人一樣親切的態(tài)度，讓我們都很愿意與她接近吧。

而過了不久，大家發(fā)現(xiàn)一件驚人的事———黛茹的家里很有錢。怎么個有錢法呢？

星期六“自由服裝”的日子里，她總是變換著美麗的衣裳，仿佛爭奇斗艷的蝴蝶，跟某些家里窮到只能穿制服的同學(xué)形成強(qiáng)烈的對比。而且，她的隨身物品也表明她的零用錢不菲，十幾種功能的鉛筆盒，一套套嶄新的貼紙，她就這樣有意無意地顯示著自己的特別。

半個學(xué)期過去，她閃亮耀眼，不僅成績跟姚芬不相上下，就連美術(shù)比賽、書法比賽，兩人常常都要決一雌雄。剛開始跟她很要好的姚芬，此時漸漸淡化了與她的聯(lián)系。我雖然感覺到了姚芬的沉默，可是這股始終不退的黛茹熱潮，讓我也深陷其中。

那天，黛茹邀請了我和幾個同學(xué)到她家，說是去玩，更像是參觀。那天不知道怎么搞的，他們居然都臨時有事，只有我到了。說真的，黛茹家真的有參觀的價值，幾百坪的豪宅，車庫里五六輛豪華轎車，還養(yǎng)了幾個身強(qiáng)體壯的“管家”。看過了她收集的芭比娃娃，也看過了她傲人的獎狀系列，正吃著美味餅干的時候，突然聽到她說：“你一直跟姚芬很熟嗎？我看你們坐一起……”

我笑了笑，“對啊，我們一直坐一起，我跟她是好朋友?！?/p>

她仿佛遲疑了一下：“其實我覺得姚芬……”她搖了搖頭，“還是不要說好了?！?/p>

我最討厭人家吊我胃口了，“你就說嘛……姚芬她怎么啦？”

“我覺得她有點高傲，而且……聽說她不太喜歡我……”她把頭垂得低低的。

“怎么會呢？姚芬不是這種人啦。”

“不知是不是我想太多了，但是……但是本來她都是第一名的……自從我出現(xiàn)后，她好像……”她遲疑地說著。

“嗯……不會啦。”我想起這一陣子姚芬的沉默，卻依然相信她不至于嫉妒黛茹。

“好吧，希望姚芬不要討厭我?！彼孟窈苊銖?qiáng)地擠出一個笑臉。

沒想到第二天，奇怪的事情就發(fā)生了。姚芬突然不跟我說話了。我連寫了幾個紙條給她，她都毫無反應(yīng)，直到我傳紙條被老師發(fā)現(xiàn)。在同學(xué)的笑聲中，我挨了兩板子。下課鈴聲響起，姚芬匆匆收拾書包離開，我追了出去。

“怎么了……我是不是做了什么讓你生氣的事情?。俊蔽疑钪Ψ业男愿?，放低姿態(tài)總能讓她心軟。

“你昨天是不是一個人去黛茹家了？”她回過頭來，雙眼緊緊盯著我。

“對……對啊……”奇怪，這有什么好生氣的……

“我不喜歡她……”姚芬低聲說。

“為什么？”我問。突然想起昨天黛茹跟我說的那些話，姚芬真的討厭黛茹嗎？

姚芬遲疑了一下，說道：“我覺得她很做作……”她繼續(xù)說道：“你不覺得她喜歡穿得很漂亮嗎？還拿整套貼紙來學(xué)校炫耀。更重要的是，她常常裝成楚楚可憐的樣子。所以，我不喜歡她?！?/p>

我猶豫了一下，但不知打哪兒來的一股沖動，我把黛茹昨天的話說了出來：“嗯……姚芬……你會不會覺得……是因為她成績也很好……跟你差不多，所以你才討厭她的……如果真的是這樣……你是不是也要好好想想啊？”我已經(jīng)盡力說得婉轉(zhuǎn)，可是話一出口，我馬上后悔了。因為，我看到了姚芬的眼淚。

兩三年的同桌歲月里，早已習(xí)慣了她的微笑，可是目睹她大大的眼睛里流出淚水，卻是第一次。

“李、中、文?！彼蛔忠蛔忠б羟迩宄?，獲得過朗讀冠軍的她，聲音清脆悅耳，此刻聽來，卻是如此驚心動魄。

“對不起！我……”慌張的我想收回剛才的話，可是傷人的話像是隨風(fēng)射出的銳利羽毛，深深插入彼此的心里，再也收不回來了。

“我為什么這么討厭她，你知道嗎？你知道嗎？”她說著，一串晶瑩的淚珠，霎時間從她的面龐滑落。我半句話也說不出來，因為她大大的眼睛里，那種我永遠(yuǎn)忘不了的迷惘和失落又出現(xiàn)了，只是這一次，更多了份傷心。她轉(zhuǎn)過頭去，“因為你，你這個白癡?！彼昧Π言捳f完，就頭也不回地跑了。

“因為我？”我一下子愣住了，是否，是否……就像我一直在意她的一舉一動，在姚芬的心目中，我也占據(jù)了同樣的份量？

我不知道。

我們開始了一個月的冷戰(zhàn)。

她，除了沉默，還是沉默。我望著她書桌上毫無防備的作文簿，卻再也沒有勇氣去翻開任何一頁，只覺得姚芬離我越來越遠(yuǎn)，明明坐得這么近，卻有著蒼鷹也無法飛越的距離。

黛茹再度邀請我去她家時，我拒絕了。

黛茹吃驚地看著我，說：“為什么？上次不是玩得很愉快嗎？這次我有新的收藏品喔?！?/p>

我搖了搖頭：“沒空。也不愿意?！蔽疫@樣做，是不想讓姚芬再生誤會?？墒钦l知話音剛落，黛茹竟然哭了?；畹绞畮讱q都沒見過女孩眼淚的我，竟然一口氣弄哭了兩個女孩，最近是怎么搞的？

“對……對不起……我去就是了。什么時候，這個星期天嗎？”

“真的嗎？”黛茹瞬間綻放她的笑容，她可愛的笑容有陽光般的氣息?？墒?，不知怎么的，我竟然懷念起姚芬的眼淚來。

黛茹的哭來得快，笑也來得快。而姚芬迷惘的眼睛，仿佛深夜厚云里孤獨(dú)閃亮的兩顆星星，那種眼神在我眼前總也揮散不去。

那個星期日，我去了黛茹家。只是我總不自覺地沉默下來。氣氛慢慢地被這份沉默侵蝕。

突然，黛茹不說話了，她安靜地看著我。

“下星期，我又要轉(zhuǎn)學(xué)了?！彼Z氣平靜，仿佛說著一件跟她毫無關(guān)系的事情。

“什么？！”我就像午后慵懶的睡貓，被突然響起的電話鈴聲所驚嚇。

“你那什么表情??？”黛茹露出了笑意。

“你要轉(zhuǎn)學(xué)？什么時候？為什么我們都不知道？為什么要轉(zhuǎn)學(xué)？”問題就像連珠炮一樣，從我口中激射而出。

“你慢慢說嘛?！摈烊憧粗?，“時間，應(yīng)該是下星期三吧。你們當(dāng)然不會知道，因為這是前天爸爸才告訴我的?！?/p>

“真的嗎？好可惜，才相處一個學(xué)期?！蔽倚牡咨鹨还傻你皭?。

“嗯……”她低下了頭。

我想說什么，張了張口，卻什么也說不出。

“可是這學(xué)期是我最快樂的一個學(xué)期喔，從小我就一直搬家，你可能不相信，我已經(jīng)念了六所國小了。”她說道。

“六所？”真是驚人的數(shù)目。

“家里的問題?！彼坪跤杂种?，“每次都這樣，一直搬家，一直搬家，我都忘了第一間國小同學(xué)的臉了。

“每搬一次家，我就要適應(yīng)新的環(huán)境。爸爸為了讓我跟上進(jìn)度，特地請家教來教我，這就是我的國語美術(shù)可以跟姚芬一爭高下的原因了。

“有時候我好羨慕那些感情很好、形影不離的同學(xué)，我只有家里一大堆的洋娃娃和一本本的貼紙簿陪著我。所以我才一直找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國小最好的朋友。

“班上也很好玩喔。有時候聽說誰喜歡我，誰又崇拜我，但大家還是可以一起玩，一起鬧，完全沒什么異樣感覺?！甭犓f到這里，我不禁臉露微笑。

何嘗不是呢？在這鄉(xiāng)下國小，“喜歡”可以很單純，喜歡就是愿意和你在一起。剎那間，我又想到了我跟姚芬。黛茹繼續(xù)說著：“其實，你和大家是我國小日子里最快樂的部分，謝謝你們?！彼⑿χ?，眼圈卻慢慢紅了。

“嗯……那……那你如果到了下一個國小，一定要寄信回來喔，可以寫給我，也可以寫給我們的班級??！”

“一定。我一定寫?！?/p>

“那我一定會回信?！?/p>

“一定?！?/p>

“嗯……一定?！?/p>

過了兩天，黛茹要轉(zhuǎn)學(xué)的事已經(jīng)在班上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看著同學(xué)們圍在她的身邊，給她祝福，給她打氣，我只覺得陽光好溫暖。更讓我感到欣慰的是，黛茹似乎也對姚芬說了些什么，姚芬不僅再次對黛茹綻開了笑容，甚至見到我也會點點頭，不再像前一陣那么沉默了。

就在黛茹轉(zhuǎn)學(xué)的前一天下午，我的桌上突然出現(xiàn)了一張紙條。娟秀的字跡輕盈地跳躍在紙上，是姚芬的字！我慢慢打開紙條?！拔覀円黄鹚枉烊悖脝?？”我深深吸了一口氣，讓劇烈的心跳隨著呼吸慢慢緩和。平常就覺得很珍稀的下課鐘聲，今天顯得特別遙遠(yuǎn)。

漫長的國文課，為了打發(fā)時間，我為課本里的大樹畫上了眼睛、鼻子、胡子，又在它的旁邊牽出一個圓框，里面寫著：“怎么不快點下課！”正在得意地進(jìn)行最后的修繕工作時，突然，頭上“崩”的一聲，挨了一記爆栗，“李中文！你在干什么？”是老師。

“罰站！站到下課！”老師生氣地說。

就在這時，前方的黛茹突然舉起了手。

“老師，等一下就要下課了，而且我就要轉(zhuǎn)學(xué)了，所以我想趁著大家都在的時候說一些話，可以嗎？”

“當(dāng)然可以了?！崩蠋熌樕匣謴?fù)了笑容。

“可不可以請李中文同學(xué)坐著聽？”

“當(dāng)然可以?！?/p>

我心中一陣感激，看著黛茹輕盈地走到講臺上，趁著老師不注意，她還不忘給我一個“V”的手勢。

臺上的黛茹，說著她這段日子的快樂，說著即將遠(yuǎn)行的彷徨，說著我們班級的可愛，說得我們臉都紅起來。我微笑地看著黛茹，突然心有所感，側(cè)過頭看了看姚芬，她美麗的眼睛正望向我，雙眼對望的剎那，嘴角亦同時揚(yáng)起。

我相信，所有的不愉快，都過去了。

下課后，我、姚芬和黛茹一同往校門口走去。我們之間的誤會，早已煙消云散。

終于走到了門口，黛茹側(cè)過頭，對我們笑了笑，“好像該說再見了……再見?！?/p>

我跟姚芬異口同聲地回答：“再見。”

“要記得寫信喔?！摈烊愕难劬镉址浩饻I光。

“一定。”我用力點點頭。

姚芬說：“我也會寫信給你?！?/p>

黛茹輕輕握著她的手，哽咽著：“謝謝。”

我看看姚芬，她的話也帶有鼻音，好像快哭了。突然我也覺得一陣酸甜的味道涌上了鼻頭。嗯？怎么連我……

車門關(guān)上，后座的黛茹用力擺動雙手，與我們道別，然后離去。

下午五點的太陽漸漸下沉，空氣是香檳般的霞紅色。

我呆呆地看著遠(yuǎn)方，一點點的離愁，一點點的回憶，像極了夕陽照耀海面時的波浪，一卷一卷的，洗刷著我心上的橘色沙灘。沙灘上，有深深淺淺的腳印。而我就是站在沙灘上的男孩，腳下的波浪清涼溫柔，夕陽將我和我的沙灘染得金黃。

回憶柔柔地將我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