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９９８年７月２６日，這一天，湖南省衡陽電業(yè)局的退休職工劉桂陽，應中央電視臺大型文獻紀錄片《劉少奇》攝制組的邀請，風塵仆仆，再次踏上了北京這塊土地。２６日下午，劉桂陽在二女兒的陪同下，來到王光美的北京寓所。見到王光美，已６０歲的劉桂陽回想起幾十年來的大起大落，酸甜苦辣，禁不住悲喜交加，撲在王光美的懷里放聲大哭。王光美熱淚盈眶，用顫抖的雙手不斷地拍著劉桂陽的背說：“坎坎坷坷，風風雨雨，能活下來就好！能活下來就好！”這情景令在場的攝制組人員感動萬分。

一、京城被捕

１９６０年７月２６日傍晚，華燈初上，北京文津街國務院北門的外墻上忽然出現(xiàn)了四條標語，上面歪歪斜斜地寫著：“中央領(lǐng)導同志，睜開你們的雪亮眼睛，到下面去看看農(nóng)民的痛苦生活”、“打倒、鏟除人民公社”、“農(nóng)民吃野菜、樹葉、糠，得了水腫病，腫腳腫身子，他們的痛苦生活是人民公社造成的”、“公共食堂罪該萬死”。此事使中央有關(guān)領(lǐng)導十分震驚，立即向公安部搖電話，指示務必迅速偵查破案。

翌日上午９點鐘，一位２０歲出頭的農(nóng)村姑娘，扎著兩只羊角短辮，穿著一身老藍色的列寧裝急匆匆地走在前門大街上，額頭上汗珠淋淋。突然，一輛警車跟蹤而來，呼地開到她的身旁停下，車門彈開，走下兩個公安人員：

“女公民，你被捕了！”

女青年一愣，驚奇地反問：“為什么？”

“你貼了反動標語?！?/p>

“咔嚓”一聲，一副锃亮的手銬戴上了她的雙手。

女青年當即被押往西城公安局。經(jīng)審查，她叫劉桂陽，２２歲，高小畢業(yè)，湖南省郴州地區(qū)鯉魚江發(fā)電廠女工。她張貼標語的目的令人驚訝。她企圖通過張貼標語的辦法見到毛澤東或中共中央其他領(lǐng)導同志，反映農(nóng)村真實情況，還說她的娘家餓死了一些人，她的姑媽也因饑餓難耐而自殺。一位警察責問她：“你姑媽自殺，不是政府逼死的，怪得政府嗎？”

劉桂陽回答：“我姑媽如果像你們這樣有吃有喝，會自殺嗎？”她的話把警察鬧了個倒閉氣。在問話記錄上簽字時，劉桂陽鄭重地寫上：堅持要求讓黨中央知道！

她在西城公安局被關(guān)押了六天。當時公安部的一位領(lǐng)導，在案件報到他的手里后，認為在國務院門外貼反動標語，影響極大，便不問緣由，大筆一揮將劉桂陽定為現(xiàn)行反革命，送原籍處理。劉桂陽被鯉魚江發(fā)電廠保衛(wèi)科干部押回郴州，關(guān)押在郴縣公安局拘留所。郴縣人民法院根據(jù)公安局定性，判處劉桂陽有期徒刑五年。９月１６日，又將她押到發(fā)電廠開宣判大會。會后，群眾嘩然，紛紛為她鳴不平。

二、觸目驚心

劉桂陽為何不遠千里，從湖南農(nóng)村來到北京，并且膽敢在國務院大門外磚墻上張貼反動標語呢？

原來，劉桂陽這位郴州鯉魚江發(fā)電廠的女工，是農(nóng)業(yè)合作化時期涌現(xiàn)出來的積極分子。１９５７年春天，她不到２０歲，那時發(fā)電廠剛建成，需要招收一批工人，合作社把她推薦進了工廠，當運煤工。不久，與長她８歲、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到發(fā)電廠工作的李培務結(jié)婚。李系劉桂陽的老鄉(xiāng)，衡陽縣金溪公社人。劉桂陽思想進步，工作肯干，敢想敢說，年年被評為先進生產(chǎn)者和優(yōu)秀團員；李培務為人忠厚，能吃苦耐勞，與劉桂陽情深意篤，小兩口日子過得平平安安。

１９６０年初夏，劉桂陽收到娘家一封來信，打開一看，她驚呆了，上面寫道：由于全家沒有糧食吃，弟弟、父親、母親都患了水腫病，個個臉色發(fā)黃，四肢無力，爺爺?shù)乖诖采吓啦黄饋?，都快要死了……看了這封信，她十分焦急，嗚嗚地哭了起來，連忙向廠里請假，第二天便往老家湖南省衡陽縣上峰公社白沙大隊探親。

火車到了衡陽，劉桂陽才下車，又風風火火上了到渣江的長途班車。汽車上坐著稀稀拉拉的旅客，大部分是農(nóng)民，有些人因暈車嘔吐，劉桂陽看到吐出來的是野菜和清水，十分同情他們。由于當時的上峰公社白沙大隊還未通車，劉桂陽到渣江后，下車步行了９公里才到家。沿路她看到有１０多個農(nóng)民被繩子串起，前后均有持槍的民兵押送，一問，原來這些人或偷公共食堂的蔬菜，或偷紅薯，或偷尚未成熟的禾穗充饑而被逮住，正被押往公社去。到家鄉(xiāng)時天已微黑，農(nóng)家漸漸點起了煤油燈。她走進家門，只見父母坐在凳子上，神色憂郁，他們第一句話就問：“培務為何沒來？”

劉桂陽答道：“原打算同我一起來看望爹媽，因廠里臨時要搶修發(fā)電機組，不能來了?！?/p>

爹爹臉上出現(xiàn)一絲苦笑：“不來還好些，飯都沒有吃的，來了怎么辦呢？”

劉桂陽聽了這話，方才注意到爹媽的臉色黃中泛白，腫得發(fā)亮，像涂了一層油。她伸出手指在媽媽臉上輕輕一按，立刻出現(xiàn)一個手印子，“爹爹，媽媽，你們都患了浮腫病了！”

媽媽鼻子一酸：“我跟你爹還算好，到底挺過了春天，不少鄉(xiāng)鄰鄉(xiāng)親，雙腿一伸，都活活地餓死了?！?/p>

劉桂陽一聽，忍不住淚水在眼里打轉(zhuǎn)。接著，悲傷而泣的母親還告訴女兒：姑媽因為提出分點自留地種菜以熬過饑荒，結(jié)果被拉到群眾大會上挨了批斗，姑媽不堪凌辱，丟下餓得哇哇直叫的五個未成年的孩子跳塘自殺了。劉桂陽聽不下去了，不覺哽咽起來。母親為她擦干了眼淚，同她來到已病得不省人事的爺爺?shù)姆块g，母親告訴老人，桂妹子回來了。爺爺毫無反應，卻是顫抖著雙手摸索著說：“餐票哪里去了？”因為那時餐票是個寶，有了它就意味著可以到公共食堂里去吃飯，一時不會挨餓。

當晚，劉桂陽做姑娘時的小姐妹們，聽說她回來了，就都來看她。大家沒有說上幾句，便互相抱頭哭泣。劉桂陽好容易才止住哭，擦干淚，問道：“我們這地方雖不是魚米之鄉(xiāng)，但有山有水，有田有土，蔬菜拌糧食，加上紅薯半年米，也能湊湊合合吃飽。三年沒回家，為什么變成了這樣，真使人觸目驚心呵！”

農(nóng)業(yè)合作化那陣，老社長把劉桂陽等七個女青年挑出來，成立了響當當?shù)摹拌F姑娘隊”，讓她當隊長。插秧時節(jié)，春雨紛紛，七姐妹披戴笠，赤著腳板，挑著百來斤的秧把，在滑溜溜的田埂上來來往往，大步流星，楠竹扁擔顫顫悠悠?？h里下來檢查生產(chǎn)的干部見了，翹起拇指嘖嘖稱贊道：“看呵，真像七個仙女……”從此，七個姑娘被大家稱為七仙女。她們扶犁掌耙，拋糧下種，上山開荒，修塘筑壩，處處帶頭打先鋒，真是腳上綁銅鑼，走到哪里響到哪里，就是那么多壯實的小伙子，見著她們也要讓三分?？裳矍?，除了劉桂陽的臉上還透著年輕婦女的紅潤，其余六姐妹一個個滿面菜色，憔悴不堪，完全失去了昔日的鐵姑娘風采。

姐妹們圍著劉桂陽，你一言我一語細說開了：

“桂陽姐，你想不到吧，三年來我們社里發(fā)生了多大的變化，公社成立沒多久，一場大辯論，老社長成了右傾保守派，被摘掉了烏紗帽?！?/p>

“你走后，鐵姑娘隊沒給你丟臉，我們哪一次沒有拼命爭上游，插紅旗、煉鋼鐵、修公路都少不了我們，到頭來還破壞生產(chǎn)，群眾怨聲載道。就說我們種試驗田吧，我們深翻６米，下足了肥料，合理密植，可是公社書記響應上級號召，晚稻放高產(chǎn)衛(wèi)星，把幾十畝正在抽穗揚花的晚禾連根拔出來，讓我們不分晝夜運禾苗往試驗田里塞，禾苗和集合開會那樣擠得密密麻麻，結(jié)果根爛了，晚稻顆粒無收。老人們來到田邊，罵我們是‘敗家子’，我們不服氣，罵他們是‘老頑固’，現(xiàn)在看來，他們罵得對呵！”

“大躍進那年，本是個好收成，晚稻正待收割，縣里便大鬧煉鋼鐵，男男女女都上山燒木炭，挖礦石，修公路，扶鋼鐵元帥升帳，村里只留下老人和孩子，晚稻爛在田里無人收，紅薯爛在地里無人挖，茶子熟了沒人摘。緊接著又刮起共產(chǎn)風，辦公共食堂，吃大鍋飯，結(jié)果把積蓄的老底子全刨光了。干部說，共產(chǎn)主義是天堂，公社食堂就是通天路；還說共產(chǎn)主義已到長沙了，原準備敲鑼打鼓去迎接，可惜公路沒修好，現(xiàn)在只好窮過渡……”

“１９５９年雖說不上大豐收，也算得上平常年景。報糧食產(chǎn)量時，公社、大隊夸大話，硬逼著加碼，一次報得比一次高，后來國家按報產(chǎn)征糧，生產(chǎn)隊和盤托出還交不齊，結(jié)果每人每天只有幾兩米的口糧，男女老少一個個餓得面黃肌瘦，病倒的病倒，浮腫的浮腫……”

“桂陽姐，我們都在擔心，這樣下去，往后的日子怎么過呀？”

第二天，劉桂陽來到丈夫李培務的小叔家，嬸嬸想找些東西給侄媳吃，左翻右尋硬是沒有，后在外頭不知從哪弄來半把黃豆，在鍋臺上炒時，四個孩子就盯上了，還沒炒熟就被搶了個精光。更慘的是到李培務的二叔家，劉桂陽見嬸嬸鍋臺上擺滿了苦菜葉、黃麻葉、糯米藤等野草，便脫口而問：嬸嬸還喂了豬呀！哪知嬸嬸嗔怪道：“桂妹子，你哪知道，這是給人吃的呵！”一天走了幾十里路，劉桂陽還沒吃過一點東西，嬸子找了些餐票到食堂端來兩缽似干非干似稀非稀的飯，哪能下咽。

幾天探親，所見所聞，劉桂陽眼睜睜地看著叔叔上山挖野菜，一頭栽倒在地上起不來了，１０歲的外甥因吃下谷糠，活活脹死。此情此景，劉桂陽驚呆了！劉桂陽憤怒了！她相信姐妹們的話是真的，她似乎看不出共產(chǎn)主義的影子在哪里。她把病情嚴重的父親接到發(fā)電廠，半個月后父親說家里要收禾，掙扎著要回去。劉桂陽只好打發(fā)丈夫送父上路，自己和１歲多的兒子留在廠里。這時候的劉桂陽夜夜失眠，腦海里總是浮現(xiàn)農(nóng)村的畫面，一個尖銳的問題擺在她的面前：家鄉(xiāng)餓死了人，中央領(lǐng)導要是知道了農(nóng)村的真實情況，一定能研究出切實可行的辦法，把社員們從水深火熱中解救出來，是的，一定要把情況告訴黨中央。劉桂陽想著，血氣往上直沖。

三、履險上訪

劉桂陽自娘家回到發(fā)電廠后，一種強烈的責任感使她決定履險請命：我要把耳聞目睹的情況寫出來，親自上北京交給毛主席，向他老人家訴說農(nóng)民的疾苦。于是，她從街上買回了材料紙和墨水。

她的丈夫李培務知道了她這個想法大吃一驚，說：“這太冒險了，萬一出了問題，丟下孩子怎么辦？再說，你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工人，能見到毛主席嗎？國家的事情，你能改變得了嗎？”

劉桂陽斬釘截鐵地說道：“我決心已定，自有辦法。要是我回不來了，請你帶好孩子，再找個合適的女人過日子吧?！?/p>

７月２３日深夜，劉桂陽獨坐燈下，認真地把農(nóng)村的情況如實寫下來。她文化水平不高，寫了又改，改了又抄，直忙到凌晨３點。這時她又冒出一個念頭，將家里過年時寫春聯(lián)剩下的兩張紅紙裁成四小張，匆匆寫了四張標語，心想要是見不到毛主席，就把它張貼出來，以引起中央領(lǐng)導同志的重視，達到反映情況的目的。她把這些不像標語又不像大字報的東西收拾好，然后寫下了一張遺書：

李培務同志：

我于今日遠離家鄉(xiāng)，我為挽救全國人民生活貢獻我的力量，也可能獻出我的生命。萬一如此，望你把兒子撫養(yǎng)成人。

妻 劉桂陽

１９６０年７月２３日

清晨，劉桂陽不顧丈夫的又一次哀哀勸阻，毅然決然從銀行取出結(jié)婚時都舍不得花的１００元存款，帶上兩斤全國糧票，懷著“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心情，把遺書交給了丈夫，含淚吻別在床上睡得正甜的幼兒，以赴死的決心和氣概，獨自踏上了北去的列車。

四、北京所為

１９６０年７月２６日上午８點多，劉桂陽抵達北京。但偌大的北京城，人山人海，到哪里去找中央政府呢？她問了好多人，都說不知道，后又問交通警察，警察打量她一陣，反問她：“是不是找國務院接待室？”

劉桂陽連連點頭，說：“正是正是?！?/p>

警察又說：“信訪組是專門處理各地來京上訪、告狀等事宜的?！?/p>

循著警察指明的道路，劉桂陽東找西找，拐彎抹角，來到了中南海外墻。她見這里有一大二小三個門，兩邊小門各站一個警察，中間大門站了兩個警察，便上前問這里是不是國務院，站崗的沒有好氣：“這里是部隊，不是什么機關(guān)！”這時她見旁邊公園里有一位老人在澆花，就忙去詢問。老人右手一指：“轉(zhuǎn)個彎，那里有個大門就是國務院。”劉桂陽終于找到了信訪組，說明來意，請求面見中央首長。

信訪組一個戴眼鏡的中年干部抓抓腦殼，為難地回答說：“中央首長很忙，沒時間接見，信訪組專門負責將群眾來信來訪內(nèi)容整理成文據(jù)實上報中央辦公廳。你要反映農(nóng)村情況，我們很歡迎，有什么就說什么吧?！?/p>

劉桂陽坐下來，詳細地將回娘家探親的耳聞目睹如實講了出來。信訪組的干部一邊聽一邊記錄。末了，他告訴劉桂陽：“你反映的農(nóng)村情況很具體，也很重要，國家目前面臨的形勢很嚴峻，黨中央、國務院正在總結(jié)教訓，研究對策。請你回去告訴鄉(xiāng)親，要相信黨中央和毛主席，同時要想方設(shè)法戰(zhàn)勝災荒，日子會慢慢好起來的?！毙旁L組干部握著劉桂陽的手，對她專程從湖南來到北京反映情況的行動給予表揚。

劉桂陽從國務院接待室出來，滿心歡喜，腳步輕快，但走了一段路，不由得沉思起來：自己千里迢迢來到北京，沒有見到中央領(lǐng)導，反映的情況會打折扣嗎？黨中央能如實地知道嗎？她愈想心里愈不踏實，她決心要見到毛主席。為了尋找毛主席的住址，她不知問了多少行人，來來往往坐了多少次車，可就是沒有人說得清楚，總是找不到。天色漸漸暗下來，她心急如焚，肚子又餓得咕咕直叫，這才想起一天還沒吃東西，就花兩塊錢買來半斤餅子，狼吞虎咽般吞下。她于心不甘，又一次來到文津街國務院北門的外墻邊，定一定神，不得不實行第二步計劃了。她從背包里掏出四條標語，分別用醫(yī)用膠布粘在墻上。貼時并沒引起行人的注意，倒是有個小學生上前來歪著頭看了一陣，大吃一驚，忙告訴大門外站崗的警察。由于門是凹進去的，看不到外墻，警察不相信，小學生要他們?nèi)タ纯?，他們一看，十分驚訝，忙把標語撕下來。

劉桂陽盼望通過標語能引起國家領(lǐng)導人對嚴重災情的重視。但是，她畢竟太年輕，太幼稚，而且?guī)в泻艽蟮那榫w，因而事與愿違，鑄成了一個錯誤……

她被捕入獄，過了半年多的鐵窗生活，后來經(jīng)醫(yī)院檢查，因腹中有孕，便保外就醫(yī)回到廠里。

五、春風送暖

１９６１年６月２６日，金燦燦的陽光剛剛射進窗口，微風拂熙。幾輛黑色的小轎車駛進了鯉魚江發(fā)電廠。車門打開，下來好幾個干部。

不一會兒，廠黨委書記把劉桂陽叫到辦公室。早在這一年２月，郴縣王縣長找她談話，說不判她的罪了，做人民內(nèi)部矛盾處理。不久，她生下大女兒，休息一段時間便回到廠里上班。劉桂陽踏進辦公室，見這么多陌生的干部，心里怦怦直跳。這時，一位頎長的中年干部將手伸過來，緊緊握著劉桂陽的手。她抬眼打量一下，只見這位中年干部穿著深藍色的中山裝，面孔和善，額頭上刻著幾道皺紋，戴著一副近視眼鏡，像個大知識分子。

中年干部微微笑著說：“劉妹子，這次劉主席來湖南，本來要到廠里來看望大家，因太忙抽不開身，就委托我來向大家問好，向你問好。你受苦了，你是無罪的！”

廠長忙著介紹，說他就是湖南省委書紀張平化，隨同來的還有郴州地委書紀陳洪新。

座談會上，張平化對劉桂陽的敢講真話的勇氣表示贊賞。他說：“你們很多同志家在農(nóng)村，了解情況，不只是劉桂陽有意見，大家都有意見，只是不敢講。我們不但要幫助她，而且要學習她……”

劉桂陽聽了，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她拉著張平化的手，感動得熱淚雙流。

這時她才知道，她之所以能免遭厄運，重新獲得公民權(quán)，是劉少奇關(guān)心的結(jié)果。原來，１９６０年，正值共和國多事之秋，而早在１９５９年４月２７日當選為國家主席的劉少奇主持一線工作。一天，當他從一份《公安工作簡報》上看到劉桂陽一案后，迅速拿起話筒接通了當時公安部副部長徐子榮的辦公室。徐子榮匆匆趕到中南海，向劉少奇作了匯報。當劉少奇得知以“反革命罪”判處劉桂陽五年有期徒刑時，當即明確作出指示：

劉桂陽案判決不妥，要告誡政法部門的同志，凡涉及對人民群眾案件的判決，應深入實際進行調(diào)查，實事求是，嚴格依法辦事，切不可草率決案，以免傷害群眾，影響黨的威信。劉桂陽的案件，要進行復查。

第二天，當時的湖南省公安廳廳長李強馬上奉命帶領(lǐng)工作組赴衡陽、郴州進行實地調(diào)查。年底，他們根據(jù)懲治反革命條例精神，對劉桂陽案重新復查。他們發(fā)現(xiàn)定劉桂陽為現(xiàn)行反革命的罪證，是因為貼了四條標語，而四條標語中確有兩條有問題。

一條是：

中央領(lǐng)導同志，睜開你們雪亮的眼睛，瞧瞧農(nóng)民的痛苦生活！

一條是：

打倒、鏟除人民公社。

這兩條標語，前一條帶有對立情緒和責問口氣；后一條可以認為是反動標語。被指為問題嚴重、性質(zhì)惡劣的是：標語貼在莊嚴、神圣的國務院大門的圍墻上。除此而外，復查干部沒有發(fā)現(xiàn)更多的問題。他們認為，僅憑這兩條有問題的標語，將劉桂陽打成反革命，處理過重。他們在實地調(diào)查中，曾到過劉桂陽的娘家衡陽縣上峰公社及其婆家金溪公社，從領(lǐng)導到群眾對劉桂陽是一片贊揚聲，而她所反映的情況，件件真實，毫無虛假。他們又到過郴州鯉魚江發(fā)電廠，廠領(lǐng)導和工人們的態(tài)度十分鮮明，劉桂陽是發(fā)電廠的優(yōu)秀工人，到北京上訪，為民請命，完全出自熱愛黨熱愛社會主義，雖有錯誤言行，但不應打成反革命。

湖南省公安廳研究了劉桂陽案，寫出了詳細的復查報告。報告說劉桂陽所反映的農(nóng)村情況屬實，但她將此歸咎于人民公社，以致提出打倒、鏟除人民公社是極端錯誤的。不過其動機是讓中共中央、毛主席了解農(nóng)村情況，而且劉一貫表現(xiàn)很好，所以仍屬人民內(nèi)部矛盾，不應判罪，故撤銷原判，無罪釋放，不開除、不歧視，仍讓其回原單位繼續(xù)工作，但要進行耐心教育。

１９６１年１月１０日，《湖南省公安廳關(guān)于劉桂陽調(diào)查處理報告》呈送到了劉少奇手中，他仔細查閱后，親自批示道：

反動標語是以反革命為目的，而她跑到北京，還相信中央，這能說明是以反革命為目的嗎？她對公社在認識上有錯誤，采取的辦法也是錯誤的，但不應該判罪。因此，同意湖南省公安廳的處理意見。

同時批示湖南省委：

建議湖南省委張平化（時任書記）親自找劉桂陽談一談，一方面適當?shù)毓膭钏J真地向中央反映農(nóng)村情況，另一方面適當?shù)嘏u她對人民公社認識上的錯誤，以便引導她走上正確的道路。

隨后，郴縣人民法院撤銷了原判。劉少奇的批示像一股春風吹進了劉桂陽冰凍的心田，頓時令她暖融融的。她非常激動，一再檢查自己的錯誤，并感謝領(lǐng)導對她敢于反映情況的鼓勵。她更加相信中共中央的英明正確，工作也干得更加出色。

這個昔日的鐵姑娘，今日年輕氣盛，有著強烈責任感的普普通通的運煤女工，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從此，她的命運便同國家主席的命運緊緊連在一起了。

六、患難真情

“文化大革命”一場鋪天蓋地的風暴襲來時，劉少奇成了“叛徒、內(nèi)奸、工賊”被打倒了，厄運也再次降臨到劉桂陽的頭上，這個過去的“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勞改釋放犯”又成了劉少奇修正主義黑線上的人。鯉魚江發(fā)電廠的造反派在１９６８年７月２日出版了一張報紙，第二版以《砸碎劉少奇反革命的黑“指示”，誓死捍衛(wèi)三面紅旗——把攻擊三面紅旗的反革命分子劉桂陽捕捉歸案》為題，接下的幾個小標題是：

一、“劉桂陽案件”發(fā)生的時代背景；

二、“劉桂陽案件”的作案過程；

三、“劉桂陽案件”撤銷原判的真相；

四、大造反革命輿論，為社會上牛鬼蛇神大開綠燈；

五、砸碎劉少奇反革命翻案的黑“指示”，把攻擊“三面紅旗”的反革命分子劉桂陽捕捉歸案。

文章寫道：舊省委走資派張平化帶領(lǐng)一批黑爪牙，專程趕到我廠……從此以后，省公安廳工作組、公檢法“三家”一批又一批的“記者”、“專家”來到我廠進行反革命調(diào)查、串聯(lián)、訪問，并在《人民公安》刊物上大造反革命翻案輿論，大寫特寫反動文章。如１９６１年《人民公安》刊物第１０期編輯部文章《論劉桂陽案件》，湖南省公安廳文章《劉桂陽撤銷原判后的反映》，通報全國政法系統(tǒng)“認真學習，提高政策水平”。文中還說：“黨內(nèi)頭號走資派劉少奇千方百計包庇階級敵人，全國有名的我廠‘劉桂陽案件’就是鐵證。”

緊接著劉桂陽的家被抄，她無休止地被批斗，白天胸脯上掛著３０斤重的大黑牌，剪掉頭發(fā)，游街示眾；晚上，跪在玻璃瓷片上向“紅太陽”請罪，受盡了折磨和屈辱。１９６８年９月劉桂陽被關(guān)進牛棚后，她見一根點剩的蚊香，想吞下自殺，可惜屋子里沒有水，自殺不成。這時一位老婆婆偷偷地繞到窗戶邊跟她說：“多虧了你呀，不然公共食堂再開兩年，人都要餓死光了！”這句話如一顆石子投進水里，在她的心里掀起了波瀾：“是呀，我有什么錯呢？我不能死，我要堅持活下去！”

１９６９年３月１６日，劉桂陽被郴縣公檢法軍管會抓去，當天下午，在縣城召開萬人宣判大會，劉桂陽被加判徒刑五年，合并執(zhí)行十年有期徒刑。年邁多病的父母聽到這個判決，有如晴天霹靂，哀哀痛哭，終因經(jīng)受不住打擊，父親悲憤地死去，母親整日瘋瘋癲癲。她被再次投入鐵窗時，最大的孩子年僅１０歲，最小的女兒還未脫乳。

幸而劉桂陽的丈夫是個患難見真情的男人，他理解自己的妻子，他總覺得妻子沒有錯，不相信她是現(xiàn)行反革命，她上北京貼“反動標語”只是為了能見毛主席，向中共中央反映情況，而沒懷有反革命目的。因此，在劉桂陽多次提出離婚，別連累他時，他毅然回絕了。妻子被拉去游街時，他牽著孩子默默相陪，不時投給她鼓勵的目光；妻子跪瓷片時，他請求造反派讓他“接班”；別人的標語、大字報貼在他家的墻壁上、門窗上，他忍辱負重。這些都給劉桂陽結(jié)了冰塊的心田送去了愛撫和慰藉。妻子進入監(jiān)牢，四個孩子的五口之家的重擔全壓在他一人肩上。小女兒夜夜啼哭，沒有奶吃，他既當?shù)之攱?，一個晚上起床好幾次，嚼飯喂她。幾個大一點的孩子整天哭著要媽媽，他含著眼淚哄他們，說媽媽就會回來。在政治上，他要忍受著難以忍受的不平待遇。他是反革命家屬，開職工會不讓他參加，有困難得不到應有的補助。有人勸他：“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自飛。她坐了監(jiān)牢，成了反革命分子，你出身好，難道不會再找個女人，重新組合家庭？”他憤憤地回答道：“歲寒知松柏，患難見真情。我不是那種無情無義朝秦暮楚的男人，我相信我的妻子是無罪的，她總有一天會回到我的身邊。”于是，他把夫妻真情寫在紙上，一封封長信飛進鐵窗，展現(xiàn)在劉桂陽的眼前，給了她勇氣和力量。他一個月的工資只有４０多元，連蔬菜也買不起，不得不常以鹽開水當小菜給孩子們吃，但是他毫無怨言，默默地咬緊牙，挺起根根瘦骨，支撐這個苦難多舛的家，倔強地生活著。大兒子因營養(yǎng)不良，患了腎炎，由于無錢治療，病情越來越嚴重。１９７３年３月，劉桂陽收到丈夫發(fā)來的電報：“大兒子病危，期望見媽媽一面?！彼弥妶?，眼淚簌簌而下。勞改隊的領(lǐng)導很同情她的不幸遭遇，準假讓她回家探望。她匆匆趕到家里，跌跌撞撞推開虛掩的房門，兒子已被送進醫(yī)院急救室。屋里積滿灰塵，冷冷清清，空無一人。她急急火火趕到廠醫(yī)院，兒子已經(jīng)永遠閉上了眼睛。劉桂陽猶如五雷轟頂，她雙手把孩子的尸體緊緊地抱在懷里，呼天搶地痛哭……

七、平反昭雪

十年動亂，一場橫禍。人們終于熬過了嚴冬，共和國終于迎來了春天。１９７８年１２月，具有歷史意義的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１９８０年２月２９日，中共十一屆五中全會作出符合全國人民意愿的決定《關(guān)于為劉少奇同志平反的決定》。與共和國主席命運緊緊相連的劉桂陽，也迎來了她人生又一個春天。

不久，她接到郴州地區(qū)中級人民法院刑事判決書。當她雙手捧著判決書，急促地讀著時，不禁雙手顫抖。

“……劉桂陽同志以張貼標語的方式向黨中央和毛主席反映當時農(nóng)村情況，其方法不當，但不是以反革命為目的，特依法判決如下：

撤銷原郴專公檢法軍管會（６９）軍刑字第１８號判決書，宣告劉桂陽無罪。”

看著，想著，２０多年來的坎坎坷坷，風風雨雨，２０多年來強忍在心頭的屈辱和哀痛，此時，全部化作了如雨的熱淚……

１９７４年底，由于工作的需要，劉桂陽的丈夫李培務調(diào)入衡陽電業(yè)局變電管理所，接著劉桂陽也成了衡陽電業(yè)局傳達室一名收發(fā)員，后又做過幾年保管員，直至１９８７年退休。按２０世紀６０年代末月工資３０多元計算，國家還補發(fā)了劉桂陽２０００多元工資。

退休后的劉桂陽已進入花甲之年，老夫妻仍是情深意篤，相濡以沫。她除了帶孫子，操持家務外，還與老伴打門球，看新聞節(jié)目，但她最大的興趣是看報紙，每年都要訂閱《人民日報》、《湖南農(nóng)村報》，經(jīng)常到農(nóng)村的親戚家里走一走，問問情況，像當年那樣，執(zhí)著地關(guān)心國家大事。

１９８８年１１月２４日，是劉少奇誕辰９０周年，懷著對共和國主席無限崇敬之情，劉桂陽特意和老伴走了一趟花明樓，參加劉少奇紀念館開館儀式，并帶回一疊劉少奇的照片，壓在臥室書桌玻璃板下，以便每天一起床，就能看到這位偉人。

１９９８年７月２６日，劉桂陽應中央電視臺大型文獻紀錄片《劉少奇》攝制組的邀請，再次踏上北京。歷史居然有如此巧合，這恰恰是她３８年前上北京請命貼標語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