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朝霧從王家坪的山凹間慢慢地在田野擴散開來，黎明的視線尚不能及遠，遠山的輪廊只能依稀透出一種朦朧和縹緲，昨夜的一場雨越發(fā)讓群山賦予了幾分凝重。天光漸而泛白時，霧就籠罩了整個王家坪，薄薄的如一層輕紗，目光頓時被這涌動的白色的霧所迷朦，四周就真正的一陣暗淡得恍如雞鳴時黎明的那種白。王家坪的曉色似乎呈現(xiàn)出一種美，這仿佛是心里所激發(fā)出的油然的東西，以美的形式幻動我的思維。院子里栓著的“黑虎”時不時地狂吠著，沉睡的鳥被黑虎的吠叫喚醒，在涌動的霧中鳴唱著王家坪的春曉。實際上，這已是暮春的一個拂曉了。而興奮地鳴唱著的鳥則是父親喂養(yǎng)的一對黃鸝。

王家坪的霧如夢如幻，由薄紗似霧漸而升華成，待朝陽將出時，這霧到底還是散了，來得緩慢，散得卻是這樣輕快。霧一散，王家坪的破敗便徹底地裸露出來。這實實在在是一種人為的破壞，無限度地濫挖亂采礦產(chǎn)，導(dǎo)致山體陷落，地表松散，滿日瘡痍。曾經(jīng)的美麗不復(fù)存在，而王家坪原始的內(nèi)涵終于不遺余地裸露地出來，這便是人性掠奪的創(chuàng)痛。遠山蒼茫。蒼茫的遠山看上去橫亙無盡，在歷史的車轍輾過的這些山靜塑得幾分殘美幾許冷艷，而王家坪的殘敗正好襯照著群山的姣美和嫵媚，倘不是立身于王家坪，我絕不會感受那山的美和靜謐，因為那些山基本上是王家坪的過去。

二

父親是不應(yīng)該發(fā)出那聲嘆息的，讓我徹頭徹尾感受到了一種沉重。

朝陽如夕。父親站在東邊的一道埂上，我看到了一個剪影，那樣老邁那樣羸弱，記憶中我從未有過父親老邁的身影，父親總是矍鑠矯健的。那一刻，透過陽光，父親佇立成一尊雕塑，靜靜地凝視著遠山，佝僂著身子，一動不動，非常專注。在父親的眼中山永遠是一成不變的，然而在這樣疑視中，山似乎有了另一種思想。

陽光相當刺眼的時候，父親移動了身影，向院子里走去，鳥在籠中不停地鳴唱。父親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走近他的鳥籠，靜靜地觀察著籠中的小鳥。父親的到來使小鳥停止了鳴唱，但卻并不怎么驚嚇，只是在籠中上下跳躍。這時，父親的表情泛著微笑，多皺的臉再次讓我看到了父親的蒼老。良久，一陣沉思過后，他突然麻利地打開了鳥籠，但鳥沒有離開鳥籠，似乎沒有離開的意思，父親便拿了小棍在籠中驅(qū)趕，鳥很驚慌，撲騰著，可就是不鉆出父親為它們打開的籠，甚至那只泛灰色的干脆鉆進了籠子里的鳥房中。而另一只終于在小棍的驅(qū)趕下離開了籠子，一離開籠子我便看出這只小鳥實在是可憐，許是在籠中呆得太久太久了，已不熟悉或是已經(jīng)喪失鳥類的飛翔，只會在距離地面不高的空中飛起又落卞，落下又飛起，這確確實實算是一種撲騰，不過這種撲騰到底讓鳥脫離了視線。籠里的那只在第一只離去一會后，終于還是與前一只一般離去了，之后，父親久久地望著鳥離去的方向。這個時候，我就站在父親的后面，就聽到了那聲令我感覺到沉重的嘆息。

三

我知道，父親與這些山已相伴了四十多年，四十多年的歲月，聳親同山一樣經(jīng)歷了風風雨雨，遭遇了千難萬險，艱辛與勤勞似乎是父親一生的標志。五十年代支援大三線，父親就來到群山之中。挖煤，是他終生的職業(yè)。

云層眼看著把太陽包裹得結(jié)結(jié)實實，王家坪似乎如昨夜一般又來一場淅瀝的雨，但雨終究沒有下。而霧卻又在山凹間疑聚著，不久，太陽破云而出，霧隨之也就灰飛煙滅。我是在王家坪長大的，熟悉王家坪的山水草木，正如熟悉自己的掌紋一般。一下雨，王家坪就會籠罩著薄紗一般的霧。幼時，不管雨水多大，王家坪那山溝中的溪水總是清澈的，而今，山溝里再也見不到水了，水全隨破裂的山體流人到地層中。我說不出心中感受，正如說不出父親那聲日積月累的嘆息一般。當王家坪拆除最后一間房屋的時候，我不知道父親當時感受，同父親一道工作的工友全都下了山或是遷回了家鄉(xiāng)，而我的與群山相伴的老父親沒有回到他的故鄉(xiāng)，他與母親在一塊夯實的土地上筑了幾間屋，那便是王家坪孤零零的獨一無二的一道景觀。在這荒野孤獨地經(jīng)營著慘淡的小店生意。畢竟，王家坪殘留的煤引誘著許多人用生命和血汗來“淘金”。而父親就在這山野打發(fā)著他退休后的時光。

四

從王家坪往左是曾經(jīng)溪水常流的山溝，向右是無法攀援的一道峭壁，向上是橫嶺的山，再向上就是林木參天的原始森林——黑老林了。小時候父親常帶著我與弟弟妹妹上山挖草藥，那時專挖——種叫“龍膽草”的草藥，山下有人收購，我們以此貼補學(xué)費。挖藥的遠不止我們一家，凡王家坪的居民多是有這種生涯和經(jīng)歷的。我仍記得在黑老林與小伙伴抬蘑菇時我迷了路，是父親在深夜打了礦燈一路呼喊著從黑老林的一個山洞里將我找回了家。那天父親破例的沒有用條子抽我。

王家坪左面的那座山稱之為埡口山，山上長滿核桃樹。八歲那年秋，弟弟要吃核桃，記得當時秋雨蒙蒙，霧中那條熟悉的小路上，蹣跚地走著一個背著背兜的人，那是我父親。雨中的父親完全變了一個人，手和臉腫得不成樣子，我們嚇了一大跳，邊哭邊呼喊著媽媽，媽媽從房中急步走向父親。后來我才知道父親是在采核桃時被樹上的馬蜂蜇了，那一次父親躺了五天。

父母常年累月地生活在山上，倒也沒有顯出多少寂寞，一是到王家坪挖煤的礦工時常在店里啜酒聊天，二是父親侍弄著雞鴨豬狗、時鮮果蔬打發(fā)難熬的日子。實際上，我是極少回王家坪的，生活和工作注定了我將遠離父母。父母的不愿與我們兄弟姐妹在一起成為我一樁心事，想了許多法子，終是無法實現(xiàn)。

五

王家坪很靜，山溝很靜，靜靜的山溝雖然沒有溪水的叮冬流淌，但鳥蟲的啾唧聲卻是令我陶醉的。我是極喜愛讀書的，而那時的我買不起書，唯一的辦法是到租書店花上幾分錢租書，然后，躲在溪邊靜靜讀書。而那幾分錢我也是沒有的，因而時常光顧父親的衣褲口袋，媽媽的衣袋不敢去翻，因為母親心細。深夜，我總是躡手躡腳地走到父母床頭，翻父親的衣褲口袋，經(jīng)常被抓“現(xiàn)行”，為此沒少挨打。后來，父親會有意無意地在口袋里放上一角或兩角錢，再后來，我便不去翻父親的包了，那年我十二歲，靠撿牙膏皮和破銅爛鐵照顧書攤的生意。而我的小弟開始步我的后塵，不過小弟多是用來吃零食了。

父親給我買過書。我知道父親買書是極不容易的，因為父親不識字。記得是七歲多時，我因車禍住院，那一天父親滿臉溢著笑，從包里拿出一本嶄新的連環(huán)畫，書名叫《雷鋒》，定價八分錢，我當時格外高興。這是父親送給我的最珍貴的也是我唯一的禮物了，我一直保存著它，直到九零年礦山發(fā)生泥石流才將它遺憾地丟失。不過，父親對我從來是嚴厲的，他崇尚“黃荊條子出好人”，一次，由于我的貪耍，沒有參加數(shù)學(xué)的半期考試，老師在我的卷子上畫了一個大大的“0”。父親雖然不識字，但對于0的含義還是理解的，對此，父親當著全班五十多名同學(xué)和老師的面在課堂上將我狠狠揍了一頓。

讀了三十年的書，我可以讀懂政治、軍事、文學(xué)、科技等等書籍，然而，到今天我始終沒有讀懂一本書，那就是父親。父親是一本永恒的專著，我讀不懂其中的滄桑和他固有的內(nèi)涵，他的思想到底折射出了一種什么樣的光輝。

六

雨在黃昏的時候到底還是下了，淅淅瀝瀝飄飄灑灑的。從王家坪信步向上，。不知不覺就翻過青山口。上了青山口，景色豁然變了，變得蔥郁，雨中的景色更是別有一番風韻，遠山朦朦，近林露珠顫滾，在雨中泛出幽然之氣。黃昏到來時，感覺身上冷颼颼的，我仍在尋找昔日的記憶。待得到家時，天已快黑了。尚未走下青山口，天就黑盡了。天一黑盡，心便慌了，倒不是害怕山中的野獸，山中早已沒了野獸，只是惱火這漆黑的路使人受罪。正在發(fā)愁時，遠遠地見一柱光向上移來，有人呼著我的小名，哦，是父親。

父親遞過手電和雨傘說，回吧。

父親走在前面，有些彳亍，我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突然想起那年父親老林尋找我時的情景，心中涌起莫名的激動和愧疚，我有種想哭的感覺。父親比以往矮多了，也瘦多了，而且還不時地在雨中發(fā)出咳嗽的聲音，這就是我時時記掛的看著我長大的老父親，我每長大一節(jié)，父親便銷蝕一分。跟在父親后面，我聲音有些哽咽，我說：

“爸，謝謝您?！?/p>

父親嘿嘿笑了，說：“謝啥?你是我兒子哩。”

七

屋里彌漫開煮雞肉的香味，母親在廚房弄著晚餐，眼睛有些紅。我知道，我的又將離去多少讓母親有些傷感。父親在那里弄著他的鋤把。屋外天氣很好，遠山近嶺呈現(xiàn)出一種空靈。

在那個埂上我像父親一般佇立著，疑視著東邊的碧云峰。碧云峰算不上這群山中最高的山，但它出奇地峻峭。這是我這個假期的最后兩天了，明天我將踏上回單位的路，不過能夠這樣靜靜地凝視碧云峰的機會畢竟不多。父親老了，真的，而他膝下三男一女一個個“飛”了，全都“飛”到了外地，飛離了父母呵護的掌心，不知不覺中我也像父親那樣嘆息了一聲。突然間我似乎或多或少明白了父親那聲嘆息，他多希望有子女陪伴著他們，那聲嘆息隱含了多少關(guān)愛多少思念啊。我知道，那嘆息并不是遺憾，因為我們在他們的心中長大了。

吃飯的時候，父親說：“那對鳥又飛回來了?！惫?，放飛了三天的那對黃鸝靜靜呆在鳥籠里，籠門開著，籠子還掛在原來的屋檐下。我看著父親，父親笑了，笑得孩童般燦爛，說：“倦鳥歸巢啊?！?/p>

那話說得意味深長。

遠山如畫?？粗赣H，我發(fā)覺，我讀懂這本歲月寫就的書了。至少我讀懂了鐫刻在父親臉上的笑容。

群山蒼茫，蒼茫間有一種古樸，醇美。王家坪的破敗也許算是另一種景致吧，我想。