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憶起的最初的夢想是開灑水車。

那個想法，來自于一個牙膏廣告。一群白領打扮的年輕人來不及躲避灑水車的侵襲，水花激起一片笑聲。笑的人露出潔白好看的牙齒。牙膏的牌子沒能記住，那種清爽無礙的快樂，卻一直鐫刻在我的心中。

我也想像著自己，會在某一個清晨或黃昏，神氣地駕駛著灑水車行駛在寬闊的馬路上。車上放的音樂，不要慣常的《生日快樂》什么的，而要動畫片《機器貓》的主題曲。我也搖頭晃腦地跟著哼：\"我的伙伴機器貓，不抓老鼠不睡覺。\"兩排水柱頑皮地噴散開去，路上的行人驚慌地跳著閃開。沒來得及跳的人，只好乖乖領受我的灑水車帶來的一場小暴雨。

還能想起一件和灑水車有關的往事。那是高二時的事情，我十七歲生日的當天。

那個生日過得很冷清。眼看著一天就要平靜地過去，突然接到朋友D的電話。D很高興地說：\"我正在重慶旅游，重慶女孩好漂亮啊……\"正說著，突然D發(fā)出一聲慘叫。我問怎么了。他說：\"灑水車來了！\"接著電話里揚起一陣\"瀏陽河彎過了九道彎\"的歌聲。想像著D站在街邊打IC卡電話，猝不及防地被灑水車沖得狼狽不堪，我大笑起來。\"有沒有搞錯啊，晚上8點多了還灑個什么水！不過重慶很美麗很干凈……?。"他一句話還沒說完又凄慘地叫了一聲。我問又怎么了，他悲切地說：\"灑水車---又回來了。\"電話那端又在唱：\"領導我們得解放啊咿呀咿得喂……\"

于我而言，灑水車是某種類似于記憶閥門的東西，幫我回憶起許多往事，回憶起昨天的那個自己。

高中時住校，宿舍是一棟背街的教學樓改建的，破敗不堪。宿舍有三分之一個教室那么大。吱吱嘎嘎的木地板下藏著好多老鼠，它們會鉆進沒上鎖的屜子，偷吃掉我沒有吃完的面包和餅干。夜里會有汽車飛馳而過，闖入我的夢鄉(xiāng)。還有那個一臉刻薄相的舍管，時常厲聲責備那些遲歸的少男少女。但是我對這些不以為意。十六七歲的女孩子，總是有那么點無端端的樂觀主義。我常常不上課，躲在宿舍的小床上看小說。也經(jīng)常跑回家，還是躺著看小說。

年年歲歲一床書。這是多少年來都不曾改變的風景。

一次偶然進入舍管的房間，發(fā)現(xiàn)那是一整間的教室，但是堆滿了雜物，留給她的空間也只有三分之一。讓我驚訝的是里面居然有一架鋼琴。琴身斑駁，卻依稀可見它昔日的高貴與光彩。我的手指輕輕撫過琴鍵---擁有鋼琴是我的又一個夢想。

那天后來發(fā)生的事情，更加讓我驚奇。那個舍管，那個刻薄、衰老、貧窮、老土的舍管，優(yōu)雅地為我演奏了一首又一首美妙動人的世界名曲。鋼琴的音色已不清亮，音調(diào)卻格外準。沉郁的\"貝九\"、溫柔的《秋日私語》、輕快的《土耳其進行曲》在凌亂空曠的房間里回響……我?guī)е绨莸谋砬橥峁?，想著，這個女人，該有多少不為人知的故事啊。

高中時還有一個讓我用羨慕的眼光看待過的女人。她是我們文科班的語文老師。長頭發(fā)，身段玲瓏，有一種不張揚的美麗。第一次上課時，她在黑板上工整地寫下一行字：腹有詩書氣自華。她并沒有特別復雜的經(jīng)歷，但知識和思想所散發(fā)的魅力賦予了她深度。而沒有復雜經(jīng)歷的女人，又是透明的、可愛的，與幸福接近的。我希望自己到了她那個年紀，也可以擁有如她般的美麗。

我們那所高中美女云集。在那里，姿色稍遜一點的女孩都會不由自主地生出自卑之心。我則是一只徹頭徹尾的丑小鴨，一直是不成形的短發(fā)，經(jīng)常穿一身難看的校服，雙肩背著大書包，流竄于燒烤屋和冷飲店。

學校以理科聞名。三年來，我的數(shù)學一直學得很出色，但是物理從來沒能及格過。

高一學理那會兒，我卻喜歡班里一個物理學得奇好的男孩。我喜歡他不是因為他物理學得棒，而是因為對我來說他就像物理一樣神秘莫測。我想要了解他，靠近他。可是，我又害怕打擾到他像天體運動一樣有規(guī)律的生活。在我眼中，他是如此優(yōu)秀，他可以去完成我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比如考入國防科技大學去研制航空母艦。他對我來說又如同物理一樣遙不可及，我怎么也搞不懂，怎么也無法及格。我只能悄悄地，遠遠地，有些哀怨地看一看他。

由于糟糕的物理成績，我只得在高二時選擇了文科班。艱難地做出這個決定之后，我將物理課本和參考資料，連同設計航母的夢想，以及一段沒有開始也沒有結局的故事，一并付之一炬。

宿舍里同我關系最好的姐妹是L。她失戀時，我也差不多失戀。不同的是，她的是轟轟烈烈后悲悲戚戚地分手，我的是尚未萌芽已經(jīng)夭折。盡管不勝酒力，卻也陪L喝過一次酒。碰杯時，L笑著說：請賜如意郎君兩名，愿以豬頭答謝。一晚上碰了二十次杯，允諾了二十只豬頭。記得那天晚上L哭了，哭得很厲害。少年心事當拿云，痛和珍惜，是只有自己才明了的。

我沒有參加高考，被保送到西安一所大學念中文。在十八歲以后的日子里獨自背井離鄉(xiāng)。開始練習自己洗衣服，挑選香皂和預防感冒，以及，在想家的時候做到不流淚。命運把我們推上一條路的起點，卻從來不會讓你看到終點有什么樣的風景。

2000年的夏天，西安雨水特別多。我只身一人來到這個北方城市讀大學。學校不漂亮，宿舍之破與高中時的不相上下。但后來我發(fā)現(xiàn)圖書館好看的小說很多，學校食堂的飯菜花樣很多，水果又便宜又好吃。于是在短暫的失落之后，我迅速地喜歡上了西安。

我從心底里喜歡這座有著長長圍墻的古城。書院門。太白路。粉巷。湘子廟街。傘塔路。下馬陵。深街窄弄都是風情萬種。很悠閑的地方，與我內(nèi)心的節(jié)奏一致。

這里的人也是極招我喜歡的。西北民風粗獷，稀釋了小市民那種卑微細膩的氣息。易中天在《讀城記》里給西安男人打最高分，他們差不多都有挺拔的身軀和健康的膚色，眼睛深邃，眉毛英武。最使我欣賞的，是他們豪放直爽的性格。許巍公開對媒體稱從來不聽F4和王力宏，目瞪口呆的記者說你說話別這么直嘛。他說我們陜西人都這樣。許巍一直是我熱愛的西安歌手，這也是我喜歡西安的一個理由。

可日子長了，我又感到我必須離開西安。

許巍在歌里唱道：\"多少次的雨水沒能吹走，這個城市太厚的灰塵。\"這是歷史的塵埃。王朝更迭，戰(zhàn)亂紛紛，西安的歷史感時時振蕩心魄。有人在評論賈平凹的《廢都》時說，西安有一種死亡氣息?？赡苎灾?，但我的確覺得，西安這座城市太缺乏朝氣。

今年夏天，西安又下起了很長時間的雨。熟悉的淅淅瀝瀝的雨滴聲響在耳畔，令人無法安睡?；居昙镜哪耆A，就這樣渾然不覺地度過，似乎憂愁，又時常是快樂的。

夜?jié)u漸深了，雨還在下，落在沉睡著的城市之上。隨身聽里反復地播放《Silent all these years》，聆聽過去的聲音，我漸漸沉入夢鄉(xiāng)。夢里，看見十六七八歲的自己，向二十一歲的我慢慢走來?？晌覠o法轉回頭主動和她迎面相遇。她來自昨日。她微笑著，即使憂傷也是明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