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年至1970年三年多時間,作為一名普通工作人員,我在中南海甲樓參加了編輯《毛澤東選集》第五卷的一些具體事務性的工作。現(xiàn)在回憶的這段往事,既記錄了我個人經歷中難忘的一節(jié),也反映了毛澤東著作編輯出版史中客觀存在的一頁。盡管這一頁是在我國政治生活極不正常的情況下寫成的,而且本篇的具體內容又只是一位基層辦事人員的所見所聞。但惟其如此,望能補綴正史之遺珍。
1967年7月下旬的一天,中辦警衛(wèi)局副局長、中央警衛(wèi)團政委楊德中同志找我談話,和我同去的還有警衛(wèi)二處的江濤同志。楊德中同志說,中央決定編輯出版《毛澤東選集》第五卷,擔負這項重要任務的是中央文革理論組,他們在中南海甲樓辦公。中辦要求我們選調幾個有一定理論水平、有較高文字能力的同志參加這項工作。他們認為,我們單位的人政治上可靠,出入中南海方便,有利于工作?,F(xiàn)在大家的工作都很忙,局里研究決定,抽調你們兩個人參加。希望你們不要辜負領導的期望,認真做好工作,圓滿完成組織上交給你們的任務。
在去甲樓報到之前,中辦政治部主任王良恩在丙樓一層東南角他的辦公室里召見了我們,被召見的還有原中辦秘書室(即后來的信訪局)的老楊和小于。王良恩同志說,編輯出版“毛選”五卷,是全黨全國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是一項極其嚴肅的政治任務。領導選派你們參加這項工作,是對你們的極大信任。甲樓的工作人員來自不同的地方和單位,你們到了那里,要發(fā)揚中辦機關的優(yōu)良傳統(tǒng),謙虛謹慎,團結各方面的同志,把工作做好。
參加編輯《毛澤東選集》的工作,這對我來說確實出乎意料。聽到這個消息,特別是受領這項任務之后,我的心里很矛盾,可以說是一喜一懼。喜的是領導信任,這么重要的政治任務,讓一個20多歲的青年參與其間,說明他的才學得到了認可;而且在參與這項工作中,他肯定又能學到更多的知識。懼的是那是什么地方?“中央文革”的下設機構!全國政治動亂的策源地和核心。自從去年“五一六通知”成立中央文革小組以來,一年多的時間,他們在毛澤東的縱容、支持和默許下,在極“左”思想的指導下,攪亂了全國,攪亂了北京,攪亂了中南海。當時,正值紀念黨的八屆十一中全會和毛澤東發(fā)表《炮打司令部》一周年之際,他們慫恿北京甚至全國的紅衛(wèi)兵圍攻中南海,指使中南海內的一些人批斗、圍攻劉少奇、鄧小平、陶鑄等黨和國家領導人。城門失火,殃及池魚。首長身邊的工作人員也受到株連,有的被下放基層,有的被隔離審查,有的被監(jiān)禁入獄,有的甚至非正常死亡。機關內部,有的領導同志被當作“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進行批斗,普通工作人員中也不時“揪出”一些“反革命”和“階級異己分子”。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工作,身處政治漩渦的中心,可能在不知不覺中,也說不定什么時候,被扣上一頂“篡改毛主席著作”的大帽子,導致身敗名裂、萬劫不復。這對于一出校門即圈入紅墻、社會經驗極其貧乏的我來說,真是戒慎恐懼,如臨深淵。這種心態(tài)和感受,只有經歷過“文化大革命”并且身處其境的人,才能有刻骨銘心的體會。在當時情況下,拒絕是不可能的,服從分配是天經地義的。后來也想開了:現(xiàn)在,全國各地,凡是開展“文化大革命”的地方,哪里不處在混沌的動亂之中?多少正派、清白、無辜的干部群眾遭到迫害!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在劫難逃!但我堅信,本單位的領導和群眾對自己還是了解的?!吧碚慌掠白有薄?,“肚里沒病死不了人”。有這兩條古訓撐著就足夠了。至于其他,管不了那么多?!昂槎纯h里無好人”的現(xiàn)象應該終究是暫時的。
1967年7月28日,我就是揣著這樣一顆忐忑不安的心踏進中南海甲樓的。
甲樓是建國初期中南海內建造的一組樓房中的一棟。上個世紀50年代,劉少奇同志曾經在這里居住,后來遷到福祿居。60年代居仁堂拆除以后,中央有關人員曾搬到這里?!拔幕蟾锩遍_始以后,中央一些機關處于癱瘓狀態(tài)。中央文革小組設置了一些下屬機構:辦事組等設在釣魚臺等地,理論組設在中南海甲樓,占據了一層所有的房間。
甲樓與朱德委員長居住的乙樓是姐妹樓,它們之間還有丙樓、丁樓。這里距中南海西門不遠,西邊隔墻是府右街,北面是西樓會議室,東面有小角門與字廊相通。我去甲樓上班的時候,正值毛主席去外地視察,全國到處發(fā)生武斗,北京的亂象也到了極點?!熬緞⒒鹁€”在府右街安營扎寨,數(shù)不清的“革命組織”像占據自由市場一樣在大街兩邊擺開自己的攤位,不斷公布最新的“戰(zhàn)報”和消息。以絕食的極端方式與“最大的走資派”“血戰(zhàn)到底”的“革命小將們”,常?;柝仕歪t(yī),不管白天晚上,救護車在中南海周圍不時呼嘯而過?!瓣嚨亍鄙系母咭衾纫惶?4小時對著中南海叫罵。黨中央和國務院的工作和秩序,本來就已經很不正常,這時更受到嚴重的干擾。為阻止紅衛(wèi)兵沖擊,中南海西門一度關閉,周總理親赴現(xiàn)場做工作,致使鼻子出血,心臟病發(fā)作。乙樓及周圍墻上張貼的誣蔑朱老總的大標語,雖然已被撕毀,但筆墨狼藉,字跡可辨。德高望重的委員長就是在這種環(huán)境和氣氛中晨練、散步。據說,前幾天有人在西樓會議室批斗過劉少奇同志的夫人王光美。有一次,我晚飯后經過字廊,正巧遇到一伙人批斗新任的中央常委陶鑄。他們讓他背誦毛主席語錄,稍有閃失就諷刺、挖苦,訓斥他:“你這個中宣部長是怎么當?shù)?”當時,在丙樓辦公的中央專案組有不少軍人,在丁樓辦公的信訪局借調了一些部隊的同志,會議室服務處的同志新穿上軍裝,乙樓原來就有警衛(wèi)哨兵,加上甲樓我們這些人,白天晚上在各樓里出出進進,整個西大院好像一座兵營。
當時的理論組由兩部分人組成:一部分是中科院哲學社會科學部(當時簡稱“學部”,即后來的中國社會科學部)的研究人員;一部分是來自部隊的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有干部也有戰(zhàn)士。負責人是學部的楊永志和中辦秘書局檔案處的鐘仲。他們此前的主要任務是搜集出版劉少奇的著作和言論,供批判使用;編輯發(fā)放范圍很小的內部刊物《大批判》。我們到來不久,他們編印的灰色封面多卷本的“劉少奇言論集”出版,存放在甲樓東北角的一間房子里。大概是基于工農兵占領理論上層建筑領域的指導思想,在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摻沙子”,所以部隊的同志大多來自基層,待人誠懇,作風樸實,但文化程度較低,文字能力不高,在工作中困難不少,有時還會鬧出笑話。我聽說,在整理劉少奇講話的原始記錄稿時,需要增添一些標點符號,以便文通字順,較好地表達原意。但是,一位參加這項工作的戰(zhàn)士想不通。那時,毛主席名字的前面有林彪加的“四個偉大”,而劉少奇名字前面卻有“四人幫”加給的“叛徒、內奸、工賊”三個污蔑不實之詞。本來是親密戰(zhàn)友的兩位黨和國家領導人,當時在大多數(shù)人心目當中的地位是不可同日而語的。那個戰(zhàn)士認為,毛主席的講話有標點符號,如果劉少奇的講話也加上標點符號,這樣他(劉少奇)和毛主席就同樣待遇了,這不就抬高他了嗎?
我們來到甲樓的第十天,8月7日,王力發(fā)表了后來被人稱為“王八七”的講話,王力、關鋒倒臺。幾天后,學部的同志撤出,回單位參加“運動”。不久以后,戚本禹在政治舞臺上消失。中央文革的下設機構撤消。后來,中辦成立了“毛澤東思想學習班”,老楊和小于回機關參加學習。在此之前,一位據說是高干子弟的北京軍區(qū)的同志,也撤回部隊。到1967年的秋后,甲樓里只剩下鐘仲、江濤、我,以及部隊的三位同志。
政治形勢暫趨平穩(wěn),工作人員相對固定以后,根據領導的指示,我和部隊的一位同志到永福堂接管了田家英同志那里的材料。此前,這些材料由中央警衛(wèi)團政治部副主任張純同志暫時看管。它們大體包括三部分:第一部分是關于編輯《毛澤東選集》的有關資料,其中有《毛澤東選集》第五卷的樣本;第二部分是書籍和雜志,這是大量的,大部分是社會上一般圖書館借不到的圖書和解放前后的雜志,有些是毛主席閱讀過的;第三部分是田家英同志私人的文化用品,如字畫、印章、書信等。我們把這些東西從永福堂搬來以后,保存在甲樓西南角一間大屋子里。后來,在“文革”中遭受迫害的歷史學家呂振羽被抄家,他的藏書(大多是線裝歷史書)也被人送入甲樓,存放在西北角的大會議室里。在進入冬季的一個寒冷日子里,我們從中央檔案館接管了毛主席1949年10月1日以后至1962年的手稿和講話原始記錄稿,在中央警衛(wèi)團某區(qū)隊的押送下運入中南海,放置在甲樓南面中間的屋子里。編輯“毛選”五卷的一切準備工作就緒,甲樓的組織改稱“材料組”。我的主要任務是:保管毛主席的手稿和講話原始記錄稿,看管有關的圖書資料;聯(lián)系秘書局印刷廠和收發(fā)室,印制文稿,收發(fā)信件。
不久,中央開始著手《毛澤東選集》第五卷的選編工作。地點在懷仁堂。參加者以周恩來總理為首,加上中央文革碰頭會的成員,這些人后來都成了政治局委員。這件工作剛開始的時候,康生在懷仁堂東休息室接見過工作人員。每天晚上,這些人在懷仁堂閱讀我們提供的毛主席的手稿和講話,然后決定哪些文章入選,哪些文章不入選。每次會議的情況,都反映在一個名為《天天讀》的簡報上。但是,沒有多長時間,選編工作就停止了。
1968年春天,中南海各單位響應毛主席“種花沒有用,種菜可以吃”的“庭院革命化”號召,挖掉花草,在花圃和草坪上大種蔬菜瓜豆。我們這些無事可干的人有事干了。來自基層部隊的同志有了大顯身手的機會,他們不怕苦、不怕累、臟活重活搶著干,贏得了周圍群眾的贊許。我們種的蔬菜也獲得了大豐收。
工作停頓了,何時恢復沒有期限。后來,基層部隊的同志回原單位了,江濤回警衛(wèi)二處上班了,很多時候,鐘仲因為秘書局有事也不到材料組來。在相當長的時間內,甲樓只剩下我一個人,我的工作,也只剩下保管文書檔案這一項。
遠離政治運動的干擾,沒有其他事務的糾纏,身邊又有那么珍貴、豐富的檔案、資料和圖書,這對于我這個嗜讀如命的書呆子來說,正是大快朵頤的千載難逢的好時機。在此期間,我結識了幾位首長處工作人員,除去和他們一起晚飯后打球,節(jié)假日郊游之外,大部分時間都把自己關在屋子里,翻看檔案資料,閱讀圖書雜志。在這里,有必要交待幾句我當時的工作環(huán)境和工作方式。當時甲樓存放檔案的地方,不是庫房,是普通工作人員的辦公室。這里沒有防蟲、防潮、保持衡溫的設施,也沒有空調、電扇,只有一支溫度計和濕度計;沒有防護工具,文件裝在書套里,書套放在鐵柜里,鐵柜放在地板上。為了防潮,需要多開門窗,但要防止蟲子進入;為了防霉,需要多開書套,翻晾文件,但要嚴防磨損。這樣一種近于原始的工作方法,使我有機會反復接觸毛主席這一時期的文稿原件。我還瀏覽了一遍劉少奇言論集,翻閱了我所保管的大部分圖書雜志,不少是過去沒有讀過的。如康生批注的《金瓶梅詞話》、勞倫斯的《查泰萊夫人和她的情人》等。在普通書籍里,我發(fā)現(xiàn)了毛主席親筆修改的《評“白皮書”》等小冊子。在“文革”前的雜志上,我了解到當時紅極一時的所謂“四大學生領袖”之一的蒯大富,原來是農民的兒子。通過學習,我對毛主席更加崇敬,理論水平得到提高,文化知識得到充實,思想也漸趨成熟。
1968年冬天,“文化大革命”繼續(xù)“深入”,全國各地越來越多的群眾受到迫害,我在農村的親屬也無端遭到誣陷。我當即向上級寫信,如實報告了情況,請領導考慮“我繼續(xù)留在甲樓工作是否合適,我不愿因為我的家庭問題給黨的事業(yè)造成任何損失”。同時,為了防止意外,我在甲樓后面的菜地里挖了一個大坑,用了三四個晚上,把自己寫了十幾年的日記、搜集的資料、草擬的文章,除已經發(fā)表的小說、散文、劇本、評論各留一份作紀念以外,分批統(tǒng)統(tǒng)燒掉。報告送上以后,單位派人進行了調查,汪東興、張耀祠同志作了批示,楊德中同志找我談話,讓我正確對待群眾運動,安心工作。
1969年五六月間,康生的秘書李鑫帶著六個人入住丙樓二層東側的幾個房間,《毛澤東選集》第五卷的編輯工作又一次啟動起來。這六個人來自兩個單位:三個是中央黨校的,三個是中科院哲學社會科學部的(后來有一人退出)。據說,這次的計劃是“十一”前夕要公開出版發(fā)行,為國慶20周年獻禮。那時的工作程序大體是這樣的:我將手稿(如果來得及,即譽寫為抄件)或原始記錄稿送印刷廠排印成草稿,送丙樓;丙樓工作人員先按照個人分工予以修改,再集體討論通過;修改時一律使用鉛筆,這樣的修改稿可以看出草稿的原貌;然后將修改稿分抄一式數(shù)份,分送周恩來、陳伯達、康生、張春橋、姚文元等有關政治局委員;這些領導修改后退還丙樓;丙樓再綜合他們的意見,形成一個初稿;再送印刷廠排印。我一個人,即要保管檔案,又要聯(lián)系印刷廠送取文稿,還要在丙樓和收發(fā)室之間傳遞信件,雖然有時鐘仲也來幫忙,但仍然忙得不亦樂乎。當時,我的妻子懷孕,因為我日夜無暇,她只好在外地生產。我第一次見到兒子時他已經半歲了。這樣忙到9月末,《毛澤東選集》第五卷的送審本出來了,鐘仲和我還到人民出版社聯(lián)系出版發(fā)行事宜。但是,事到臨頭,突然接到指示:不出了。據說,毛主席不同意。
在這次參與“毛選”五卷的選編工作中,我感觸最深的有四件事:
一、周總理怒斥“反歷史主義”。毛主席在一次關于社會主義改造問題的講話中,批評了一些人,其中曾經幾次提到劉少奇同志。在原始記錄稿中,凡是提到劉少奇名字的地方,后面都有“同志”二字。丙樓發(fā)出的修改稿,把“同志”二字統(tǒng)統(tǒng)刪掉了。周總理把修改稿退回來,在第一次出現(xiàn)劉少奇名字的地方,眉批“這是反歷史主義的”,并把所有劉少奇名字后面的“同志”二字畫上恢復號。眉批和恢復號也都使用鉛筆,黑黑的筆跡深深地嵌在紙里,還有折斷筆芯的痕跡,可以說是力透紙背。由此可見周總理對當時“反歷史主義”現(xiàn)象的厭惡與痛絕。正當李鑫他們接到總理的修改稿表情沮喪、不知所措的時候,總理又把稿子要了回去。當再一次拿到總理的修改稿時,“這是反歷史主義的”眉批用橡皮擦掉了,劉少奇名字后面的“同志”二字,只有在第一次出現(xiàn)的地方保留下來,其余的也都不要了??偫淼膬纱胃母澹o我很大的教育和啟迪:在當時政治形勢異常險惡的情況下,既要客觀真實地反映歷史,盡量保護好人,又要使別有用心的人找不到傷害自己的借口,體現(xiàn)出高度的原則性和機智的靈活性。
二、陳伯達想把關于農業(yè)互助合作問題的有關決議編入選集。這個決議是陳伯達起草的,原稿是他親自用鋼筆以工整的行楷字體抄寫的,看來確實下過一番功夫。這次選編工作開始以后,陳把這個決議的所有材料,從草稿到定稿,都調出來反復研讀,并供有關人員閱酌。但最后還是沒有入選。落選原因,我想,一是因為此文雖是根據毛主席的意見起草的中央決議,毛主席也進行過修改,但畢竟不是毛主席的原著;二是選集中此類文章不少,內容重復,即使作為附錄,文字也嫌太長,喧賓奪主。
三、找不到有關林彪的文章。入選五卷的文章初定以后,根據康生等人的意見,李鑫他們感到最大不滿的是沒有關于林彪的內容。毛主席的“親密戰(zhàn)友和接班人”,怎么在《毛澤東選集》第五卷的文章中沒有出現(xiàn)呢?這可能會引起人們的懷疑。于是他們讓我在我保管的所有檔案中查找有關材料。但是查來查去,只查到了一封電報:衡寶(湘南)戰(zhàn)役之后,林彪傷病復發(fā),毛主席讓他休息養(yǎng)病。電報只有短短的幾句話,大意是:驚悉你身體有病,甚為惦念,望好生養(yǎng)護。如此而已。這封電報,確實表達了毛主席對林彪的關懷,表明了他們之間的親密關系,但也說明了這位林副主席從1950年以后,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沒有做工作。這樣的電報選入選集,一是三言五句不成文章,二是產生的效果可能有違選編者的初衷。所以,最后只好作罷。
四、選集中對歷史事件的臧否和人物的褒貶,決定于選編者的取舍之間。毛主席的講話有的篇幅較長,有時為了全面辯證地看問題,他要進行全方位多角度地闡述。但是為了適應當時的政治氣候和一定的政治目的,選編人員往往根據某個領導的意見,有傾向地予以取舍,這必然會歪曲事實,片面地誤導讀者。當時初定的“毛選”五卷送審本的文章中,有兩個現(xiàn)象:一是毛主席的一篇文章,在五卷中分列出幾個題目,以幾篇文章的面目出現(xiàn);二是毛主席的幾封書信或電報,以集輯“語錄”的形式出現(xiàn)在一篇文章里。究其所以,上述理由就是其中的原因之一。另外,毛主席的一些信件,有時不是寫給一個人的;對某件事情的批評或表揚,有時也提到好多參與者。在選集中,這些人的名字留誰不留誰,完全由康生等人的主觀需要而定。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一筆下去,入了毛選的人,受褒者可以上天堂,受貶者一定下地獄。去留之間,天壤之別。如,毛主席關于以中央名義發(fā)出的文件,必須經他看過方能發(fā)出的指示,是他寫給當時參加中央日常工作的劉少奇、周恩來、鄧小平、楊尚昆等同志的信件,入選時去掉周恩來等人的名字。這樣一來,劉少奇、鄧小平、楊尚昆就成為封鎖毛主席,擅自以中央名義亂發(fā)文件的罪魁禍首。
1970年夏天,李鑫帶著丙樓的工作人員開始了憲法的修改工作。中央開會之前,他們帶著“設國家主席”和“不設國家主席”兩套方案上了廬山。真是乘興而去,敗興而歸。會議不歡而散以后,他們悄悄地回到丙樓,有的激憤不平,有的灰頭土臉。據說鐘仲挨了康生嚴厲的批評。沒幾天,“學部”的同志就離開了。
工作又一次停頓下來。這年秋后,我向鐘仲交代了工作,回到離別已經四年的原單位。
離開甲樓以后,有一天,負責駐地警衛(wèi)的一位同志找到我。他打開一個紙包讓我看:“你認識這東西嗎?”我一看,是一枚印章。仔細辨認,上刻“小莽蒼蒼齋”五個字。我說:“認識,這是田家英的印章。”他問:“你敢肯定?沒有錯?”我說:“沒錯。我保管了三年多,不會看錯的。”我看他還在猶豫,便解釋說:“毛主席的詩詞里不是有‘煙雨莽蒼蒼,龜蛇鎖大江’嗎?”在當時的形勢下,我沒有把這個“小莽蒼蒼齋”印章和譚嗣同的“莽蒼蒼齋”拉扯在一起,免得引起政治上的是非。后來我聽說,我走后不久材料組就搬離了甲樓。這顆印章是在搬家過程中弄丟的,后來在一個搬家者的手中發(fā)現(xiàn)。負責同志找我,是為了讓我作個證明。
回到原單位以后,我回顧在甲樓三年半的生活,寫了一首小詩,也算是總結:
當年也羨弄潮男,
終悟錢塘岸上觀。
厭聽西街聲喧嘯,
忍看東壁字跡殘。
有功首長遭批斗,
無辜戰(zhàn)友被囚監(jiān)。
山下辨誣家逢劫,
垅頭焚稿我心寒。
忘年交友尋知己,
而立得子盼接班。
典籍無恙慶完璧,
書稿多厄幸未刊。
才思竊慕田夫子,
著述當追司馬遷。
久歷世事解人道,
飽讀群書識自然。
丹爐煉就金剛體,
翱空原是地中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